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来自雅尔塔的消息
正当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厄运当头时,同在花园路上,离302号楼不远,在瓦略特剧院财务经理里姆斯基的办公室里,坐着两个人:里姆斯基本人和瓦略特的行政经理瓦列努哈[1]。
这间位于剧院二楼的办公室很宽敞,有两扇窗朝着花园路,另一扇刚好位于坐在写字桌旁的财务经理背后,从这里望出去,正好可以看见瓦略特的夏日小花园,那里有冷饮小卖部、射击靶场和露天舞台。房间里除了写字桌以外,墙上挂着一沓子过期的旧海报,一张小桌子上搁着一个装水的长颈玻璃瓶,有四把扶手椅,墙角还立着一个小架子,上面摆着一个早已落满灰尘的全景模型。当然,除了所有这些外,里姆斯基左手边的写字桌旁还放着一个不大的保险柜,也已经漆皮斑驳,破旧不堪了。
一大早,心神不宁的里姆斯基就坐在写字桌边。瓦列努哈则坐在他的对面,兴奋异常,焦虑使他显得格外精力充沛。只不过这精力还没有找到发泄的地方。
现在,为了避开那些讨要免费入场券的人,瓦列努哈躲进了财务经理的办公室。每逢演出剧目更换期间,那些人就让他觉得生不如死。而今天就是这样一个日子。
电话铃声刚响,瓦列努哈便一把抓起听筒撒谎道:
“找谁?瓦列努哈?他不在。出去办事了。”
“劳驾你,再打个电话给李赫杰耶夫吧。” 里姆斯基愤愤然地说。
“他没在家啊。我已经让卡尔波夫去看过了。他家里没人。”
“真是见鬼了。” 里姆斯基嘀咕着,把计算器戳得噼啪响。
这时门开了,检票员拖进来厚厚一捆刚刚补印的海报。绿色本底的大纸上用红色的大字写着:
瓦略特剧院自今日起
每天加演剧目:
沃兰德教授
黑暗界魔法及全方位揭秘专场
他拿起一张海报放到全景模型上,瓦列努哈退后几步欣赏了一会儿,便命令他立刻把海报全都张贴出去。
“不错,很吸引眼球。” 检票员出去后,瓦列努哈称赞道。
“可我实在不喜欢这种创意,” 里姆斯基透过角质眼镜恶狠狠地看了看海报,埋怨说,“真是怪事,怎么会允许他上演这些东西呢!”
“不,格里高利·达尼罗维奇,你可别这么说,这一招还是很妙的。核心在于揭秘。”
“不知道,我不懂,这算什么核心,他总是喜欢异想天开!哪怕让我们先见见这个魔术师也好啊。你见过他吗?鬼知道他从哪儿找来的!”
原来,瓦列努哈和里姆斯基都没见过魔法师。昨天,斯杰奥帕(用里姆斯基的话来说“简直像疯了一样”)跑来找里姆斯基,给他一份草签的合同,让他立刻誊清并马上拨款。可现在这个魔法师却溜掉了,而且谁都没有见过他,除了斯杰潘本人。
里姆斯基掏出怀表,看到已经是两点零五分了,他勃然大怒。不像话!李赫杰耶夫大约是十一点钟打的电话,说过半小时来,而现在不仅没有来,连家里都找不到他!
“我又不是没事情做!” 里姆斯基用手指戳着一堆还没签字的文件,几乎咆哮起来。
“他不会像柏辽兹一样,摔到有轨电车底下去了吧?” 瓦列努哈把电话听筒贴在耳朵边,但电话里传来的却是深沉而悠长,没有任何希望的信号音。
“真是这样倒好了……” 里姆斯基咬牙切齿用低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就在这时,办公室里闯进一位妇女,一身制服打扮,头上一顶大檐帽,黑裙子,胶底鞋。[2]只见她从腰间的小背包里掏出一张正方形白信封和一个小本子,问道:
“哪位是瓦列努哈?您的急电。请签收。”
瓦列努哈刷刷地在妇女的小本子上画符一样签了字,看着那妇女走出去带上了门,便打开了信封。
读完电报后,他眨巴着眼睛,把它递给了里姆斯基。
电报的内容如下:“雅尔塔莫斯科瓦略特今日十一点半刑侦局来一穿睡衣裤子未穿鞋褐发男子精神失常自称瓦略特剧院经理李赫杰耶夫请急告知雅尔塔刑侦局李赫杰耶夫经理现在何处。”
“邪门,有冒名顶替的!” [3]里姆斯基叫了起来,“这也太新鲜了吧!”
“假冒德米特里王子[4],” 瓦列努哈说着,便扭头冲着电话喊:“电报局吗?瓦略特挂账。请发一份加急电报……您听到了吗?‘雅尔塔,刑侦局……李赫杰耶夫在莫斯科财务经理里姆斯基’……”
瓦列努哈对雅尔塔那个冒牌货的消息置之不理,继续打电话四处寻找斯杰奥帕,自然是一无所获的。正当瓦列努哈手里攥着电话,琢磨着还应该往哪里打的时候,那位刚才送急电的妇女又进来了,她交给瓦列努哈一个新的信封。瓦列努哈迫不及待地打开信封,读了一遍,不由得吹了一声口哨。
“又是什么?” 里姆斯基神经质地凑上前问道。
瓦列努哈默默地把电报递给他,财务经理看到上面这么写着:“恳请相信我被沃兰德用催眠术扔到雅尔塔请急电刑侦局确认身份李赫杰耶夫。”
里姆斯基和瓦列努哈头碰头地又把电报念了几遍,念完后便四目相对,哑然无语。
“你们两位!” 那位妇女突然发火了,“请你们快签收,签完爱楞多久楞多久!我还有别的急电要发。”
瓦列努哈两眼不离电报,随意地在小本子上签了字,那位妇女便走了。
“你不是十一点多还和他通过电话吗?” 行政经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真是可笑至极!” 里姆斯基尖叫起来,“通没通电话,他现在都不可能在雅尔塔!可笑!”
“他喝醉了吧……” 瓦列努哈说。
“谁喝醉了?” 里姆斯基问道,两人又开始四目相对。
从雅尔塔来电报的一定是个冒名顶替者,或者是个疯子,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但奇怪的是:雅尔塔的鸡鸣狗盗之徒又是怎么知道沃兰德的呢,他可是昨天才刚到莫斯科的啊?而且那人又是怎么知道李赫杰耶夫和沃兰德有关系的呢?
“催眠术……” 瓦列努哈重复着电报里的这个词,“他是怎么知道沃兰德的呢?” 他眨了眨眼睛,突然恍然大悟地叫道:“不对,胡扯,胡扯,全是胡扯!”
“真见鬼,那个沃兰德住在哪儿?” 里姆斯基问道。
瓦列努哈飞快地拨通了国际旅行社,然后对着大惊失色的里姆斯基说,沃兰德就住在李赫杰耶夫家里。然后他们又拨打了李赫杰耶夫家里的电话,瓦列努哈听了好久,电话里一直是深沉的号音。但号音里似乎还夹杂着一阵遥远、沉重而又幽怨的歌声“……粗砺的山岩将是我的归宿[5]……” 瓦列努哈却以为那是广播剧院的信号和电话串了线。
“家里没人接听,” 瓦列努哈说着,挂断了电话,“再打也没啥用了……”
他的这句话却只说了一半。因为那位妇女又一次出现在门口,这次,里姆斯基和瓦列努哈同时站起身来迎了上去。只见她从小背包里取出的已经不是白色信封,而是一张暗灰色的字条。
“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啊。” 瓦列努哈目送着那位妇女匆匆离开,漫不经心地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而字条却被里姆斯基抢先夺了过去。
在灰暗的照相纸上清晰地显示着几行黑字:
“本人笔迹亲笔签名可资证明请急电确认身份并秘密监视沃兰德李赫杰耶夫。”
瓦列努哈在戏剧界打拼了二十年,也见过不少世面,但此时他却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如坠云里雾里。他甚至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末了只好说了一句平庸而又全然荒唐的话:
“这不可能啊!”
里姆斯基的反应却截然不同。他站起来打开门,对坐在外面凳子上的女文书吼道:
“除了邮递员,谁都不准进来!” 转身便拿钥匙反锁了门。
接着,他从写字桌里取出一捆文件,开始仔仔细细地把传真电报上又黑又粗、又有点左斜的字体和文件里斯杰潘的批示笔迹,还有拖着螺旋花钩的亲笔签名一一比对。瓦列努哈也挤过来压在桌面上,朝里姆斯基的脖子里呼着热气。
“这的确是他的笔迹。” 财务经理终于下了定论,瓦列努哈也像回声一样重复说了一遍:
“是他的。”
看着里姆斯基的脸,行政经理诧异地觉察到了这张脸上发生的变化。原本就瘦削的财务经理此刻变得更加瘦弱,甚至愈发苍老了。角质镜框后的眼睛里,不但以往的尖刻神情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竟是惊慌的神色,甚至还带着一丝忧伤。
瓦列努哈一气呵成地完成了一个惊魂不定之人所应有的全部动作。他先在办公室滴溜溜转了一圈,像被钉在十字架上一样两次高举双手,紧接着喝了一大杯长颈玻璃瓶里已经发黄了的水,然后叫道:
“搞不懂!搞——不——懂!”
里姆斯基却眼望窗外,紧张地思索着什么。财务经理的处境现在不妙了。他必须在此时此地刻不容缓地为这一系列不合情理的现象想出一种合情合理的解释。
财务经理眯起眼睛极力想象,穿着睡衣还没穿鞋子的斯杰奥帕,就在今天十一点半,登上了一架闻所未闻的超高速飞机;同样是这个斯杰奥帕,同样是在十一点半的时候,趿着袜子出现在雅尔塔机场……这不是见鬼是什么!
也许,今天从家里打来电话的不是斯杰奥帕本人?不对,肯定是他打的电话!他怎么可能听不出斯杰奥帕的声音!就算今天打电话的不是斯杰奥帕本人,那昨天傍晚,拿着这份荒唐的合同从自己办公室窜到这个办公室的也是他本人啊,他当时的草率简直让人抓狂。他怎么可以不跟剧院打个招呼就离开了呢?即便是昨晚坐飞机走的,今天中午也飞不到啊。或者能飞到?
“这里到雅尔塔有几公里?” 里姆斯基问道。
瓦列努哈停止了上蹿下跳,叫道:
“想过了!早想过了!火车到塞瓦斯托波尔也要一千五百公里左右。那里离雅尔塔还有八十公里。飞机当然距离短些。”
嗯……不错……坐火车是无论如何都说不通的。那还能怎么去?坐战斗机去的?谁会允许不穿鞋子的斯杰奥帕登上战斗机呢?有什么目的吗?也许,他是飞到雅尔塔之后才把鞋子脱掉的?但为什么呢?他就算穿着鞋子也不可能被送上战斗机啊!而且战斗机跟这件事情根本没关系。可是白纸黑字明明就写着,十一点半他去了刑侦局啊,而他在莫斯科打电话是……让我想想……这时,里姆斯基的眼前浮现出了怀表的指针盘……他努力回想当时指针的位置。太可怕了!当时正是十一点二十分啊。这说明什么问题?假设斯杰奥帕挂断电话后立刻冲向机场,花五分钟就能赶到那里,恐怕这也是匪夷所思的事情,那么就算飞机立即起飞,花五分钟就能飞一千多公里?照这么计算,这架飞机一小时能飞一万两千多公里!!!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所以,他现在不在雅尔塔。
那么催眠术呢?那又怎么讲?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种一下子能把人扔到千里之外的催眠术!也就是说,一定是他产生了幻觉,以为自己在雅尔塔!不过,他产生幻觉倒是有可能的,但是雅尔塔刑侦局难道也产生幻觉了?这,不会吧,这绝不可能!……但电报确实是从那里发来的呀?
财务经理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可怕。这时候,外面有人拉着门把手又拧又拽,还听见女文书绝望地大叫:
“不行!不准进去!杀了我也不准进!!里面开会呢!”
里姆斯基竭尽全力让自己恢复了神智,他拿起电话说:
“紧急连线雅尔塔。”
“聪明!” 瓦列努哈心下暗赞。
但是和雅尔塔的通话却没能实现。里姆斯基放下电话说:
“真是倒霉,线路坏了。”
看起来,线路的损坏让他格外伤心,甚至让他陷入了沉思。他想了一会儿,一只手又一次拿起电话,而另一只手开始记录他自己说的话:
“请发急电。瓦略特。对。雅尔塔。刑侦局。是的。 ‘今天约十一点半李赫杰耶夫和我在莫斯科通过话,句号。此后就没来上班电话找寻未果,句号。笔迹已确认,句号。对该演员正采取监视措施。财务经理里姆斯基’。”
“非常聪明!” 瓦列努哈心服口服,但他还没来得及仔细想一下,脑子里就蹦出一个念头:“愚蠢!他不可能在雅尔塔呀!”
与此同时,里姆斯基却已经完成了下面这些事:整整齐齐地把所有电报和自己回电的底稿叠在一起,放进一个信封,把信封封了口,在上面写了几个字,交到瓦列努哈手里,说道:
“伊万·萨维里耶维奇,你马上亲自送去。让他们去调查清楚。”
“这才是真聪明!”瓦列努哈心想。他把信封藏进自己的公文包,然后为了保险起见,又一次拨了斯杰潘家里的电话。这次竟然有了声音,他高兴而又神秘地眨了眨眼睛,还扮了个鬼脸。里姆斯基则伸长了脖子。
“请问表演家沃兰德在吗?” 瓦列努哈甜甜地问道。
“他们都忙着呢,” 电话里传来一个刺耳的声音,“您是哪位?”
“我是瓦略特行政经理,瓦列努哈。”
“是伊万·萨维里耶维奇吗?” 电话那头开心地叫起来,“能听到您的声音,我真是太高兴了!您别来无恙啊?”
“梅尔西[6],” 瓦列努哈一脸惊讶,“请问您是?”
“助手,我是助手,他的翻译克洛维耶夫,” 电话那头噼里啪啦喋喋不休,“我理当为您效劳,最最亲爱的伊万·萨维里耶维奇!请您别客气尽管吩咐。您有事吗?”
“抱歉,请问斯杰潘·博格达诺维奇在家吗?”
“嗯,不在!他不在!” 电话里大声叫着,“他出去了。”
“去哪儿了?”
“开车去城外兜风了。”
“什……什么?兜……兜风?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他说,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就回来!”
“这样啊……”瓦列努哈不知所措地说,“梅尔西。请您转告沃兰德先生,他的节目安排在今晚第三时段。”
“好的。一定。一定转告。马上。完全照办。这就转告。” 电话那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蹦着说。
“那好,再见。” 瓦列努哈惊讶不已地说。
“请您接受,” 电话那头却继续说着,“我最美好、最热诚的问候和祝愿!祝您马到成功!祝您时来运转!幸福满满。要啥有啥!”
“嗯,当然了!我就说嘛!” 行政经理激动地大叫,“根本不是什么雅尔塔,他去了郊外!”
“好吧,如果真是这样,” 财务经理气得脸色发白,“那简直就是明目张胆的卑鄙行为,不可理喻!”
这时,行政经理一跃而起,里姆斯基被吓了一跳,只听他叫道: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普希金诺[7]不是开了一个‘雅尔塔’肉饼铺吗!这下都明白了!他是去了那里,喝得大醉,现在就是从那里拍的电报!”
“哼,这也太过分了,” 里姆斯基脸上的肌肉抽搐着,货真价实的怨怒在他的眼里燃烧起来,“好吧,他要为这次郊游付出代价。”但他又突然停住了,将信将疑地问:“那么,刑侦局不也……”
“这都是胡扯!他在逗我们开心呢。” 口无遮拦的行政经理打断他,问道:“那这材料还要送过去吗?”
“一定要送。” 里姆斯基回答。
这时候,门又被打开了,进来的还是那个邮递员……里姆斯基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很忧伤地想:“又是她!” 两个人再次同时站起来迎接邮递员。
这次的电报上写着:
“感谢确认速汇五百至刑侦局转我明日飞莫斯科李赫杰耶夫。”
“他疯了……” 瓦列努哈有气无力地说。
里姆斯基却哗啦啦取出钥匙,从防火保险箱的抽屉里拿出了钱,点了五百卢布,打了个电话,叫来一个文书,委托他拿着钱去电报局汇款。
“拉倒吧,格里高利·达尼罗维奇,” 瓦列努哈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看你这钱是白汇的。”
“钱会回来的,” 里姆斯基小声地回答,“不过,为这次郊游,他必须受到应有的处罚。” 说着,他又指了指瓦列努哈的公文包:“你去吧,伊万·萨维里耶维奇,不要耽搁。”
瓦列努哈带着公文包跑出了办公室。
他跑到楼下时,看到售票处旁已经大排长龙。他在女售票员处得知,一个小时后所有的票即告售罄,因为观众们看到增演节目的海报,便人潮汹涌滚滚而来。于是他吩咐女售票员机灵一点,不要把包厢和池座里最好的三十张票也卖了,说完便窜出售票处,一路上推开了几个纠缠着索要免费入场券的人,冲进自己的办公室取帽子。这时,办公室的电话铃却响了。
“喂!” 瓦列努哈叫道。
“是伊万·萨维里耶维奇吗?” 电话那边问道,这是一个极其令人厌恶的鼻音。
“他不在剧院!” 瓦列努哈大声回答,但电话里的声音立刻打断了他:
“你就不要装蒜了,伊万·萨维里耶维奇,您给我听好了。那些电报哪儿都别去送,也不要给任何人看。”
“您是哪位?” 瓦列努哈吼了起来,“先生,请您收起这一套!马上就能把您查出来!您的电话号码?”
“瓦列努哈,” 仍然是那个讨厌的声音回答,“你听不懂俄语吗?电报哪儿都别送。”
“啊,您还没完了?” 行政经理愤怒地叫道,“那您走着瞧!您会受到惩罚的。” 他又喊出一句威胁的话,就不再说话了,因为他发现电话那头已经没有人在听他的了。
这时,办公室不知怎么迅速地暗了下来。瓦列努哈跑了出去,随手带上了门,穿过侧面通道直奔夏日小花园。
行政经理兴奋异常,斗志昂扬。接到那一通厚颜无耻的电话之后,他确信这是一个流氓集团的无耻勾当,而且这勾当必然和李赫杰耶夫的失踪有关系。揭发歹徒的欲望压得行政经理喘不过气来,也毫不奇怪地,他的心里同时还萌生了喜事临门的预期快感。通常,当人自以为能带来轰动性新闻,并以此追求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时,都会有这种感觉。
花园里刮起了风,吹在行政经理脸上,也把沙尘扬到了他的眼睛里,仿佛是在遮断他的路,也仿佛是在委婉地警告他。二楼的窗框被拍得山响,险些震碎了玻璃。槭树和椴树的树冠不安地沙沙作响,天色变暗了,空气也变凉了。行政经理擦了擦眼睛,抬头看见,莫斯科上空正有一片暗黄色的积雨云低低地压来。远处传来沉闷的雷鸣声。
虽然瓦列努哈着急赶路,但不可遏止的欲望还是强行迫使他朝花园里的厕所跑了过去。不过,倒是可以顺路检查一下,修理工是不是已经把灯的网罩装好了。
跑过射击靶场,瓦列努哈钻进了一片茂密的丁香花丛,那里的浅蓝色小房子就是公共厕所。修理工还是个比较认真的人,男厕所屋顶下的灯已经被罩上了铁丝网罩。但是,几面墙壁上用炭和铅笔画满了涂鸦,即便是在雷雨前的昏暗中仍清晰可辨,这不由得让行政经理感到伤心。
“嗯,这是怎么回事!……”行政经理刚想破口大骂,猛然间听到背后有个酷似猫叫的声音在喊他:
“是您啊,伊万·萨维里耶维奇?”
瓦列努哈一个激灵,转过身看见一个矮胖的男人,他第一感觉那人的脸长得像猫。
“是我。” 瓦列努哈不友好地回答。
“非常,非常高兴。” 这个长得像猫一样的胖子尖声细气地打着招呼,却突然甩开膀子,一拳打中了瓦列努哈的脸,行政经理的帽子从头上飞了出去,掉进坐便坑不见了。
胖子的这一拳打得整个厕所瞬间被一道摇曳颤栗的光照亮,天空随即传来一阵雷鸣。紧接着又是一道闪电,行政经理眼前出现了第二个人——小个子,却有着健美的肩膀,一头火一样的红发,一只眼睛里长着白翳,嘴里往外伸着獠牙。这第二个人显然是个左撇子,他狠狠打中了行政经理的另一半脸。就像是在附和一样,天空又响起一阵雷声,瓢泼大雨便倾盆倒在厕所的木屋顶。
“你们干什么,同志们……” 晕头转向的行政经理小声抗议,但他立刻就意识到,“同志们”这个词实在不适合用来称呼在公共厕所施暴的强盗,于是他气喘吁吁地改口说:“先生们……” 但马上又明白过来,他们连这个称谓都不配。这时,两人中不知哪一个实施了第三次可怕的打击,他的鼻子顿时血流如注,染红了托尔斯泰衫。
“你的公文包里面是什么,吃闲饭的家伙?” 像猫一样的男人用刺耳的声音问道,“是电报吗?电话警告过你没有,不许送出去?警告过没有,我问你啊?”
“警……告……过……” 行政经理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
“那你还往外跑?把公文包拿来,恶棍!”第二个人大声叫道,鼻音和电话里的一模一样,他一把便从瓦列努哈哆哆嗦嗦的手里夺过了公文包。
两个人架起了瓦列努哈的胳膊,把他拖出了花园,沿着花园路走去。雷电全力以赴地怒号,瓢泼的雨水带着轰鸣和嘶吼灌入排水管道,地面上到处飞珠溅玉,积水暴涨成河,楼顶的飞瀑从水管旁直泻而下,门洞里涌出泛着泡沫的细流。整条花园路上见不到一个活物,所以也没人能搭救伊万·萨维里耶维奇。两个强盗顶着闪电,在浑浊的积水里蹦跶着,只一会儿功夫便把半死不活的行政经理拖到了302号楼乙幢,随即闪身进了门洞,那里正有两个妇女蜷缩在墙边,手里还拿着鞋子和裤袜。然后他们便走进六单元,把精神几乎已经错乱的行政经理抬到五楼,扔到了李赫杰耶夫家前厅的地板上。这半明半暗的前厅,是瓦列努哈再熟悉不过的了。
这时,两个强盗从前厅消失了,却忽然出现了一个全身一丝不挂的少女[8]—— 一头红发,眼中亮着磷光闪闪的鬼火。
瓦列努哈明白了,在他所有遭遇和经历中,最可怕的那一刻到来了。他大叫一声,退到了墙根。那少女却走到行政经理跟前,用身体紧紧地贴住了他,手掌按在了他的肩膀上。瓦列努哈的头发瞬间根根倒立,因为甚至隔着冰冷湿透的托尔斯泰衫,他都能感觉到,这两只手掌更冷,如霜似雪般冰冷。
“让我来吻你吧。” 少女温柔地说,那双磷光闪闪的眼睛便凑到他的眼前。那一刻,瓦列努哈失去了知觉,那个吻,他没有感受到。
注释
[1]瓦列努哈(Варенуха),姓氏。这个姓氏来源于乌克兰语中的“鸡尾酒”。这是一种添加了蜂蜜、浆果和其他作料后煮沸的伏特加酒。
[2]这位妇女的穿着是当时电报投递员的打扮,她给瓦列努哈送来了加急电报。当时俄语里用“闪电”表示急电,暗示瓦列努哈将会看到真正的闪电。
[3]原文直译应为“你们好,我是你们的姑妈!”。这句话出自喜剧《查理的姑妈》,由布兰登·托马斯(Brandon Thomas)创作于1892年。讲述了作为查理监护人的巴西姑妈在出席一场婚宴时离奇失踪,从而引发的一场“乌龙”勒索案。而“你们好,我是你们的姑妈”则被用来特指冒名顶替的人登场。这部作品于1975年被改编成苏联电影。为确保读者在阅读时的完整感,故做了转译。
[4]假冒德米特里王子(1581—1606),俄国沙皇,在外国势力支持下公开自称皇子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自1605年6月1日起担任俄国沙皇,死于1606年5月17日。历史上认为其冒充了伊凡四世最小的儿子——德米特里王子(真实的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伊凡四世的儿子在乌格利奇市神秘死亡)。
[5]“粗砺的山岩将是我的归宿”。取自弗朗茨·舒伯特(1797—1828)作曲的《天鹅之歌》第5节,路德维希·莱尔斯塔勃(1799—1860)作词。
[6]梅尔西,法语,意为“谢谢”。
[7]普希金诺,城市名。位于俄罗斯莫斯科州,莫斯科东北约30公里处,地处俄罗斯平原中部。
[8]全身一丝不挂的少女,即后文中女吸血鬼赫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