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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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难猜到,那个被送进医院119九号房间的满脸酡红的胖子,就是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博索伊。

只不过,他不是直接被送到斯特拉文斯基这里的,而是先在别的地方[1]待了一段时间。

那个地方能让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回忆起来的东西不多。他只记得那里有写字桌、柜子和沙发。

那里的人和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进行过一番谈话。不过当时,他两眼充血,视力模糊,精神上还受了刺激,因此那番谈话奇怪而又混乱,确切地说,没有任何结果。

向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这样的:

“您就是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博索伊,您是花园路302号乙幢的房管所主任吧?”

而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却仰天大笑,笑声骇人,他是这么回答的:

“我是尼卡诺尔,没错,尼卡诺尔!但是见他的鬼,我算什么主任!”

“这话什么意思?” 提问的人眯起了眼睛。

“就是这意思,” 他回答,“如果我是主任,就该立刻断定他是妖怪!不然这像什么话?夹鼻眼镜是破的……穿的也是一身破烂……他怎么可能是外国人的翻译!”

“您说的是谁?” 对方接着问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

“克洛维耶夫!” 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叫了起来,“他就住在50号公寓里!你们写下来:克洛维耶夫。必须立刻把他抓起来!写下来:六号单元,他就在那里。”

“您的外币是从哪里来的?”提问的人十分诚恳。

“真诚的上帝啊!”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说,“万能的上帝明察秋毫,我是要去天国的。我的双手从来没碰过什么外币,想都没想过!上帝会惩罚我的恶习,” 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一会儿扣上衬衫,一会儿又解开,一会儿又画起十字来,他情绪激动地继续说,“收过!我收过钱,可我收的是我们苏联的钱!谁给钱就替谁上户口,我不否认,做过这样的事情。可我们的书记普罗列日涅夫[2]也这么做过啊,还更出格呢!说句实在话,房管所里都是贼。但是外币我真的没收过!”

当提问的人让他不要装蒜,老老实实讲述,通风口里怎么会有外币的时候,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干脆双膝跪地,晃着身子,张大了嘴巴,就像要吞下一块镶木地板。

“你们想怎样,”他闷声闷气地说,“哪怕让我啃土呢,我真没拿过啊?克洛维耶夫是个魔鬼。”

任何人的耐心都是有极限的,坐在桌子后面的人已经提高了嗓门,他们提示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要知趣,不要不说人话。

然而这时,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却猛地从沙发边上跳了起来,狂野的咆哮响彻整个房间:

“就是他!他就在柜子后面!他还在笑!看他的夹鼻镜……抓住他!快喷水!”

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的脸上失去了血色,他浑身战栗,凭空划着十字,走到门边又退了回来,嘴里哼哼唧唧地祷告着,最后竟彻底胡言乱语起来。

情况再清楚不过了,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已经不适合进行谈话了。于是他被带出去,单独关进一间屋子。他在那里稍微安静了,但仍不停地祷告,不停地抽泣。

人们后来去了花园路,也搜查了50号公寓。但是根本就没找到克洛维耶夫这个人,楼里也没有人听说或看到过什么克洛维耶夫。已故柏辽兹和去了雅尔塔的李赫杰耶夫的房间里都空无一人,而且书房里的火漆封印也安安静静地、完好无损地挂在柜子上。于是来人只好离去,不过还带走一个人,那就是惊慌失措、神情沮丧的房管所书记普罗列日涅夫。

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是晚间被送到斯特拉文斯基这里的。但他在那里的表现实在过于暴躁,于是不得不按照斯特拉文斯基的药方给他打了一针。一直到后半夜,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才在119号房内沉沉睡去,但睡梦中的他仍痛苦不已地哼哼哈哈。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睡得越来越踏实了。他不再辗转反侧,不再呻吟,而是发出了轻松均匀的鼾声,于是人们便把他一个人留在了房间里。

那天夜里,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做了一个梦。毫无疑问,这个梦的基础,正是他今天白天的遭遇。梦境之初,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看到一群手拿金号角的人,隆重地把他引到一排光彩夺目的门廊前。这群人就在门口为他演奏了迎宾曲,接着从天上传来一个欢快的、响亮的男低音:

“欢迎光临,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请上交外币。”

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大惊失色,抬头望见了一个黑色的大喇叭。

接着他不知怎么就来到了一个剧院大厅,包金的穹顶下水晶吊灯熠熠生辉,墙上点着一排古典式的油灯。这个不大的剧院里设施一应俱全,显得富丽堂皇。舞台上垂挂着樱桃红的丝绒大幕,大幕上像繁星一样撒满了金色的大型十卢布钱饰,还有一个小提词室,甚至连观众都已经入座。

让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吃惊的是,观众都是清一色的男性,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人人都蓄着络腮胡。更令人称奇的是,剧院里居然没有座椅,但地板却被打磨得美观而又光滑,所有的观众都席地而坐。

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在那么多陌生人中间似乎有点害羞,但犹豫片刻后,他还是像大家一样学着土耳其人的坐姿,勉强坐到了镶木地板上。他的旁边坐着一个红头发的络腮胡子壮汉,另一边则是一个脸色苍白、满脸胡茬的人。谁也没有注意到他这个新来的观众。

这时,响起了一阵柔和的铃声,大厅里的灯光灭了,大幕向两边拉开,现出一个明亮的舞台,舞台上放着一把扶手椅,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摆着一个金色的小铃铛,背景则是密不透风的黑色丝绒。

从侧幕走出一位身穿晚礼服的演员,他的脸上刮得洁净,头发梳成分头,年轻俊秀,可谓一表人才。大厅里的观众们开始骚动起来,所有的人都看向舞台。演员走到提词室旁,搓了搓手。

“各位还待在这里啊?[3]” 他对着观众席笑了笑,用温柔的男中音问道。

“是啊,待着呢。” 大厅里高低不齐的声音异口同声地回答。

“嗯……” 演员若有所思地说,“各位怎么能忍受得了呢,我真不明白?所有的人都过着正常人的生活,他们此刻正在街上散步,享受着春天的阳光和温暖,可你们却在这个闷热的大厅里,干坐在地板上!难道节目表演真的那么有趣吗?不过,各有所好吧。”演员富有哲学意味地结束了开场白。

然后他换了一种腔调和语气,快乐地大声宣布:

“好吧,我们的下一个节目将由——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博索伊表演,他是房产管理委员会主任和营养食堂经理。有请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

众人报以友好的掌声。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惊讶地瞪大了眼珠子,而主持人用一只手掌遮住脚灯的灯光,在人群中扫描到了他,另一只手亲切地招呼他上台。于是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不知怎么就站到了舞台上。

从下方和前方射来的彩色灯光直刺他的眼睛,他瞬间觉得剧院大厅和观众都消失在了黑暗中。

“来吧,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给我们做个榜样,” 年轻演员语气真诚地说,“请上交外币。”

大厅里一片寂静。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喘了口气,轻声说:

“以上帝的名义起誓……”

他还没有来得及说下去,整个大厅就响起一片愤怒的叫喊声。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吓得立刻噤了声。

“我明白,” 节目主持人说,“您是想以上帝的名义起誓,说您没有外币?” 他对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投以同情的目光。

“确实如此,我没有。” 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回答。

“那么,” 演员问道,“请恕我冒昧:您家厕所里被搜出来的四百美元是从哪里来的呢,家里可只有您和您夫人两位啊?”

“魔法变出来的!” 黑压压的大厅里发出一个声音,显然还带着嘲弄的语气。

“确实如此,就是魔法变的,” 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怯生生地回答,不知道是对着谁说,像是对演员,又像是对着整个大厅,他解释说:“那个妖怪,穿方格子衣服的翻译,是他偷偷塞给我的。”

大厅里又是一片怒吼。当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后,演员说:

“我居然还能听到拉封丹[4]的寓言了!偷偷塞给您四百美元!各位:在座的都是外汇倒爷!我请教你们各位专家——这样的事情可以想象吗?”

“我们不是外汇倒爷,” 大厅里此起彼伏地响起一些委屈的抗议,“不过这种事情的确无法想象。”

“我完全同意你们的看法,” 演员掷地有声地说,“再请问:什么东西能偷偷塞给别人?”

“私生子!”大厅里有人叫道。

“完全正确,” 主持人表示坚决同意,“私生子、匿名信、政治传单、定时炸弹,诸如此类,可四百美元是任谁也不会塞给他,因为世上没有这样的白痴,还有,”他转过身伤心地责备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您太让我失望了,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我还对您寄予了厚望。好吧,我们的节目失败了。”

大厅里冲着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嘘声四起。

“他就是外汇倒爷!” 不少人叫了起来,“就是这种人让我们无辜受罪!”

“各位不要骂他,” 主持人柔声说,“他会忏悔的。” 接着,他用热泪盈眶的蓝眼睛看着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说:“好吧,您先回去吧,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回座位上去吧!”

随后,演员摇响了小铃铛,大声宣布:

“幕间休息,恶棍们!”

突如其来地成了剧院节目表演的参与人,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惊魂未定地重新坐回了自己在地板上的位子。这时,他梦见整个大厅淹没在一片黑暗中,而墙上却跳出了几个红色的大字:“请上交外币!” 接着大幕又一次拉开,主持人邀请了下一位:

“有请谢尔盖·格拉尔朵维奇·邓齐尔[5]。”

邓齐尔看上去是个有教养的人,五十岁左右,却极其不修边幅。

“谢尔盖·格拉尔朵维奇,” 主持人对他说,“您在这里已经坐了一个半月了,您顽固地拒绝交出剩余的外币。现在正值国家非常需要外汇之际,而外币对您来说根本没有用,您却还是那么顽固不化。您是个有学问的人,对此非常清楚,但您就是不想和我坦诚相对。”

“很遗憾,我无能为力,因为我已经没有外币了。”邓齐尔心平气和地回答。

“那么,至少,还有钻石吧?” 演员问道。

“钻石也没有了。”

演员低头沉思片刻,然后拍了一下巴掌。从侧幕走出一位中年妇女,打扮十分时髦,穿一件敞口风衣,头戴一顶小圆帽。这位女士显得有点心神不宁,邓齐尔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

“这位女士是谁?”节目主持人问邓齐尔。

“是我的妻子。” 邓齐尔昂然回答,他似乎有点厌恶地看了看女士细长的脖子。

“邓齐尔太太,抱歉打扰您了,”主持人对女士说,“我们有件事情想麻烦您:请问,您丈夫还有外币吗?”

“他当时就已经全交了。”邓齐尔太太激动地回答。

“那么,” 演员说,“好吧,既然如此,那就只好这样了。如果您已经全交了,我们就该马上和谢尔盖·格拉尔朵维奇告别了,没办法!如果您愿意,谢尔盖·格拉尔朵维奇,您现在就可以离开剧院。”演员做了个威严的动作,以示送客。

邓齐尔平静而又庄重地转身走向幕后。

“请留步!”主持人叫住了他,“请允许我在告别之际让您再观看一个小节目。” 他再次击掌。

舞台后的黑幕被拉开了,走出一位身穿舞会裙的年轻美貌女子,她手里捧着一个金色的小托盘,托盘上放着厚厚一沓用糖果礼品带扎好的纸币,还有一根钻石项链,朝四面八方闪耀着蓝色、黄色和红色的光泽。

邓齐尔向后踉跄了一步,脸色变得苍白。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一万八千美元和价值四万金币的项链,” 演员庄重地宣布,“谢尔盖·格拉尔朵维奇把它们藏在哈尔科夫市[6]的情人家里,就是这位伊达·格尔库拉诺芙娜·沃尔斯[7],她现在就在我们面前,我们非常荣幸见到她。正是她帮我们找到了这些价值连城的宝藏,而它们在个人手里却是毫无用处的。十分感谢,伊达·格尔库拉诺芙娜。”

美人微启朱唇笑了笑,皓齿一闪,蓬松的睫毛抖动了几下。

“而您道貌岸然的假面之下,”演员转向邓齐尔说,“却掩藏着一个贪婪的剥削者、惊人的欺天罔人之徒、骗子。您整整一个半月都在用自己愚蠢的冥顽嘲弄所有人。您现在可以回家了,您的夫人自会为您打造地狱,您就在那里接受惩罚吧。”

邓齐尔一个趔趄,眼看就要跌到,立刻有几只体贴的手扶住了他。前方大幕随即落下,把舞台上所有的人都遮了起来。

疯狂的掌声震撼了整个剧场,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甚至觉得吊灯都爆出了火星。而当黑色幔幕再次升起的时候,舞台上除了那个演员外已经空无一人,他打断再次响起的齐声鼓掌,深鞠一躬,说道:

“邓齐尔刚才在我们的节目中扮演了一个典型的蠢驴角色。我昨天还荣幸地说过,私藏外币毫无意义。请各位相信,任何人都无法在任何场合使用这些外币。各位看看邓齐尔。他的薪水极其丰厚,本可心满意足。他有豪宅、娇妻和漂亮的情人。如果把外币和钻石上交,他本可以平平淡淡地安居乐业,不会有任何麻烦。可他却贪心不足,不仅被当众揭发,最终还招致一场家庭横祸。好了,还有谁要交?没有人了吗?这样的话,我们接着欣赏下一个节目——有请特邀著名戏剧表演天才,库洛列索夫·萨瓦·波塔波维奇,他将为我们表演诗人普希金作品《吝啬的骑士》片段[8]。”

被报到名字的库洛列索夫疾步流星地上了舞台。这是一个相当魁梧和肥胖的男人,脸上刮得很干净,身穿燕尾服,系着白色领带。

他没有任何开场白,立刻摆出一副忧郁的神情,拧着眉毛,眼睛瞄着金色的小铃铛,用不太自然的声音说:

“我正如一个年轻的浪荡子,与那虚情假意的荡妇有个约会……[9]”

库洛列索夫说了自己很多坏话。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听见库洛列索夫当众坦白,有位可怜的寡妇,在雨中跪在他的面前哀嚎哭求,但还是没能打动他的铁石心肠。在做这个梦之前,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从未接触过诗人普希金的作品,但诗人的名字他还是耳熟能详的,而且每天会多次重复类似的话:“那谁来交房租,普希金吗?”或者“楼道里的灯泡难道是普希金拧走的?”“燃油怎么办,让普希金去买吗?”

现在他终于知道普希金有这样一部作品了,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倍感忧伤,他想象着雨中那个寡妇双膝跪地的样子,身边还带着几个孤儿,不由得暗骂:“库洛列索夫这家伙真不是东西!”

舞台上的演员逐渐抬高了嗓门继续忏悔,而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却彻底看不懂了。因为那人突然之间开始对着舞台上根本没有的人讲起话来,而且自己还替代那个没有的人回答自己,一会儿把自己称为“阁下”,一会儿又叫自己“男爵”,一会儿又是“父亲”,一会儿又变成“儿子”,一会儿用“您”,一会儿又叫“你”。

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只看明白了一点,演员最终凄惨地死去,临死前大叫道:“钥匙,我的钥匙啊!”随即他跌倒在地,喘着粗气,小心地解开了领带。

倒地咽气后,库洛列索夫站了起来,拍了拍燕尾服裤子上的灰尘,鞠了个躬,露出伪善的笑容,在稀稀拉拉的掌声中退到了幕后。这时,主持人出来说:

“我们刚才欣赏了萨瓦·波塔波维奇《吝啬的骑士》的精彩演出。这位骑士本指望活泼的仙女们会来找他,还指望会有更多诸如此类开心的事情。但各位也看到了,根本没有这回事,没有什么仙女来找他,也没有缪斯给他送来贡品,他也没能建起什么宫殿,恰恰相反,他死得很悲惨,撞上了自己的百宝箱,一命呜呼了。我奉劝各位,如果你们还不上交外币,那你们的结局就会像他一样,甚至更糟糕!”

不知是因为普希金的诗作令人印象深刻,还是主持人的这番世俗言论起了作用,这时大厅里突然响起了一个腼腆的声音:

“我交。”

“请您上台来!” 主持人注视着黑漆漆的大厅,彬彬有礼地邀请。

舞台上出现了一个矮个头、白皮肤金头发的男人,看他的脸,估计总该有三个星期没刮胡子了。

“抱歉,请教尊姓大名?” 主持人问道。

“卡纳夫金·尼古拉[10]。” 那人腼腆地回答。

“啊!非常高兴,卡纳夫金先生,那您?”

“我交。” 卡纳夫金小声说。

“交多少?”

“一千美元,还有二十枚十卢布的金币。”

“太好了!这是全部吗?”

节目主持人两眼紧盯着卡纳夫金的眼睛,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此刻甚至觉得,有两道光正从这双眼睛里直射出来,像伦琴射线一样穿透了卡纳夫金。此刻整个大厅都屏住了呼吸。

“我相信!” 演员终于收回了目光,大声说道,“我相信!您的眼睛没有撒谎。我跟你们讲过多次,你们犯的主要错误就在于,你们低估了眼睛的意义。各位要明白,舌头可以掩盖真相,但眼睛却永远做不到!只需一个突如其来的问题,甚至都不用颤抖一下,即便你们能在那一瞬间控制住自己,意识到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来掩盖真相,而且讲得头头是道,脸上的皱纹都不会动一下,但是,可惜,被问题触动的真相还是会从灵魂深处刹那间跳到眼睛里来,于是就完蛋了。真相就暴露了,您也被抓个正着!”

演员激情四溢地讲完这段极具说服力的话后,柔声问卡纳夫金:

“那藏在哪里呢?”

“在我阿姨家里,波罗霍夫尼科娃[11],住在普列奇斯坚卡……”

“啊!那是……等等……是克劳馥迪亚·伊里伊尼奇娜家里吗?”

“是的。”

“对哦,是的,是的!那是一栋小别墅吧?对面还有篱笆墙?怎么能忘记呢,我知道,知道!那您把钱藏哪儿了呢?”

“地窖里,一个埃涅姆[12]糖果盒子里……”

演员两手一拍。

“你们见过这样的事情吗?” 他伤心地叫了起来。“钱会受潮发霉的啊!怎么可以把钱交给这样的人?啊?简直就是小孩子,真是的!”

卡纳夫金也明白自己的做法很粗鲁,过失不小,于是便低下了乱蓬蓬的头。

“钱,” 演员继续说,“应该存放在国家银行,放在专用的、干燥的、有守卫的室内,而根本不是什么阿姨家的地窖里,会被老鼠啃坏的啊!真是不害臊,卡纳夫金!您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啊。”

卡纳夫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好不停地用手指抠着西服的衣襟。

“那好吧,” 演员的口气变得温和了,“过去的也已经无法改变了……”但他突然话锋一转:“对啊,顺便说一下:您的这位阿姨不是也有吗?啊?一次性都解决了吧,就不用再多派一趟车了……”

卡纳夫金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发生这样的转折,浑身一哆嗦,剧院里再次鸦雀无声。

“哎,卡纳夫金,” 主持人温和地责备他,“我刚才还夸您呢!这一下子,您又要无缘无故捣乱了!荒唐啊,卡纳夫金!我刚才还讲了眼神的意义。明摆着的,您阿姨肯定有。您为什么还要我们白白受罪呢?”

“有!”卡纳夫金叫了起来,一脸无所畏惧的样子。

“好!” 主持人叫道。

“好啊!” 大厅里爆发出可怕的喝彩。

大厅安静后,主持人向卡纳夫金表示了祝贺,与他握了握手,建议用小车把他送回市区的家里,又命令幕后的人用这辆车把阿姨顺道接来,请她去专为女士准备的剧院看节目表演。

“对了,我想问问,阿姨没说把自己的东西放哪儿了吗?”主持人一边问,一边客气地递上一支烟,还点燃了火柴。对方抽了一口烟,苦笑了一下。

“我相信,相信,” 演员叹了口气回答,“这个守财奴不要说外甥了——连小鬼都不会说的。好吧,让我们试试激发起她的人性吧。也许,她盘剥成性的内心还有那么几根弦没有烂掉吧。再见了,卡纳夫金!”

幸福的卡纳夫金走了。演员问大家,是不是还有人想上交外币,但大厅报以沉默。

“你们可真是些怪人,太怪了!”演员耸了耸肩膀说,大幕把他遮住了。

灯熄灭了,大厅里有一段时间漆黑一片,只听远处传来一个高亢的男高音,他唱道:

“那里的座座金山,全都是我的财产!”[13]

接着远远地不知从什么地方响起两次掌声。

“那是女子剧院有谁上交了。”坐在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身边的红头发络腮胡子突然开口了,只听他叹了口气,说:“唉,要不是我那几只鹅的话!亲爱的,我在利亚诺佐沃[14]养了几只斗鹅。我不在,他们会饿死的。这种斗鹅很娇嫩,需要精心喂养……唉,要不是这几只鹅,我才不吃普希金那一套!”他说着又叹了口气。

这时大厅里又亮了起来,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梦见大厅所有的门都打开了,涌进一群戴着白色尖顶帽,手拿汤勺的厨师。厨师的学徒们把大汤锅和放着切片黑面包的托盘推进大厅。观众们一下子活跃起来,快乐的厨师们在这些戏迷中间穿来穿去,往大家的小碗里盛汤,给每个人分发面包。

“开饭了,伙计们!”厨师们纷纷叫道,“快上交外币吧!你们何苦在这里干坐着?这种没味道的稀菜汤有什么好喝的。回家去好好喝一杯,来点下酒菜,多好!”

“喂,你,你怎么会坐在这里,大叔?”一个肥胖的红脖子厨师直截了当地问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他递过来一个小碗,清汤里孤零零地漂着一片白菜叶。

“没有!没有!我没有!” 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听得懂吗,没有!”

“没有吗?” 厨师压低了嗓门冷冷地问。“没有?” 他突然又用温柔的女人的声音问道。“是没有,是没有。” 他转而又喃喃地安慰起来,竟变成了普拉斯科维娅·菲奥德罗芙娜医生。

她轻柔地摇了摇仍在梦中呻吟不断的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的肩膀。于是厨师和剧院大幕都消散不见了。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透过朦胧的泪水看了看自己的病房,眼前是两个穿白大褂的人,根本不是什么多嘴多舌态度粗鲁的厨师,而是一位医生,还有普拉斯科维娅·菲奥德罗芙娜。她手里拿的也不是小碗,而是一个蒙着纱布的小盘子,里面放着注射针头。

“这算怎么回事,” 打针的时候,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痛苦地说,“我没有啊,真的没有!让普希金上交外币吧。我真的没有!”

“没有,是没有,” 好心肠的普拉斯科维娅·菲奥德罗芙娜安慰着他,“没有也只好没有啦。”

打完针后,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感觉轻松多了,他沉沉睡去,没有再做梦。

但是由于他的哭闹,不安的气氛感染了120房间,那里的病人苏醒过来,开始寻找自己的脑袋。不安的气氛同样蔓延到了118号房间,烦闷不已的无名大师支起了胳膊陷入了思念,他望着月亮,想起了苦涩的最后一夜,一道月光就在那个秋夜里从门下的缝隙钻进了地下室,还有那一绺披散的头发。

118号房间的不安也通过阳台感染了伊万,他醒了过来,放声痛哭。

但医生很快就让这些受到惊扰、脑子有病的人安静下来,他们一个个又都睡去了。伊万是最后一个感到困顿的,那时候河面已经开始泛白了。用药后,药力遍布了他的全身,宁静的感觉向他袭来,很快就像潮水一样,把他淹没了。他的身体异常轻快,脑袋也被暖风熏得昏沉欲睡。他终于睡着了,最后清晰听到的,是破晓前林中鸟儿的啁啾。很快它们就没了动静,于是他进入了梦乡,看见太阳已经落到了骷髅山的山头,整座山被两道封锁线围得水泄不通……[15]

注释

[1]“别的地方”,指位于卢比扬卡广场的国家安全总局。

[2]普罗列日涅夫(Пролежнев),意为“长期卧床的人”,在布尔加科夫的眼里,如博索伊这样的官员大都非懒即病。

[3]此处“待在这里”的潜台词为坐牢,见第十三章注1。

[4]拉封丹,即让·德·拉封丹(1621—1695),法国古典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著名的寓言诗人。他的作品经后人整理为《拉封丹寓言》。

[5]邓齐尔(Дунчиль),姓氏。这个姓氏根本不是俄罗斯人的姓氏,而应该是个英国姓氏,从词根可以看出该姓氏原应为“邓肯(Дункан)”。作者故意把美国著名舞蹈家伊莎多拉·邓肯(Isadora Duncan,1878—1927)的姓氏改为英国人的姓氏不无深意,因为邓肯本人曾在英国生活过。而著名俄罗斯诗人谢尔盖·亚历山德洛维奇·叶赛宁后来成了她的丈夫。布尔加科夫显然是在讥讽叶赛宁视财如命的性格。

[6]哈尔科夫市,乌克兰工业城市。

[7]沃尔斯(Ворс),很少见的姓氏。意为“某些织物面子上或皮革上的绒头”。

[8]《吝啬的骑士》,作者普希金。讲述一位把金钱奉为“主人”的守财奴男爵。他最终因儿子阿尔贝尔当众要求与他决斗而活活气死,临死前竟然还念念不忘他地窖里藏金柜的钥匙。下文提到的“殿下”指该剧中的公爵,“儿子”指男爵的儿子阿尔贝尔。

[9]“有个约会……”这句话和下文中“带着几个孤儿的寡妇”、“钥匙”,以及“仙女和缪斯”等均出于《吝啬的骑士》中阿尔贝尔的独白。

[10]卡纳夫金(Канавкин),姓氏。原意为“小沟渠”,原型为布尔加科夫的好朋友,语言学家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利亚明(Николай Николаевич Лямин,1892—1941)。利亚明曾被捕入狱两周,同时也连累了妻子的阿姨。利亚明被抄家时,只找到几件不值钱的首饰,于是很快就被释放了。

[11]波罗霍夫尼科娃(Пороховникова),姓氏。原意为“火药桶”。

[12]埃涅姆(Эйнем),德国著名的糖果品牌。

[13]“……我的财产!”为歌剧《黑桃皇后》主人公赫尔曼的咏叹调中的一句。歌剧《黑桃皇后》也是根据普希金的同名作品改编的。

[14]利亚诺佐沃(Лианозово),距离莫斯科市区约20公里。

[15]本章内容看上去似乎是描写尼卡诺尔因为承受着心理压力,所以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然而作者通过许多细节的描述,暗示尼卡诺尔实际上梦见了牢狱里的情景。比如主持人和观众的互动:“各位还待在这里吗?”,“是啊,待着呢”……比如剧场竟然还分为男子剧场和女子剧场,就像现实中的男子监狱和女子监狱一样,还比如观众都席地而坐,每个人都留着大胡子,也说明监狱里没有剃须的条件,又比如只有面包和清汤的伙食等等,这些细节都强烈地暗示表面奢华的古典式剧院,实际上就是一座监狱。


第十四章 荣耀归于雄鸡!第十六章 行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