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行刑
太阳已经落到了骷髅山的山头,整座山被两道封锁线围得水泄不通。
正午时分阻断总督道路的那支骑兵中队一路快跑来到了希伯伦城门口。卡巴多基亚[1]步兵队的士兵此前早已把人群、骡马和骆驼赶到路边,为他们清出了道路。骑兵队伍迅速出城跑到岔路口,沿途扬起冲天的白色尘土。那里有两条道路相交:往南的大路通向伯利恒[2],西北向的大路则通向亚法[3]。骑兵中队顺着西北方向的大路疾驰而去。仍是那些卡巴多基亚的步兵,分散在道路两侧,事先把赶着去耶路撒冷过节的商队赶到了大路两边。朝圣者纷纷丢下自己在草地上临时搭建的条纹帐篷,聚集到卡巴多基亚人的身后。跑出大约一公里后,骑兵中队便赶超了闪电军团的第二大队,很快又超出了他们一公里,率先到达骷髅山脚下。到达后,中队便下了马。指挥官把中队分散成几个排,让他们团团包围这座不高的小山山麓,只留下一个连接亚法大路的进山路口。
过了一会儿,第二大队紧随中队赶到,他们登上山腰,在那里以环形之势围住了山头。
终于,马克鼠太保率领的百人团也来了。他的队伍列成长长的两排,沿着道路的两边行进。两列士兵之间,由秘密卫队押解着运送三名囚犯的囚车。每个犯人脖子上都挂着一块白色的牌子,牌子上分别用阿拉米语和希腊语写着“强盗和叛乱分子”。跟在后面的几辆囚车上,载着新做好的工字梁十字架,还有绳索、铁锹、水桶和斧子,六个刽子手也在这几辆车上。刽子手身后则是骑着马的百人团长马克,耶路撒冷教堂警备队队长,还有那个头戴风帽,和彼拉多在王宫暗室里有过短暂谈话的人。士兵的队列在尾部收拢,但仍有两千多好奇的人们尾随其后,他们无惧地狱炼火般的酷热,一心想要见证这一有趣的场面。
城里涌出的好奇人群中又多了好奇的朝圣者,他们毫无阻碍地加入到队列的尾部。公告员在人群中反复宣读着彼拉多中午的宣判,伴随那细长的喊声,绵延的队伍开进了山里。
中队把所有人放行到山腰处,而山腰处的百人团则只把行刑相关的人员放行至山顶,然后在山丘周围迅速调整并分散了人群。这样,人群就被置于上方步兵封锁线和下方骑兵封锁线之间。透过并不密集的步兵队列,人群便能看到行刑的现场。
就这样,从队伍上山已经过了三个多小时,太阳也已落到骷髅山顶,但酷热依然让人难以忍受。两道封锁线的士兵都被晒得苦不堪言,忧闷无处发泄,便在心里诅咒三个人犯,真心诚意地盼望赶紧处死他们。
中队小个子指挥官站在山脚下的进山路口,他的额头汗如雨下,背后的白衬衫被汗水染成了黑色,他时不时地走向第一排的皮桶,一捧接一捧地汲水喝,不住地打湿缠头。这样做让他感觉轻松了不少,于是便又开始在尘土飞扬的进山路上来回巡视,长长的佩剑敲击着他紧绑着的皮靴。指挥官本想给自己的骑兵们作出坚忍的表率,但是,他最终心软了,允许他们用长矛插地,用白色披风蒙在矛尖上,搭起了金字塔帐篷。叙利亚人便躲进这些窝棚,避开了炎炎的酷日。皮桶很快就见底了,各排的骑兵轮流去山下的沟壑打水。而浑浊不堪的小溪已经在枯瘦的桑树稀稀拉拉的树荫下,被恶毒的烈日烘烤得奄奄一息。这里还有几个闲得无聊的守马兵,捕捉着阴影不断移动位置,看守着无精打采的马匹。
士兵们所受的折磨和他们对强盗的咒骂是可以理解的。总督先前担心因行刑而可能在他所憎恶的耶路撒冷引起的骚乱,幸好也没有发生。行刑开始后,很快三个多小时过去了,而两道封锁线之间,即上方的步兵和山下的骑兵之间,出乎所有人意料,竟一个围观的人都没有留下。太阳烤化了人群,把他们全都赶回了耶路撒冷城。两列罗马百人团的封锁线外,只剩下两条狗,不知是谁家养的,也不知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但是烈日同样把它们晒得精疲力竭,它们趴在地上,伸出了舌头,艰难地喘息着,丝毫不理会身边绿色脊背的蜥蜴。蜥蜴也许是唯一不怕烈日的动物了,它们在火烫的岩石中间穿梭行走,在长满大刺蜿蜒爬行的地蔓植物之间也游刃有余。
无论在遍布军队的耶路撒冷城里,还是在这里,在封锁严密的山丘上,都没有人企图劫持囚犯。人群已经返回城里,因为,行刑现场的确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而城里也已开始预备迎接当晚即将来临的盛大的逾越节。
山腰上的罗马步兵比骑兵更加艰苦。百人团长鼠太保只允许士兵脱下头盔,裹上浸了水的白色头巾,但必须持矛保持站姿。他本人也裹上了头巾,不过是干的,没有浸过水。他在刽子手附近来回踱着大步,甚至没有卸下上衣佩戴着的几个银质狮子头,也没有解下护腿、佩剑和短刀。烈日直射在百人团长身上,却丝毫不能伤害他,那狮子头也让人无法直视,眼睛里就像翻滚着被烈日烤得沸腾的银水,刺眼夺目。
鼠太保丑陋的脸上没有疲倦的表情,更没有不满的情绪,看上去这个巨人百人团长有足够的力气这样走上整整一天,整整一夜,再继续走一天——换言之,需要走多久,就能走多久。他双手叉在挂着铜牌的沉重腰带上走路的时候,就是这种神态。他冷峻的目光时而看看绑着死囚的十字架,时而又看看士兵队列的时候,也是这种神态。他用厚毡靴的鞋尖踢开脚下被时间漂白的尸骨和小燧石的时候,依然是这种神态。
那个戴着风帽的男子则坐在离十字架不远的一只三脚小凳子上,安详如钟岿然不动,只是偶尔为了打发寂寞,用小木棍抠一抠地上的沙土。
前面说军团封锁线外没有一个人,其实并不完全正确。还是有那么一个人的,只不过他并非身处所有人都能看得见的地方。他没有在进山的路口,可以一眼看到行刑现场的那边,而是躲到了山丘的北麓,那里没有缓坡,没有通道,只有坎坷崎岖的山地,到处沟壑纵横、坑坑洼洼,只有一株病怏怏的无花果树,牢牢地钩住裂罅中一小块被老天诅咒的干涸的土壤,苟延残喘。
就在这棵没有任何阴影的无花果树下,稳稳当当地坐着唯一一个与行刑毫不相关的观众。他从一开始就在石头上枯坐,已经三个多小时了。的确,对于观看行刑来说,他选择了一个不仅不是最好,而且是最糟糕的方位。但毕竟从那里可以看到十字架,可以在封锁线外看到百人团长胸前那两个耀眼的光斑,而这对于一个显然不希望被人发现,而且不想受到干扰的人来说,已经足够了。
但是四个小时前,就在行刑刚开始的时候,此人的行为完全判若两人,非常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才决定改变方式,远离了人群。
其实,当士兵队列登上山顶的时候,这个人就赶来了,但他显然已经晚来一步。他不是走,而是气喘吁吁跑上山来的。他在推推搡搡的人群中看到,前面的士兵队伍已经合拢,把他和其他人都挡在了外面,于是便做出了一个非常天真的举动。他佯装听不懂士兵粗野的警告,试图从士兵中间突围过去,冲到行刑的地点,因为犯人已经被解下了囚车。为此,他的胸口被长矛的秃柄重重击了一下,大叫一声跌出好远。他的大叫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绝望。他用浑浊而又麻木不仁的眼神看了看那个打他的士兵,就像一个对肉体疼痛毫无知觉的人。
他一边咳嗽,一边捂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地绕着山丘跑了一圈,试图在北麓找一个封锁线的豁口,以便偷偷地溜进去。但是已经晚了。包围圈已经形成。他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只好放弃接近囚车的企图,而此时囚车上的十字架已经被放了下来。他很清楚,除了自己被生擒活捉外,他的这些企图最终都不会有其他什么结果,而在他的计划中,今天是无论如何不能被逮捕的。
于是他选择了山岩的罅隙,这里更加安静,也不会有人打扰他。
这个蓄着黑色络腮胡子的人坐在岩石上,他的眼睛因为日晒和失眠已经溃烂,而此刻的他却思绪万千。他时而解开那件因长期流浪而已经千疮百孔的法衣,这件本来是浅蓝色的法衣,现在已经变成肮脏的灰色。被长矛击伤的胸前流淌着脏兮兮的汗水,他一会儿强忍痛苦抬头望望天空,有三只秃鹫似乎早已嗅到了饕餮盛宴的味道,在空中盘旋翱翔,一会儿他又绝望地凝神看着脚下的黄土,而地上正有一群蜥蜴围着一块毁了形的狗头骨团团转。
他受的痛苦是如此巨大,以至于时不时忍不住自言自语。
“噢,我真笨!” 他坐在石头上晃着身子,喃喃地说,一边还用指甲抓挠自己污黑的胸脯,“我真笨,我就是个没脑子的女人,胆小鬼!我是行尸走肉啊,我不是人!”
他低垂下头,不说话了。接着,他就着木罐子喝了点温水,感觉重新来了精神。他一会儿摸摸藏在法衣里的匕首,一会儿又摸摸面前放在岩石上的那块羊皮纸,一旁还有一根小木棍和一个装墨水的小囊袋。
羊皮纸上已经草草地写了一些字:
“时间分分钟逝去,而我,利未·马太,还在骷髅山上,死神却仍未降临!”
下面还写着:
“斜阳西沉,死神仍未降临。”
此刻的利未·马太又用木棍绝望地写道:
“上帝!为何要对他施怒?快让他死吧。”
写下这些字后,他痛苦地哽咽不已,又一次用指甲抓伤了胸口。
利未的绝望源于约书亚和他的那次可怕的遭遇,也源于他自认为犯下的那个严重的错误。前天白天,约书亚和利未在耶路撒冷郊外伯大尼的一位菜园主家里做客。那位菜园主非常喜欢听约书亚的传道。整整一上午,两位客人都在菜园子里帮主人干活,本打算傍晚趁着凉爽回耶路撒冷城。可约书亚不知道为什么却着急要回去,说他在城里还有急事要办,中午时分便独自回去了。利未·马太认为这是他犯下的第一个错误。为什么,为什么要放他独自回去!
而晚上,马太却不能够回耶路撒冷了。他被突然袭来的可怕疾病击倒了。他浑身筛糠不止,体内却火热如炭,牙齿磕碰作响,不断地要水喝。他哪里也去不了了,只好躺在了菜园棚子里的鞍被上,这样一直躺到星期五的黎明时分,来势汹汹的病却突如其来地好了。虽然身体还有点虚弱,腿也还发软,但他却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于是便辞别主人,跑回了耶路撒冷。进城后便得知,这种不祥的预感没有欺骗他。大祸临头了。人群中的利未听到了总督的宣判。
当犯人被送进山里的时候,利未·马太和好奇的人群一起跟着士兵队伍奔跑,他极力想通过什么方法偷偷告诉约书亚,他,利未,还在他的身边,他没有在最后关头抛下他,他在祈祷,只求约书亚能够速死。但是约书亚的眼睛一直盯着远方,望着要把他送去的地方,所以并没有发现利未。
队伍行进约半俄里后,在队伍的人群中被推推搡搡的马太产生了一个朴实而又天才的想法,这个想法一旦出现,他就激动万分地暗自咒骂自己为什么不早点想到。士兵们的列队走得不是非常紧凑,前后士兵中间是有间隙的。如果计算精准,行动敏捷,还是可以弯腰突破两个士兵中间,冲到囚车旁,跳上车。这样就能让约书亚解脱痛苦了。
只需一个瞬间,便可以把匕首插入约书亚的背后,对他叫道:“约书亚!我来救你了,我要和你一起去!我,马太,是你最忠实的,也是你唯一的门徒!”
如果上帝能够恩赐再多给一个自由的瞬间,那么他还能来得及把匕首刺向自己,以免自己也死在十字架上。不过,前税吏利未没有兴趣考虑这一点,他怎么死都无所谓了。他只希望约书亚摆脱酷刑的折磨,因为约书亚这一生中从没对任何人做过哪怕是一星半点的坏事。
计划很不错,但是问题在于,利未身边并没有携带匕首,而且他还身无分文。
利未气急败坏地从人群中挤出来,飞奔回了城里。他发热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滚烫的念头在跳跃,那就是千方百计立刻搞到一把刀,并赶回去追上队伍。
他跑到城门口,机敏地在蜂拥入城的骆驼商队中穿梭,突然看见左手边有一家敞着门的面包铺子。利未喘着粗气跑着离开了被晒得滚烫的大路,定了定神,然后从容不迫地走进了铺子。他跟站在柜台后的老板娘打了声招呼,请她拿一下架子最上面的大圆面包,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面包似乎特别让他满意,当老板娘转过身去的时候,他迅速地悄然伸手从柜台上拿走了对他来说再好不过的东西—— 一把磨得像剃须刀一样锋利的切片长刀,便立刻转身离开了铺子。几分钟后,他又折回了亚法大路。但队伍已经走远了。他开始狂奔起来。一路上,他有时不得不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好让自己喘过气来。他每次躺倒总能吸引骑着骡子赶路和徒步赶往耶路撒冷的人们诧异的目光。躺在地上的他能听见心脏不光在胸膛里,同时也在脑门上和耳朵里怦然跳动的声音。稍微喘过气来之后,他便一跃而起继续飞奔,但奔跑的速度却越来越慢。当他看见前方扬起漫天尘土的大队人马时,队伍已经到达了山脚。
“噢,上帝……” 利未呻吟起来,他明白自己来晚了。他的确来晚了。
当行刑持续到第四个小时,利未的痛苦达到了顶点,他彻底暴怒了。他从石头上站起身来,把偷来的刀掷到地上,他自知这把刀已经毫无用处。用脚踩扁了木罐子,这下水也喝不了了。他一把扯下头上的小圆帽,抓着自己稀疏的头发,发着毒誓诅咒自己。
他胡言乱语地咒骂自己,哀嚎不已,啐吐连连,埋怨父母怎么生了自己这样一个笨蛋。
但是,在这烈日下,咒骂和抱怨都无济于事,什么都无法改变了。他眯起眼睛,捏紧了干瘦的双拳,伸向空中,对准了影子越拉越长、正坠向地中海的夕阳,他请求上帝立刻显灵,请求上帝赐予约书亚速死。
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发现山上依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百人团长胸前燃烧的光斑消失了。受刑者的脸仍然对着耶路撒冷城,夕阳则把光线投到了他们的背上。于是利未叫道:
“上帝,我诅咒你!”
他沙哑着嗓子叫着,大声斥责上帝的不公,表明心迹,从此不再相信上帝。
“你是聋子!” 利未哭号着说,“如果你不是聋子,你必已听见我所求的,必已杀掉此人。”
利未眯缝着眼睛,等待天降怒火把他劈死。可这也没有发生,于是他继续闭着眼睛对着苍天恶语相向。他大声叫着说自己已经完全失望,说还有其他的神灵和宗教。是的,其他的神灵断不会,也永远不会允许像约书亚这样的人在十字架上忍受烈日的酷晒。
“我先前错了!” 利未的嗓子已经完全嘶哑,“你就是个恶神!莫非你的眼睛已完全被教堂香炉的青烟遮蔽,莫非你的耳朵除了祭司的号角什么也听不到?你不是全能的神。我诅咒你,你是强盗的神,你是强盗的守护者和灵魂!”
就在这时,前税吏的脸上吹过一阵微风,脚下发出了簌簌的响动。当又一阵轻风拂过时,他睁开了双眼,不知是他的诅咒灵验了,还是有其他的原因,他看到眼前的一切正在发生变化。平日里,这时的太阳还没有沉入海面,但此刻它却消失不见了。西边天空陡然升起一片可怕的暴雨云,将太阳吞没。乌云的周围白浪翻涌,中间漆黑的云层时不时闪变着黄色的憧影。黑云喑呜叱咤,喷射着时隐时现的丝丝闪电滚滚而来。亚法大路上,吉奥纳山谷中,朝圣者的帐篷顶上,骤然刮起一阵狂风,霎时卷起了一根根尘柱。利未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暗自思忖,这场即将笼罩耶路撒冷城的雷暴雨是否会改变约书亚苦难的命运。此刻,他望着把乌云撕扯得粉碎的闪电,乞求着闪电能击中绑着约书亚的十字架。他追悔莫及地看着尚未被乌云吞噬的蓝天,兀鹫为躲避闪电早已收起了翅膀。利未心想,他刚才的诅咒实在为时过早,现在上帝不会再听他的了。
利未把自己的目光转向山脚,他被营地里星罗棋布的骑兵部队吸引住了,他看到那里的情形也有了变动。居高临下的利未清清楚楚地看见,士兵们正手忙脚乱地把长矛从地上拔起,披上了斗篷,守马兵们也牵起乌骓一路小跑而去。显然,部队准备开拔了。利未用手护住脸遮挡着扑面的尘土,不住地吐着嘴里的沙尘,他想不明白,骑兵中队的撤退意味着什么?他又抬眼望向高处,看到一个身披大红色战袍的身影正登高走向刑场。一种即将会有圆满结局的预感让前税吏的心凉了半截。
强盗们被折磨了四个多小时后,从耶路撒冷疾驰而来的步兵大队指挥官带着传令兵上了山。鼠太保一挥手,队伍立即分了开来,百人团长走向前,向前来的指挥官敬礼。来人把鼠太保带到一边,低声嘱咐了几句。鼠太保再次敬了个礼,转身向坐在十字架下石头上的刽子手走去。而指挥官则迈步走向坐在三脚小凳子上的那个人,对方立刻毕恭毕敬站起身来迎礼。指挥官又对他轻声说了几句话,两人便一同走向十字架。教堂警备队队长也急忙跟了过来。
鼠太保厌恶地觑了一眼那堆肮脏的破布,那还是不久前穿在囚犯身上的衣服,现在连刽子手都嫌弃不要。他叫起两名刽子手,命令道:
“跟我来!”
这时,从最近的十字架上传来一阵嘶哑而又语无伦次的歌声。赫斯塔斯在上面被吊了近三个小时后,被苍蝇和烈日折磨得发了疯,嘴里哼唱起什么关于葡萄的歌。但他那盖着头巾的脑袋还能偶尔晃动一下,于是苍蝇便随之懒洋洋地飞起来,随即又落回到他的脸上。
第二根十字架上的狄司马斯最为痛苦,因为他处在半昏迷状态,尚有清醒的意识。他保持着摇头晃脑的节奏,时而向右,时而向左,用耳朵驱赶肩上的苍蝇。
约书亚此时比另外两个都要幸福。他被绑上十字架不到一小时,就感觉一阵阵晕眩,随后便陷入昏迷状态,松散的头巾盖住了他低垂的脑袋。苍蝇和牛虻完完全全沾满了他的身体,以至于整张脸都被蠕动的黑色糊状物覆盖住了。腹股沟里,肚子上,还有腋窝下爬满了肥大的牛虻,吸食着蜡黄裸露的躯体。
戴着风帽的男子做了几个手势,一名刽子手便取来长矛,另一名拿来一个木桶和一块海绵。刽子手用长矛挨个儿敲了敲约书亚被伸直绑在十字架横梁上的双手。肋骨突起的躯体抖动了一下。刽子手用矛柄在他的肚子上划了一下。约书亚便抬起了头,苍蝇嗡嗡地从他身上飞起来。受刑者的脸就显露出来,已经被叮咬得肿胀不堪,眼皮也高高浮起,几乎认不出来了。
拿撒勒人抬起眼皮,望了望底下。那双本来清澈无暇的双目,现在已经浑浊难辨。
“拿撒勒人!” 刽子手说。
拿撒勒人动了动肿大的嘴唇,用沙哑而粗浊的声音回答:
“你想要什么?为什么到我这里来?”
“喝吧!” 刽子手说,把蘸满水的海绵用矛柄举到约书亚的唇边。他的眼里顿时闪耀出喜悦的光,贴着海绵贪婪地吮吸起来。一旁十字架上的狄司马斯见了,便说:
“不公平!我和他一样都是强盗。”
狄司马斯奋力挣扎,却动弹不得,他的胳膊分三处被绳环箍在横梁上。他腹部紧收,十指抠住横梁的两端,扭头转向约书亚的十字架,目露凶光。
这时,一阵遮天蔽日的尘土突然笼罩了整个刑场,天色一下子暗了很多。当尘土散开,百人团长叫道:
“第二根桩上的,住口!”
狄司马斯不说话了,约书亚放开了海绵,努力想用温和而又恳切的语气说话,但他却做不到,只能嘶哑地对刽子手请求:
“让他喝吧。”
天色越来越阴沉。乌云已经铺满了半边天空,越来越逼近耶路撒冷。翻涌的白云一马当先地冲在最前面,饱含雨水和闪电的乌云则紧随其后。山顶上刹那间雷电交加。刽子手把海绵从长矛上取了下来。
“称谢宽宏仁慈的大人吧!”他庄重地对约书亚小声说,轻轻地刺中了约书亚的心脏。约书亚浑身一抖,喃喃地说了句:
“大人……”
鲜血顺着他的腹部流淌下来,他的下颌痉挛地抽动了几下,头颅便垂下了。
第二阵雷声掠过时,刽子手给狄司马斯喝了水,也说了同样的话:
“称谢大人吧!” 便刺死了他。
已经失去理性的赫斯塔斯一看到刽子手靠近了他,便恐怖地大叫起来。当海绵触及他的嘴唇时,他狠狠吼了句什么,便用牙齿紧紧咬住了。几秒钟后,他的身体便在固定他的绳索中瘫软下来。
戴着风帽的人走在刽子手和百人团长身后,他的后面则紧跟着教堂警备队队长。他们在第一根十字架旁停下脚步,戴风帽的人仔细看了看浑身是血的约书亚,伸出白皙的手碰了碰约书亚的脚,对同行的人说:
“死了。”
接着在另外两根十字架旁也这样重复了一遍。
然后,指挥官向百人团长打了个手势,便转身带着教堂警备队队长和戴着风帽的人离开了山顶。此时的天色几乎完全暗了下去,只有闪电在漆黑的天空划出一道道炫目的波纹。突然空中火光大闪,“撤队!”——百人团长的一声大喊淹没在滚滚雷声里。幸福的士兵戴上头盔,纷纷跑向山下。黑暗浸没了耶路撒冷。
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浇透了正在下山途中的步兵。士兵还没有跑到山脚,山洪便如天崩地裂般倾泻而下,滚滚洪流从身后追上了他们。士兵们急急忙忙奔向平坦的大路,却被泥淖浊流冲得东倒西歪,跌倒无数。而透过水幕,依稀可见湿透了的骑兵队正赶回耶路撒冷,队伍沿着大路拉成了一条细细的线。几分钟后,雷声怒鸣、雨电交加的山上就只剩下了一个人。他晃着没有白白偷来的刀,在泥泞的山石上磕磕绊绊,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有时甚至在地上跪爬着,奋力向十字架靠近。他的身影一会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跌倒,一会儿又被飘忽不定的闪电照亮。
当他终于来到十字架跟前的时候,水已经漫到了脚踝,他扯去身上那件被雨水浸透了的、沉重的法衣,只穿着一件衬衫,紧紧抱住了约书亚的脚。他举刀割断了约书亚小腿上的绳子,爬上了下方的横梁,抱住约书亚,把他的双手从上方横梁的绳索中解了下来。约书亚裸露的、湿透了的躯体便倒在利未身上,把他砸倒在地。利未想把躯体扛到肩上,但一个念头让他停止了这个举动。他先让约书亚的躯体摊着手臂仰面躺在满是积水的地上,自己则踩着泥泞踉踉跄跄跑向另外两根十字架。他把那两个十字架上的绳索也割断,两具尸体跌落到了地上。
几分钟后,山上就只剩下了这两具尸体和三根空空的十字架。雨水鞭挞、翻转着这两具尸体。
而此刻,山上已不见了利未,也不见了约书亚的尸体。
注释
[1]卡巴多基亚,小亚细亚中部高原地带的古称,今属土耳其。
[2]伯利恒,巴勒斯坦中部城市。希伯来文原意为面包之家,是耶稣的出生地。
[3]以色列第二大城市特拉维夫的全称其实是特拉维夫——亚法,由两个相邻的城市合并而成的,亚法即其中之一。这是一个具有4000多年历史的港口城市,也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城市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