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是时候啦!是时候啦!
第三十章 是时候啦!是时候啦![1]
“你知道吗,” 玛格丽特说,“你昨晚睡着的时候,我刚好读到从地中海袭来的黑暗……还有那些雕像,啊,金色的雕像。不知道为什么,它们总让我心神不宁。我觉得现在像要下雨了。你不觉得凉快了吗?”
“我觉得现在一切都好,多舒服啊,”大师抽着烟,一只手驱赶着烟雾,“至于那些雕像,你就别去想了,以后会怎么样,还根本不知道呢!”
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正值晚霞满天,恰是利未·马太出现在露台上来找沃兰德的时候。地下室的窗户正开着,如果这时有人往窗子里看,一定会惊讶于交谈者奇特的装束。玛格丽特赤身露体,只披着一件黑色睡裙,而大师还穿着病号服。这是因为,玛格丽特也没什么可以穿的了,她所有的东西都留在了小别墅里,虽然小别墅离这里不是很远,但现在当然也不用考虑回去拿东西了。虽然大师的外衣仍在柜子里原封未动,仿佛他从未离开过一样,但他却不想穿。他想以此在玛格丽特面前表达一种想法,说不定马上又会发生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呢。不过他确实刮了胡子,而且是那个秋夜以来第一次刮了胡子(在医院里都是用电动剃须刀解决的)。
房间里的一切同样杂乱无章,令人难以理解。地毯上散落着手稿,沙发上也是。扶手椅上扣着一本翻开的书。圆桌上已经摆放好了晚餐,几样下酒菜之间放着几瓶酒。这些美味佳肴和饮料是从哪里来的,就连玛格丽特和大师都不知道。他们醒来的时候,饭菜就已经摆上了桌。
一直到星期六傍晚,大师和他的女友才从酣梦中醒来,两人都感觉自己已经完全复原了。只有左鬓微微的酸痛感,才会让他们想起昨夜的奇遇。而两人心理上的变化是巨大的,任何能听到他们在地下室里谈话的人,都会对此深信不疑。只是当时却绝不会有人听见,这也是这座小院子的妙处所在,平常都是如此寂寥空落。窗外一日绿似一日的椴树和柳树散发着春的气息,徐徐的清风便把这春意送进了地下室。
“呸,见鬼,” 大师突然大声叫了起来,“这真是难以想象,” 他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掐灭,两手抱住了头,“不,你说,像你这样冰雪聪明的人,你也没有发疯。你当真相信,我们昨天见到了撒旦?”
“当然相信。” 玛格丽特说。
“当然,当然,” 大师不无讥诮地学舌,“那么现在,不是一个人发疯,而是两个人了!夫唱妇随了。” 他把双手举向空中叫道:“不,鬼才知道怎么回事,见鬼,见鬼,见鬼了!”
玛格丽特没有回答,却一头倒在沙发上哈哈大笑起来,光着两只脚乱踢乱蹬,只听她叫道:
“噢,受不了!噢,受不了啦!你看看自己像个什么样啊!”
大师这才气呼呼地把衬裤提了上去,等玛格丽特笑够了,他便恢复了严肃的样子。
“你刚才无意中还真就说对了,”她说,“鬼才知道怎么回事,相信我,鬼还会安排好一切的!” 她突然两眼放光,一跃而起,一边翩翩起舞,一边叫道:“我好幸福,我好幸福,我好幸福,我和魔鬼做了交易!噢,魔鬼,魔鬼啊!至于您,我亲爱的,就只能和女妖生活在一起了。”她话音刚落便扑向大师,搂住了他的脖子,开始不停地亲吻他的嘴唇、鼻子和脸颊。一绺绺黑色的卷发在大师身上轻轻跳动,他的脸颊和额头逐渐地被热吻点燃。
“你现在真的像一个女妖了。”
“我不否认啊,” 玛格丽特说,“我就是个女妖,还为此感到心满意足!”
“嗯,好吧,” 大师回答,“女妖就女妖吧。真痛快,真霸气!那我就是被女妖从医院里绑架出来的!这样也不错。魔鬼又把我们送回了这里,甚至……甚至,就算我们不会再被抓走,可是看在全能的上帝分上,你说说,我们靠什么生活呢?我这么说是为你着想,相信我。”
这时,窗口出现了一双平头皮鞋和两只条纹裤腿。接着那裤腿把膝盖蹲了下来,一个笨重的屁股遮住了射进屋子的阳光。
“阿罗伊齐,你在家吗?” 窗外裤腿上方传来一个声音。
“看看,来了吧。”大师说。
“找阿罗伊齐吗?” 玛格丽特走到窗前问道,“他昨天被逮捕了。请问是谁找他?您贵姓?”
那膝盖和屁股转眼便不见了,紧接着听到角门关上的声音,然后一切又恢复了正常。玛格丽特又倒在了沙发上,哈哈大笑,直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但当她收敛了笑容,脸色却骤然大变,语气也变得凝重起来,她从沙发上滑了下来,跪爬到大师的膝盖前,看着他的眼睛,抚摸着他的头:
“你受苦了,你受苦了,我可怜的人儿!这一切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看,你的头上已经银丝斑斑,嘴角也有了抹不去的皱纹。你是我的唯一,我亲爱的,你别再想什么了。你想的已经太多太多,现在让我来为你着想!我向你保证,保证,一切都会柳暗花明的。”
“我其实什么都不怕,玛格。” 大师突然抬起头说。那一瞬间,她仿佛又看到了他原先的样子。当他创作那些虽未曾亲眼目睹,却又坚信一定发生过的故事时,就会有这样的神态。“我不会害怕,因为我曾经经历了一切。我已经饱受恐吓,所以再也没有什么会让我感到害怕了。但是我怜惜你啊,玛格,你才是我的心头之痛,所以我才三番五次地警告你。清醒一点吧!为什么要和一个一贫如洗的病人在一起,毁了自己的生活呢?回去吧!我真的替你惋惜,所以才这么说。”
“啊,你啊,你,” 玛格丽特摇着乱蓬蓬的头发,伤心不已,“啊,你这个心灰意冷的可怜人啊。昨天我为了你赤身裸体地担惊受怕了一整夜,我已经脱胎换骨失去了原有的本性。我曾好几个月坐在阴暗的阁楼里,心里想的全是耶路撒冷上空的暴风雨,我哭干了眼泪。可现在幸福降临了,你却要赶我走?那好吧,我走,我走,不过你要知道,你是个残酷无情的人!他们泯灭了你的良知!”
大师心里蓦然涌起一股悲苦的柔情,他不知为什么,竟埋在玛格丽特头发里哭了起来。她也抽泣着,手指轻轻抚着大师的鬓角,柔声说:
“看,银丝,这些银丝,我竟亲眼看着你染白了头啊,啊,这颗,这颗历经磨难的头颅啊。你再看看你的眼睛!空洞无神的眼睛……你的肩膀,肩膀也被压垮了……他们把你给毁了,把你毁了。”玛格丽特抽抽搭搭的,越说越不连贯。
于是大师擦去了眼泪,把玛格丽特从膝盖上扶了起来,站起身,毅然决然地说:
“好了!你使我感到惭愧。我从此再也不会这样垂头丧气,也不会再提起这个问题,你放心吧。我知道,我们都是自身心灵苦难的受害者,也许正是我,把这种苦难传给了你……那样的话,就让我们一起面对吧。”
玛格丽特把嘴唇凑近了大师的耳朵,小声说:
“我以生命向你发誓,我以你的主人公,以占星家儿子[2]的名义发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嗯,好吧,好吧,” 大师被逗得笑了起来,“当然了,当人们像你我一样被洗劫一空的时候,就会求助于冥间的力量!嗯,也好,我不反对在那里寻求帮助。”
“你看,你看,现在你恢复原样了,你笑了,”玛格丽特说,“见鬼了,你又咬文嚼字。什么冥间不冥间的——不都无所谓吗?我饿了。”
于是她拉着大师的手走到桌前。
“我不太相信,这桌菜不会钻到地里去,或者从窗口飞走吧。” 大师完全一副处惊不乱的神情。
“不会飞走的!”
这时,小窗口突然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
“愿你们平安[3]。”
大师浑身一激灵,而早已见惯不怪的玛格丽特却高兴得叫起来:
“这是阿扎泽勒啊!啊,多好啊,太棒了!” 她立刻小声对大师说:“你看,你看到了吗,他们不会不管我们的!” 随即便跑去开门。
“你把衣服裹好啊。” 大师在她身后叫道。
“我才不在乎呢。” 玛格丽特说这话时,已经跑到了过道里。
阿扎泽勒进屋后点头行礼,向大师问好,那只斜视的眼睛还冲他眨了眨,玛格丽特大声说:
“啊,我真高兴!我这辈子还从没有这么高兴过!不过请见谅,阿扎泽勒,我没穿衣服!”
阿扎泽勒请她不要介意,还强调说,他不但见过赤裸的女人,甚至还见过被剥光了皮的女人。他先把一卷黑色缎子包着的东西放到炉子边的角落里,然后便兴致勃勃地坐到了小桌边。
玛格丽特给阿扎泽勒倒了一杯白兰地,他爽快地一饮而尽。大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在桌子底下悄悄掐了掐左手腕。但是这一掐却没有起什么作用,阿扎泽勒没有消失在空气里,而且,说实话,也没必要掐。这个红头发的小个子男人一点也不可怕,虽然一只眼睛上有白翳,但白翳是常见的现象,跟魔法没有什么关系。如果说他穿的衣服不太寻常——看上去像一件法衣或者斗篷——然而仔细想想,这也不足为奇吧。他喝白兰地也如同所有随和的人一样干脆,整杯整杯地喝,不吃下酒菜。但是大师喝过白兰地后,脑袋里却起了轰鸣,他心中暗想:
“不,玛格丽特是对的!坐在我面前的当然就是魔鬼的使者。我自己不久前,就在前天夜里,还向伊万证明过,他在牧首湖遇到的就是撒旦。可现在自己倒反而害怕起这种念头来。我竟然会想到这是催眠术和幻觉。哪里是什么见鬼的催眠术啊!”
他开始仔细地打量阿扎泽勒,他发现对方的眼睛里透露着一丝勉强,似乎有什么心事,但不到时候他是绝不会说出来的。“他此行绝非普通造访,一定是受命而来。” 大师心想。
他果然明察秋毫。
第三杯白兰地下肚,阿扎泽勒仍没有丝毫醉意,反而开口说道:
“这个地下室还真是舒适啊,见鬼了!只是有个问题,你们在这个地下室里能做什么呢?”
“我也是这么说呢。” 大师笑了笑回答。
“您为什么要扫兴呢,阿扎泽勒?” 玛格丽特问,“总会有办法的!”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阿扎泽勒大声辩解,“我根本没想过要扫你们的兴。我自己也是这么想——总会有办法的。对了!差点忘了,主上向你们转达问候,他还吩咐,让我邀请两位和他一起去散散心,当然,如果你们也有此雅兴的话。两位意下如何?”
玛格丽特在桌子底下踢了大师一脚。
“乐意奉陪啊。”大师回答,一边审视着阿扎泽勒,只听他又说:
“我们希望,玛格丽特·尼古拉耶芙娜也不会拒绝吧?”
“我当然更不会拒绝了。” 玛格丽特又在桌子下踢了大师一脚。
“太妙了!” 阿扎泽勒兴奋地大声说,“我就喜欢这样。三言两语,一拍即合!不像在亚历山大花园那样。”
“啊,那次就别提了,阿扎泽勒!我那时候犯了糊涂。但是,其实这也不能全怪我啊——又不是每天都能遇到魔鬼的!”
“那当然啦,” 阿扎泽勒表示同意,“如果每天都能遇到,那倒有意思了!”
“我自己也喜欢干脆,” 玛格丽特显得很兴奋,“我喜欢干脆,做事不遮遮掩掩。就像毛瑟枪射击——啪!啊,他的枪法可神了,” 玛格丽特对大师大声炫耀,“放在枕头下的黑桃七,他竟能打中任何一个花心……” 玛格丽特已经有了醉意,开始两眼放光。
“我又忘了一件事,” 阿扎泽勒拍了一下额头,大声自责,“我真是累糊涂了。阁下还给你们送了礼物,”他转身对大师说,“是一瓶葡萄酒。请您注意,正是犹大国总督喝的酒,法隆葡萄酒。”
很自然,这样的珍品引起了玛格丽特和大师极大的兴趣。阿扎泽勒从黑色卷包里取出一个长满霉斑的罐子。众人闻了闻,倒在杯子里,透过液体看了看窗外暴风雨来临之前正渐渐退去的阳光。他们看到,一切都被染成了鲜血一样的红色。
“祝沃兰德健康!” 玛格丽特举起酒杯大声说道。
三人都把酒杯举到嘴边,喝了一大口。大师顿时觉得暴风雨前的阳光在自己眼前熄灭了,他感到呼吸困难,而且立刻意识到,自己的末日到了。他看到玛格丽特面如死灰,无助地向他伸出了手,但头却撞到了桌面,随即瘫倒在地。
“你投毒。” 大师只来得及喊了一声。他想抓起桌上的刀子刺向阿扎泽勒,但手却无力地从桌布上滑落,地下室里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黑色,随即消失殆尽。他仰面跌倒,倒下去的那一刻,鬓角撞到了写字台的一角,划破了皮。
当中毒的二人没有了动静,阿扎泽勒便开始了行动。他首先飞出了窗外,仅片刻功夫便来到玛格丽特·尼古拉耶芙娜住的小别墅。办事一向认真谨慎的阿扎泽勒想要检查一下,是否一切都已按部就班地办妥。看来一切都非常顺利。阿扎泽勒看到,一个正在等待自己丈夫归来的女子,满脸愁云惨淡地从卧室走了出来,突然间她脸色变得惨白,用手捂住了心口,无助地叫道:
“娜塔莎!来人啊……帮帮我!” 她还没走到书房,便倒在了客厅地板上。
“一切就绪。” 阿扎泽勒说。片刻之后,他又回到倒地的情侣身边。玛格丽特躺在地上,脸埋在地毯里。阿扎泽勒伸出铁手像抓起玩具娃娃一样把她翻了个身,脸朝着自己,定定地注视着她。在他的注视下,被毒死的女人脸上发生了变化。甚至在疾风暴雨来临前的昏暗中,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她那临时拥有的、女妖特有的眯缝眼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残忍和蛮横的神情。她的脸上又恢复了和蔼的神态,最后,变得温柔了。她龇着的牙齿也失去了野兽般的凶猛,还原了一个饱经苦难的女人的样子。于是阿扎泽勒掰开她洁白的牙齿,把刚才那瓶毒杀她的葡萄酒又滴了几滴在她的嘴里。玛格丽特叹出了一口气,不用阿扎泽勒搀扶,自己坐了起来,虚弱地问道:
“为什么,阿扎泽勒,为什么要这样做?你对我做了什么?”
她看见躺着的大师,顿时打了个冷战,小声说:
“真没想到……你这个杀人犯!”
“怎么会呢,不是啊,” 阿扎泽勒说,“他马上就醒过来了。啊,您为什么那么紧张呢!”
玛格丽特立刻相信了他,因为他的语气是那么的不容置疑。玛格丽特翻身站起,又变得精力充沛、生龙活虎,她帮着喂了躺在地上的大师喝下葡萄酒。于是他也睁开了眼睛,阴沉着脸看了看,恶狠狠地重复了刚才最后一句话:
“你投毒……”
“啊!做好事得到的报答通常都是侮辱,”阿扎泽勒说,“难道您眼瞎了吗?快醒悟过来吧。”
大师站了起来,两眼清澈明亮,他用炯炯有神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周围,问道:
“这种新生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 阿扎泽勒说,“你们是时候离开了。您听到了吗,暴风雨的雷声已经响起?天色已暗。骏马已经四蹄翻飞,整座小院都在颤抖。快和地下室告别吧,快告别吧。”
“啊,我明白了,” 大师又看了看周围,“您杀了我们,我们已经死了。啊,多聪明啊!太及时了!现在我一切都明白了。”
“啊,恕我直言,”阿扎泽勒说,“这话难道是您说的吗?您的女友可是把您称为大师的啊,您现在还在思考,怎么会是死了呢[4]?难道为了认为自己还活着,就必须穿着衬衫和病号衬裤坐在地下室里吗?这也太可笑了!”
“您说的我全都明白,” 大师高声说,“不用再说了!您说的话千真万确。”
“伟大的沃兰德,” 玛格丽特也附和道,“伟大的沃兰德!他想的办法比我的高明多了。可那部小说,小说呢,”她对大师叫道,“不管飞去哪里,你也得带上那部小说啊。”
“不必了,” 大师回答,“我已经能把它背下来了。”
“但是你一个字……一个字都不会忘记吗?”玛格丽特依偎在情人身边,帮他擦去鬓角伤口的血迹。
“你不用担心!我如今什么都不会忘记,也永远不会忘记了。” 他说。
“那么就放火吧!”阿扎泽勒大叫,“既然一切都是从火开始,就让我们用火来结束这一切。”
“放火!” 玛格丽特可怕地大叫。地下室的小窗被风啪的一声吹开,窗帘也被卷到一边。天空传来一声振奋而又迅捷的霹雳。阿扎泽勒伸出魔爪,从炉子里拽出一根冒着烟的、烧焦了的木头,点燃了桌布。接着又引燃了沙发上的一沓旧报纸,然后又烧着了窗台上的手稿和窗帘。大师已沉醉于即将驰骋的新旅,他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扔到了桌子上,在桌布燃烧的火焰中拍散了书页,那本书立刻欢快地扬起了火舌。
“烧吧,燃烧吧,过去的生活!”
“燃烧吧,苦难!” 玛格丽特叫道。
房间已经在暗红的火柱中晃动起来,三个人裹着黑烟冲出了房门,他们沿着石阶跑到地面上,来到了院子里。他们一眼便看见房东的厨娘正坐在地上,身边散落着土豆和几把青葱。厨娘呆若木鸡的神态是可以理解的。三匹黑色的骏马在木板棚边嘶鸣着,浑身颤栗不已,马蹄把泥土刨得高高溅起。玛格丽特第一个跃身上马,接着是阿扎泽勒,大师最后一个上了马。厨娘发出一声呻吟,正要抬起手臂划十字,却听到马鞍上的阿扎泽勒一声断喝:
“砍了你的手[5]!” 紧接着他一声呼哨,马儿便腾空而起,冲破了椴树枝,直直地插入压顶的乌云中。此时,地下室的窗户里已冒出了滚滚的黑烟。地面上传来厨娘微弱而又可怜的呼叫:
“着火了!……”
骏马却已飞驰在莫斯科的上空。
“我想和这座城市道个别。” 大师向飞奔在前的阿扎泽勒叫道。一声雷鸣吞噬了大师的最后几个字。阿扎泽勒点了点头,放慢了马的速度。乌云向三个飞人迎面扑来,但大雨却还没有落下。
他们飞行在林荫路的上空,看到人群四散奔逃躲雨的身影。雨点开始落下了。他们飞越过一股黑烟,那便是格里鲍耶朵夫之家仅剩的一切了。他们飞越过被黑暗笼罩的城市,一道道闪电在他们的头顶裂开。过了一会儿,底下的一块块屋顶已变成了一片翠绿。这时,大雨才倾盆而下,瞬间便把飞翔的人变成了三个雨幕中的大水泡。
玛格丽特已经体验过飞翔的经历,而大师却没有,令他惊讶不已的是,他们竟然这么快就飞到了目的地。这里正是他想与之道别的人住的地方,而除了这个人以外,大师已没有人可以道别了。他在朦朦的雨幕中立刻认出了斯特拉文斯基的医院大楼、小河和对岸他再熟悉不过的松树林。他们降落在离医院不远的林地里的空地上。
“我在这里等你们,” 阿扎泽勒双手抱在胸前叫道,他的身影时而被闪电照亮,时而又消失在灰蒙蒙的雨雾中,“去告别吧,不过要快一点。”
大师与玛格丽特翻身下马,像两条水中的倒影一闪而过,飞过了医院的小花园。片刻之间,大师便用他习以为常的动作推开了117号房间阳台上的栅栏,玛格丽特跟着他走了进去。在雷电交加的隆隆声中,他们隐去身形,悄然走进了伊万的房间。大师在床边停下了脚步。
伊万奴什卡正一动不动躺着,就像初次在这家医院休息时注视着暴风雨一样。不过这次他没有痛哭流涕。当看见一个身影从阳台上飘然而入的时候,他坐了起来,伸出双手高兴地说:
“啊,是您啊!我一直在等,等着您来。您终于来了,我的邻居。”
大师却说道:
“我来了!不过很遗憾,我以后不能再做您的邻居了。我要永远地飞走了,所以来向您告别。”
“我知道,我猜到了,” 伊万接着轻声问道:“您遇见他了?”
“是的,” 大师说,“我来向您道别,因为您是近来唯一和我交谈的人。”
伊万奴什卡的眉头舒展了:
“您能来看我,太好了!我一定会信守诺言,我再也不写诗歌了。我现在对别的东西感兴趣了,” 伊万奴什卡笑了笑,两只失神的眼睛越过大师望向远方,“我想写别的东西。您知道吗,我在这里躺着,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大师听到这些话,激动不已,他坐到伊万奴什卡床边,对他说:
“这太好了,太好了。您就写一篇关于他的续集吧!”
伊万奴什卡的眼睛亮了起来。
“那您自己难道不写吗?” 但他立刻垂下了头,若有所思地说:“啊,是啊……我多余问这个。” 伊万奴什卡瞟了一眼地板,顿时惊呆了[6]。
“是的,” 伊万奴什卡觉得大师的声音听起来很陌生,还有点沙哑,“我不会再写他了。我会有别的事情做。”
远处一个哨声穿过了闷雷传到耳边。
“您听见吗?” 大师问。
“是雷声……”
“不,这是在召唤我,我该走了。”大师解释说,随即从床上站了起来。
“等一下!再问一句话,” 伊万恳求道,“您找到她了吗?她依然忠于您吗?”
“她在这里。” 大师指了指墙壁。身穿黑衣的玛格丽特便从洁白的墙里走了出来,来到床前。她看着躺在床上的年轻人,目光中流露着哀伤。
“可怜的人,可怜的人啊。”玛格丽特默默地念叨着,俯下了身子。
“您真美啊,” 伊万的语气没有嫉妒,却带着忧伤,带着无声的感动,“看,你们的结局多么美满。但我却前途未卜,” 但他转念一想,又说:“不过,或许,本就该……”
“来吧,来吧,” 玛格丽特小声说着,凑近了他的脸,“让我吻一下您的额头,该有的您都会有的……您要相信我,我已经都看到了,我都知道。”
躺在床上的年轻人伸出双手搂住她的脖子,她吻了他。
“别了,我的学生。” 大师的声音低得刚好能听见。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空气里,他消失了,玛格丽特也随之一起消失了。阳台上的栅栏也关上了。
伊万奴什卡却焦躁不安起来。他坐了起来,紧张地看了看四周,他甚至开始呻吟着,自言自语地站起身来。暴风雨的怒号越来越猛烈,显然让他的内心受到了震撼。已经习惯了长时间寂静的听觉还捕捉到了门外急促的脚步声和低沉的说话声,这也让他心中惴惴。他激动地颤栗起来,叫道:
“普拉斯科维娅·菲奥德罗芙娜!”
普拉斯科维娅·菲奥德罗芙娜很快便走了进来,她疑惑而又紧张地看着伊万奴什卡。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她问,“暴雨吓到你了?好吧,没事,没事了……我们马上来帮您。我这就去叫大夫。”
“不,普拉斯科维娅·菲奥德罗芙娜,不用叫医生,” 伊万奴什卡没有看着普拉斯科维娅·菲奥德罗芙娜,而是不安地盯着墙壁,“我这里没什么特别的。我现在已经很清醒了,您放心吧。但您最好告诉我,” 伊万真挚地恳求,“隔壁,118号房间现在发生了什么事?”
“118号吗?” 普拉斯科维娅·菲奥德罗芙娜反问,她的眼神有点游移不定,“那里没什么事啊。” 她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心虚,但伊万奴什卡立刻就察觉了,他说:
“唉,普拉斯科维娅·菲奥德罗芙娜!您是个厚道的人……您以为我会闹事吗?不,普拉斯科维娅·菲奥德罗芙娜,不会的。您最好直说吧。因为我隔着墙壁都能感觉到。”
“刚才您的邻居去世了。” 普拉斯科维娅·菲奥德罗芙娜轻声回答,诚实和善良是她始终都无法克服的个性。一道闪电照亮了她的全身,她不安的目光在伊万身上逗留了片刻。但伊万却没有做出任何可怕的举动。他只是意味深长地举起一根手指说:
“我已经料到了!我还要告诉您,普拉斯科维娅·菲奥德罗芙娜,就在此刻,市区里还有一个人也去世了。我甚至知道那是谁,” 说到这里,伊万奴什卡神秘地笑了笑,“那是一个女人。”
注释
[1]“是时候啦!是时候啦!”源自普希金写于1834年的诗歌《是时候啦,我的朋友,是时候啦!》(戈宝权译),原文如下:
是时候啦,我的朋友,是时候啦!
心儿要求安静
日子一天天地飞逝过去,
每一小时都带走了一部分生命,
而我和你两个人还想长久地生活下去,
但也可能——就突然死亡,
在世界上没有幸福,但却有安静和志向。
我早就对那个令人羡慕的命运抱着幻想
我这个疲倦的奴隶啊,早就打算逃避到
那能从事写作和享受纯洁的安乐的遥远的地方。
这首诗完美地阐释了大师即将奔赴新生时兴奋而又复杂的心情。
[2]占星家儿子,指本丢·彼拉多。
[3]布尔加科夫在这里顽皮地通过魔鬼之口引用了犹太传统问候语,这也是复活后的耶稣在门徒面前说的第一句话。《新约·路加福音》(24:36)中记载: “正说这话的时候,耶稣亲自站在他们当中,说:愿你们平安!” 祭祀和弥撒中这句话也常用。
[4]阿扎泽勒引用了笛卡尔“我思故我在”的哲学观点。笛卡尔,即勒内·笛卡尔(1596—1650),是法国著名的哲学家、物理学家、数学家、神学家,他对现代数学的发展做出了重要的贡献,因将几何坐标体系公式化而被认为是解析几何之父。“我思故我在”是笛卡尔全部认识论哲学的起点,也是他“普遍怀疑”的终点。他从这一点出发确证了人类知识的合法性。“我思故我在”并不是唯心命题,而是纯粹认识论的内容。
[5]整部小说中,这是唯一一次魔鬼的代言人对基督的符号做出如此激烈的反应。
[6]这里是指伊万没有看到大师在地板上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