大结局
但是,星期六晚上,当沃兰德离开了首都,和随从们在麻雀山上一起消失之后,莫斯科又发生了哪些事情呢?
从那以后,整个首都很长一段时间里,各种匪夷所思的流短飞长便不绝于耳,而且很快又传到了外省,乃至偏远地区,这些就不用再提了。而谣言的内容就更加令人作呕了。
记述这些事实的笔者本人,有一次在开往费奥多西亚[1]的火车上,就听见有人说,有两千多人是光着身子从莫斯科一家剧院跑出来的,千真万确,他们都只能坐上出租车回家。
乳制品商店的队伍中、有轨电车里、商店里、家里、厨房里、郊县和长途列车里、大大小小的火车站上、别墅里和海滩上,处处有人私下议论着“闹鬼了……”。
最开明和最有文化的人们,当然不会去参与这些鬼怪大闹首都的传言,他们对此只是付诸一笑,甚至还去劝导那些传播谣言的人。不过,事实总归是事实,不做任何解释就置之不理是无论如何都行不通的:因为总有人到过莫斯科啊。不光是格里鲍耶朵夫之家的一堆焦炭,还有其他更多的东西,都足以雄辩地证明这个事实。
有文化的人们都支持侦查的结论:这肯定是一伙对催眠术和腹语极为精通的行家里手干的。
莫斯科市内及其周边的其他边远地区,当然已经开展了迅速而又有力的追捕行动,但很遗憾,一无所获。自称为沃兰德的人和他的心腹们全都消失了,再也没有回到过莫斯科,而且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在其他地方出现过。那么,可以很自然地假设,他已经逃到了国外,却也没有发现他在国外闹事的迹象。
针对他的调查持续了很长时间。因为不管怎么说,这个案件令人发指啊!且不说四套房子被烧毁,数百人精神失常,更重要的是,还有人被杀。其中两条人命是可以确定的:柏辽兹和那个负责向外宾介绍莫斯科名胜古迹的可怜的旅游局职员、麦格尔男爵。他们可是真的遇害了。后者被烧焦的尸骨还是在扑灭了花园路50号的火灾后才被发现的。是啊,既然有人受害,那就必须调查,岂能草菅人命。
不过,在沃兰德离开首都之后,又出现了其他受害者。这些受害者说来可悲,竟是一些黑猫。
在全国各地,大约有百来只这种和气、忠实于人并有益于人的动物被枪杀或以其他各种方式被歼灭。在各大城市,共计约十五只猫被扭送警察局,其中不乏被送来时已严重致残的。比如,阿尔马维尔市[2]就有一只完全无辜的猫,被一位先生捆住了前爪送进警察局。
这只猫是在贼头贼脑地(猫本就长相如此,有什么办法呢?这绝不是因为它们行为不端,而是因为它们惧怕那些比自己更强壮的——狗和人——会伤害或者欺负它们。要伤害或欺负猫,一点也不难,不过请你相信,这一点也不光彩。是的,一点也不!),是的,就这样贼头贼脑地准备扑向一丛牛蒡的时候,被这位先生偶然逮到的。
他一下子扑了上去,随即从脖子上扯下领带,把它捆住。这位先生还恶狠狠地威胁它说:
“啊哈!这么说,催眠家先生现在光顾我们阿尔马维尔了?嗯,我们这里可不怕您。您就别装聋作哑了。我们早就知道您是个什么货色了!”
这位先生用绿色的领带绑住可怜的小动物的前爪,拖着它一路走向警察局。一路走着,还不住轻轻踢它,强迫猫用后腿直立行走。
“您啊,” 先生大声喊着,他的身后还跟了一群吹着口哨的男孩子,“您就,您就别装傻了!没有用的!请您和大家一样,好好走路吧!”
黑猫只能痛不欲生地闭上了眼。生来就不具备语言天赋的它,根本无法为自己开脱。这只猫最终得以幸存,首先应当感谢警察局,还有它的主人,一位可敬的寡妇老太太。猫刚被送进警察局的时候,人们就对这位先生满身浓烈的酒气确认无误,也就立刻对他的证词产生了怀疑。而这个时候,老太太听邻居说她的猫被拐走了,便立刻奔向警察局,幸亏她及时赶到了。她对这只猫简直赞誉有加,解释说,这只猫还是猫崽的时候,她就了解它,至今已有五年。她可以为这只猫担保,就像为自己担保一样,她证明,这只猫从没有过不良前科,也从未去过莫斯科。它在阿尔马维尔出生,在这里长大,也是在这里学会了抓老鼠。
猫被松了绑,回到了女主人身边。它确实吃到了苦头,但也在现实中体验到了被误解和诽谤意味着什么。
除了猫以外,有些人也遇到了一点小麻烦。有几个人被捕了。其中被短期拘留的有:列宁格勒——沃尔曼和沃尔佩尔先生,萨拉托夫、基辅和哈尔科夫——三个沃罗金内,喀山——沃罗赫,而在奔萨市,一位叫作维琴科维奇的化学博士,竟然也莫名其妙遭到逮捕……不过,那个人确实长得挺高,皮肤黝黑,而且还是黑头发。
此外,全国各地有九个克洛云内、四个克洛夫金和两个卡拉瓦耶维被捕。
在别尔哥罗德车站,有一位先生被绑着从塞瓦斯托波尔发出的列车上押走了。原来这位先生竟突然想用扑克牌变戏法来取悦同行的乘客。
在雅罗斯拉夫尔,刚好是午餐时间,饭店里走进一位先生,手里拿着刚从修理铺取回来的汽油炉。两位保安一看到他,便立刻撇下了自己的岗位,从存衣间里跑了出去。饭店里所有的顾客和服务员也都跟着一起跑了。而收银员的所有营业收入款却离奇蒸发了。
还有太多太多类似的事情,记都记不住。简直让人脑洞大开。
不过应该再次,再次为侦查机构说句公道话。他们所做的一切努力,不仅是为了抓捕罪犯,也是为了合理解释罪犯们捅下的所有篓子。而这一切,最终竟然得到了解释,而且不得不承认,这些解释还是如此合理,如此确凿可考的。
侦查机构的代表和资深心理学专家确认,这些犯罪团伙成员,至少,其中一位(克洛维耶夫是本案首当其冲的嫌疑人)掌握了非凡的催眠技巧,他们能造成空间的虚幻或错位,出现在其本人实际并不存在的地方。除此以外,他们还能轻而易举地使人们相信,某些原本不存在的事物和人正处于他们的视线中,或者相反,能使某些实际存在的事物和人从他们的视野中抹去。
在这样的释疑中,所有谜团便豁然开朗了。甚至那件最激动人心的事情,就是猫在50号房间被抓捕的时候,竟能做到刀枪不入金刚不坏。这件事原来根本无法解释,但这样一来却能自圆其说了。
也就是说,当时吊灯上根本没有什么猫,也没有人开枪回击,人们只是在对着空气射击。而那个时候,让人们相信有只猫在吊灯上撒野的克洛维耶夫,就能轻松地躲在射击者的背后,拿腔作势地欣赏自己卓然超群、却用以犯罪目的的催眠技能了。后来泼了汽油烧掉那套房子的自然也是他。
斯杰奥帕·李赫杰耶夫当然也没有去过什么雅尔塔(这个恐怕连克洛维耶夫也做不到),也没有从那里发来什么电报。当时克洛维耶夫对他施了催眠术,让他看到了一只用叉子吃腌蘑菇的猫,于是他便吓晕了,后来就一直躺在珠宝商的房子里。最后,克洛维耶夫再次戏弄了他,给他套上一顶毡帽,并把他送到了莫斯科机场。而在此之前,克洛维耶夫已经对前去迎接斯杰奥帕的刑侦人员施行了催眠,让他们相信,斯杰奥帕一定会从塞瓦斯托波尔飞来的飞机上下来。
虽然雅尔塔的刑侦处确认,他们的确接收过一个赤脚的斯杰奥帕,而且还为此事向莫斯科发过电报,但在档案里却找不到这些电报的任何复印件。于是只能下了一个可悲、却完全可靠的结论,即这伙掌握催眠术的强盗能在超远距离以外实施催眠,而且催眠对象不仅限于个别人,还可以扩大到人群。在这种情况下,犯罪分子完全有能力让心理意志最坚强的人失去理智。
至于把一副扑克牌塞到池座观众的口袋里,让女士的衣服消失,或者让贝雷帽学猫叫等等,自然都是些雕虫小技了!这些把戏就是任何一个中等水平的职业催眠师也都能搞定,包括拧下主持人的脑袋也不算太复杂的戏法。会说话的猫——那更是小菜一碟。只需掌握腹语的基本技巧,便可向观众展示这么一只猫。而克洛维耶夫的神通肯定远不止这些基本技巧,这是谁都不会怀疑的。
可是,问题不在于扑克牌,也不在于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公文包里的假公文。这些事情都无足挂齿。关键在于,正是他,这个克洛维耶夫,把柏辽兹推到有轨电车下,让他堕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也正是他,让可怜的诗人伊万·流浪汉失去了理智,让他在痛苦的噩梦中产生了幻觉,看到了古代的耶路撒冷和烈日炙烤下的骷髅山,还有三个被吊在十字架上的人。也正是他和他的同伙造成了玛格丽特·尼古拉耶芙娜和她家女佣娜塔莎的失踪。顺便说一下:侦查机构对这个案件特别重视。因为必须查清楚,这两个女人是被杀人犯和纵火犯劫持的呢,还是自愿跟着犯罪团伙跑了?根据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荒唐而又逻辑混乱的证词,考虑到玛格丽特·尼古拉耶芙娜还给丈夫留了一张奇怪而又疯狂的字条,说她要去做女妖,再结合娜塔莎失踪时留下了所有衣物细软的事实,刑侦机构得出了一个结论,女主人和女佣也像其他人一样被实施了催眠,而且在催眠状态下遭到了强盗团伙的劫持。这样就产生了一个观点,或许这个观点是完全正确的,即两位女子的秀色可餐吸引了这帮犯罪分子。
不过,让刑侦机构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伙人把自称为大师的精神病人从医院劫持走的动机是什么。这一点也始终没能查清,就连被劫持病人的姓名也无法确定。他就这样带着“1号楼118号”的无用代号永远地消失了。
就这样,几乎一切都得以合理地解释,就像所有事情都会了结一样,侦查工作也随之结束了。
几年后,人们逐渐忘记了沃兰德,也忘记了克洛维耶夫和其他人。但在沃兰德及其同伙手里吃过苦头的人们,生活中却发生了很多变化,无论这些变化有多渺小和微不足道,总也还是值得一提的。
比如乔治·孟加拉斯基,他在医院住了四个月后,康复出院了,却从此不得不告别了瓦略特剧院的工作。而当时,因为对黑暗界魔法及揭秘表演的热情可谓如火如荼,恰是观众蜂拥购票的旺季。孟加拉斯基之所以辞职离去,是因为他清楚地意识到,每晚在两千名观众面前抛头露面,他会不可避免地被当众认出来,更要面对数不清的愚蠢提问,诸如,他自我感觉如何:有脑袋好,还是没脑袋好?——这简直生不如死啊。
更何况,主持人的职业要求具备保持快乐心情的素质,而他已经基本丧失了这种素质。他保留着一个痛苦而又难以忍受的惯性行为,每当春天的月圆之夜,他总是会陷入焦虑不安的状态,会突然抱住自己的脖子,惊恐地四下张望,痛哭流涕。虽然这些症状只是一时发作,但是却让他再也无法重操旧业。于是主持人只得离职,靠积蓄度日。按照他保守的估算,他的积蓄应该够用十五年了。
他走了,从此再也没见到过瓦列努哈。而瓦列努哈倒变成了一个人见人爱的风靡人物,他那令人难以置信的善解人意和谦逊态度,在所有剧院领导人里都是很少见的。不然,那些索要免费入场券的人就不会把他称作恩公了。无论什么时候,无论谁往瓦略特剧院打电话,都能听到一个温和而又不无忧伤的声音:“请讲”,如果电话正是找瓦列努哈的,就立刻有同一个声音回答:“我听候您的吩咐。” 不过,伊万·萨维里耶维奇也因为自己的彬彬有礼而受了不少罪!
斯杰奥帕·李赫杰耶夫再也没能使用瓦略特剧院的电话。他在医院住了整整八天,出院后便被调动到了罗斯托夫市,并在那里就任一家大型食品商店的负责人。有传闻说他已经再也不喝波尔图葡萄酒了,现在只喝用醋栗幼苗浸泡过的伏特加[3],也因此而变得更加强壮了。还有人说,他现在变得沉默寡言,并且不近女色了。
斯杰潘·博格达诺维奇彻底离开了瓦略特剧院,但这并没有给里姆斯基带来渴望多年的欢乐。出院后他又去了酸水城,回来之后,这位老态龙钟、脑袋晃个不停的财务经理便向瓦略特剧院递交了辞职申请。有意思的是,这份辞呈竟是里姆斯基的太太送到剧院的。而格里高利·达尼罗维奇本人则连白天去剧院大楼的勇气都没有了。一只长长的手臂探进月光如洒的破窗,摸索着伸向窗下的插销,此情此景,何堪忆哉。
辞职后的财务经理被调到了莫斯科河南岸区的儿童木偶剧院。在这家剧院里,他可以不用就音响学业务问题和尊敬的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仙普列亚洛夫打交道了。后者已经三下五除二地被调到布良斯克,并当了蘑菇采购站的负责人。莫斯科市民如今能吃到盐渍黄蘑菇和腌白蘑菇,在赞不绝口的同时,也对此次调任纷纷拍手称快。至于过去的那份工作,其实可以说,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在音响学方面干得并不十分顺手,他曾煞费苦心地力求改进,但工作却始终裹足不前。
除了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外,和剧院从此不再有任何瓜葛的人中,有必要提及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博索伊。虽然他以前除了喜欢免费戏票外,本来就和剧院没什么关系,但现在的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却从此再也没有去过剧院,连免费也不去了,甚至一提到剧院就会勃然变色。除了剧院,他对诗人普希金和才华横溢的表演艺术家萨瓦·波塔波维奇·库洛列索夫的憎恨更是有增无减。他尤其痛恨后者,就在去年,当他看到报纸上一则用黑框标注的讣告,说萨瓦·波塔波维奇正值职业巅峰时中风去世,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竟大声咆哮起来:“他活该啊!”他满脸紫胀,自己险些追随萨瓦·波塔波维奇而去。还不仅如此,就在那天晚上,被著名演员之死勾起一连串沉痛回忆的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独自一人,伴着一轮照亮花园路的满月,喝得烂醉如泥。每喝下一杯,他眼前一长串可恶的人影中就多一张面目可憎的脸。他看到了邓齐尔·谢尔盖·格拉尔多维奇,看到了小美人伊达·格尔库拉诺芙娜,看到了那个饲养斗鹅的红头发,还有那个直肠子卡纳夫金·尼古拉。
那么,这些人后来又怎么样了呢?抱歉!他们什么事都没有,而且也不可能有什么事,因为这些人实际上并不存在。那个讨人喜欢的演员—主持人同样也不存在,就连剧院也不存在。当然,更没有什么把外汇藏在地窖里任其霉烂的老吝啬鬼波罗霍夫尼科娃阿姨了,也没有什么金号角和蛮横的厨师。这一切都是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受到下流的克洛维耶夫的影响,在梦里看见的。唯一一个闯进他梦里的活人,就是表演艺术家萨瓦·波塔波维奇。而他能被牵连进来,完全是因为收音机里经常播放他的节目,从而牢牢铭刻在了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的记忆中。他是真的存在过,而其他人则没有。
那么,或许,阿罗伊齐·莫加雷奇也没有存在过?噢,不!此人不但存在过,而且至今仍然健在。他现在正担任着里姆斯基辞去的职务,也就是瓦略特剧院的财务经理。
就在拜访了沃兰德后,大概过了一昼夜,他在临近维亚特卡的一辆火车上苏醒了过来。阿罗伊齐发现,他在意识模糊的状态下竟然不知何故离开了莫斯科,他显然是忘记了穿裤子,却不知道为什么偷走了对他一无所用的房东的户口本。阿罗伊齐付给列车员一笔数额极为可观的钱,总算换回一条破烂的、汗渍斑斑的长裤,然后从维亚特卡站折回了莫斯科。但房东的房子,可怜,已经找不到了。残破的小楼已经被付之一炬。不过阿罗伊齐的确精明过人,仅仅两个星期后,他已经住进了布柳索夫斯基胡同一间漂亮的屋子里,才几个月后,他已经坐进了里姆斯基的办公室。以前是里姆斯基为斯杰奥帕烦恼不已,而现在则轮到瓦列努哈对阿罗伊齐牢骚满腹了。伊万·萨维里耶维奇现在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把阿罗伊齐赶出瓦略特剧院,去哪里都无所谓,只要能不看见他就行。他时不时地跟他的死党在私底下议论说,“我这辈子还从没见过像阿罗伊齐这样的恶棍,阿罗伊齐真是个无恶不作的家伙。”
不过,或许这是行政经理的偏见,因为后来并没有发现阿罗伊齐有什么不良行径。而且剧院里也没什么事发生,只是小卖部管理员索科夫的职位被人接替了。这位安德烈·佛基齐真的患上了肝癌,并于沃兰德造访莫斯科九个月后,在莫斯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去世了……
是啊,好几年过去了,本书中记述的事件已经被淡忘,渐渐在人们的记忆中湮灭。但是绝非所有人,绝非所有人。
每年春天,当节庆的月圆之日[4]悄然来临,傍晚时分,在牧首湖畔的椴树下,便会走来一个三十岁,或许三十出头的男子。这个人长着淡褐色的头发,淡绿色的眼睛,衣着简朴。他就是历史与哲学研究所[5]的工作人员,伊万·尼古拉耶维奇·波内列夫教授[6]。
他来到椴树下,总会坐到他在那一晚坐过的长椅上。正是在那个晚上,早已被人们遗忘的柏辽兹生平最后一次看到了变成碎片的月亮。
而现在,月亮是完整的。夜色刚刚降临的时候,它是白色的,然后又变成了金黄色,上面还有一块似马似龙的斑影。月亮此时漂浮在前诗人伊万·尼古拉耶维奇的头顶,又似乎一动不动地停留在高空。
伊万·尼古拉耶维奇一切都明白,他全都知道,也都能理解。他知道,年轻的时候他曾是催眠犯罪团伙的受害者,曾在医院里接受治疗,后来康复了。但他意识到,有些事情他已经无法克服了。他无法抵挡春日满月的诱惑。每逢满月之夜一天天临近,每逢这个曾高照在两个五叉烛台之上的月亮变得越来越圆,逐渐变成金黄色,伊万·尼古拉耶维奇便开始坐立不安,心烦意乱,没有了食欲,也无法入睡,因为他在等候月亮完全变圆。每当月圆之夜来临,伊万·尼古拉耶维奇便不顾一切地离开家,趁着黄昏出门走向牧首湖畔。
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坐在长椅上,毫无顾忌地自言自语。他抽着烟,时而眯起眼睛看看月亮,时而又看看那扇永远无法忘记的转门。
伊万·尼古拉耶维奇会一直这样坐上一到两个小时,然后便会离开座位,睁着两只空洞而又无神的眼睛,一如既往地沿着固定的路线,穿过斯皮里多诺夫卡广场,走进阿尔巴特街的小巷。
他经过石油商品铺子,在斜挂着一盏旧瓦斯灯的地方转了个弯,悄然走近一处栅栏。透过栅栏可以看到一座茂密、却还没有披上绿装的花园。花园里有一栋哥特式的小别墅,有外凸三面气窗的一侧正沐浴在月光下,而另一侧则处在阴影里。
教授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把他吸引到了栅栏这里,而且也不知道这栋小别墅里面住着谁,但他知道自己无力与满月的诱惑抗争。他还知道,在这栅栏后的花园里,他注定能年复一年地看见同一幅景象。
他会看到有个上了年纪的人坐在长椅上,那人一脸络腮胡子,戴一副夹鼻眼镜,脸上的轮廓与猪微微神似。伊万·尼古拉耶维奇总能看到这位小别墅的居民带着满脸的憧憬,出神地望着月亮。伊万·尼古拉耶维奇知道,欣赏过月亮之后,这个人一定会把目光转向气窗,死死地盯着窗台,仿佛在期待窗户会突然之间被打开,有什么奇迹会在那里发生。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伊万·尼古拉耶维奇也都烂熟于胸。但这时必须在栅栏后掩藏得好一点,因为那个坐着的人肯定会转动起脑袋,用迷茫的双眼在空中寻找着什么,接着他会露出兴奋异常的笑容,然后又仿佛在甜蜜的忧伤中不可自拔一样,猛地拍一下手,随即无奈地大声唠叨起来:
“维纳斯啊!维纳斯!……唉,我好傻啊!……”
“神明啊,神明!” 伊万·尼古拉耶维奇这时便会躲在栅栏后轻声念叨,燃烧的双眼紧紧盯着这个神秘的陌生人,“这又是一个满月的受害者啊……是的,又是一个,和我一样。”
而坐着的人仍继续自言自语:
“唉,我,好傻!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和她远走高飞?我在害怕什么,笨驴!拿了一纸证明!唉,那就熬吧,忍着吧,老蠢货!”
此情此景会一直持续到小别墅的背阴面有一扇窗被啪地打开,一个白乎乎的东西出现在窗口,随即响起一个女人令人不快的叫声: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您在哪儿?又在想什么花样?想得疟疾吗?快进屋喝茶!”
这时,坐着的人定然如梦初醒一般,假惺惺地敷衍道:
“透透气啊,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我的小心肝!外面空气好极了!”
说完,他从长椅上站起身来,偷偷举起拳头忿忿地朝楼下关起来的窗户挥了挥,随即便踉踉跄跄走进屋子。
“他撒谎,撒谎!噢,神明啊,他真会撒谎!” 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喃喃说着离开了栅栏,“他根本不是因为透透气才到花园里来。在这样的春季满月之夜,他一定是在月亮上,在花园里,在空中看到了什么。啊,为洞察他的秘密,我宁愿付出高昂的代价。他失去的维纳斯究竟是何许人,以至于他现在只能徒手在空中枉然摸索和寻找?”
教授回到家中时已经一脸病容了。他的妻子佯装没有觉察,只是催他赶紧上床睡觉。她自己却没有睡,而是拿了一本书坐到灯边,痛苦地看着他睡去。她知道,伊万·尼古拉耶维奇会在黎明时分难受地大叫着苏醒,醒来后便会辗转反侧,痛哭不已。所以她在桌布的台灯下放好了用酒精预先消过毒的注射器,和一个装有茶褐色液体的安瓿瓶。
这个和重病患者拴在一起的可怜女人,在安排好一切之后,可以安心入睡了。伊万·尼古拉耶维奇现在可以带着一脸的幸福睡到大天亮了,他可以继续做那些她难以理解的、高深而又幸福的美梦了。
以往每每在满月之夜,这位学者总是在同一个梦里大叫着惊醒。他梦见一个奇丑无比、没有了鼻子的刽子手,猛地一跳,一声断喝,把长矛刺进绑在立柱上已经失去了理智的赫斯塔斯的心脏。其实刽子手本身倒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梦中出现的那片乌云,翻腾着扑面而来,恐怖的黑暗吞没了大地,霎那间仿佛到了世界末日。
但在打过针后,梦境中的一切都变了。床前出现了一条宽宽的月光之路,有一个人正沿着这条路向上走去,走向月亮。这个人穿着猩红色皮衬,披着白色斗篷。他的身边还走着一个身穿破旧长衫的年轻人,脸上满是伤痕。两人边走边谈,激烈地争论着,似乎想达成什么共识。
“诸神啊,诸神,” 披着斗篷的人把傲慢的脸转向了同行者,“那次行刑是多么无耻啊!不过,请你告诉我,”他脸上的傲慢神色变成了央求,“根本没有行刑!求你,告诉我,没有行刑,对吗?”
“嗯,当然没有,” 同行者用沙哑的声音回答,“那是你的幻觉。”
“你可以发誓吗?” 披斗篷的人讨好地请求。
“我发誓。” 同行者回答,眼里不知为什么漾起了笑意。
“那我就再无所求了!” 披斗篷的人沙哑着嗓子叫起来,他携着同行者越走越高,走向了月亮。而两人的身后,还跟着一只安静而又威严的尖耳朵大狗。
这时,月光之路开始沸腾起来,竟翻涌成一条月光的河,刹那间向四处泛滥。月亮横行着、嬉戏着,它炫舞着、淘气着。汩汩的月河中竟缓缓走出一位天姿绝色的女子,她搀扶着一个怯生生四下顾盼的男人朝伊万走来,那男人的络腮胡子已长满了脸颊。但伊万·尼古拉耶维奇还是立刻认出了那个男人。他就是118号,那位深夜来客。梦中的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向他伸出了双手,兴致勃勃地问:
“那么,就这样结束了?”
“就这样结束了,我的学生。” 118号回答,那个女子也走上前来对伊万说:
“当然了,这就是结局。一切都结束了,一切也本该结束了……让我吻一下您的额头,该有的您都会有的。”
她俯下身亲吻伊万的额头,伊万探身靠近她,深深看着她的眼睛,但她却向后退去,退去,和她的伴侣一起走回了月宫。
这时,月亮开始任性妄为起来,它把月河劈头盖脸地倒向了伊万,月光被溅得到处都是,屋子里月潮泛滥,月浪汹涌翻腾,越涨越高,淹没了床铺。这一次,梦中的伊万·尼古拉耶维奇才真正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清早醒来的他一言不发,宁静而又健康。教授那伤痕累累的记忆已经渐渐平息,在下一次月圆到来之前,是不会有人再惊扰到他了。无论是杀害赫斯塔斯的没有鼻子的刽子手,还是残酷无情的第五任犹大国总督、骑士本丢·彼拉多。
1929—1940
注释
[1]费奥多西亚市(Феодосия),属俄罗斯联邦,克里米亚半岛东南岸港口和疗养地,临黑海。
[2]阿尔马维尔市(Армавир),是俄罗斯克拉斯诺达尔边疆区第二工业中心,位于北高加索西部、库班河左岸。
[3]带有醋栗味的伏特加,类似于比利时和荷兰生产的醋栗杜松子酒。
[4]节庆的月圆之日,指逾越节。
[5]莫斯科并没有“历史与哲学研究所”,但在圣彼得堡有“圣彼得堡哲学、文学与历史研究所”。
[6]波内列夫是流浪汉伊万的真姓,只在第一章和最后一章各出现过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