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50号公寓的末日
当玛格丽特读到这一章的最后一句“……犹大国第五任总督本丢·彼拉多就这样迎来了尼散月十五日的黎明”,天已经亮了。
小院子里,白柳和椴树的枝头,麻雀一大早就在欢快而又兴奋地交谈。
玛格丽特从椅子里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她这才感到身体就像被折断了一样,睡意顿时袭来。有意思的是,玛格丽特的情绪完全正常。她的思绪一点也没有混乱,一点也没有因为昨夜超自然的经历而激动不已。回想起昨夜参加了撒旦舞会,大师奇迹般地被召回到自己身边,小说手稿又从灰烬中复原,小巷地下室的一切又变回了原样,告密者阿罗伊齐·莫加雷奇也被从这儿赶走,她一点也不觉得兴奋。总的来说,和沃兰德的相识并没有对她造成什么心理阴影。一切似乎都那么的顺理成章。她走进隔壁的房间,发现大师仍在安详的梦中沉睡不醒,于是她关掉已经毫无用处的台灯,在对面墙边蒙着一块破旧床单的沙发上躺了下来。一分钟后,她也睡着了,这天早晨她没有做梦。地下室的两个房间静悄悄的,房东的整座小楼也悄无声息,就连整条小巷都一片寂然。
但此时,也就是星期六的一大清早,莫斯科的一家机关单位里,却有整整一层楼都彻夜未眠[1]。通明的灯光从一扇扇窗口射出,如泻如瀑,搅乱了晨曦的霞光。窗前铺了柏油的大广场上,正有几辆专业清扫车缓慢地开来驶去,大刷子打扫路面时发出轰鸣的声音。
整个一层楼里挤满了沃兰德事件的见证人,十个办公室里的灯已经亮了一个通宵。
其实,从周五开始,事情就已经很明朗了,那天瓦略特剧院由于整个领导集体的失踪,当晚轰动一时的黑暗界魔法专场又惹出麻烦无数,所以昨天白天就被迫关了门。但问题是,这个通宵达旦的楼层一直源源不断地收到新的汇报材料。
现在,这桩荒唐到令人咋舌的奇案,不但明显带有妖魔鬼怪的迹象,涉及一些催眠戏法的技巧,而且显然还触犯了刑法。而侦破工作的任务,就是要把莫斯科各个地区发生的方方面面、林林总总的事件整合到一起。
第一个被传唤到这层彻夜灯火通明的楼里的,是音响学委员会主席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仙普列亚洛夫。
他的家就在石桥边的一幢房子里[2]。星期五午饭后,一阵电话铃声响过,一个男人的声音说要找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电话是他太太走过去接的,她郁闷地告诉对方,说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身体不舒服,已经躺下睡觉,不能接电话。但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最终还是不得已去接了电话。因为当问起是哪里打来的电话时,对方非常简短地报出了机构的名称。
“请等一秒钟……马上……就一秒钟……”平时趾高气扬的主席夫人立刻变得低声下气,她像离弦的箭一样冲进卧室,把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从床上扯了起来。而此时的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正承受着回忆的痛苦,他回忆着当晚那场演出,以及半夜三更的大打出手,其结果是萨拉托夫来的远房外甥女被赶出了家门。
当然,不是一秒钟后,但也不是一分钟后,而是十五秒后,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便趿着一只鞋子,只披着一件内衣,抓起了听筒,含糊不清地说:
“是的,是我……好的,好的……”
这一刻,太太早已把倒霉的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被当众揭穿的令人深恶痛绝的不忠罪行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心惊胆战地从过道门里探出头来,手里晃着一只鞋子,小声提醒:
“把鞋穿上,鞋子……脚会着凉的。” 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冲着妻子蹬了蹬光脚,恶狠狠瞪了她一眼,对着电话小声说:
“是,是,是,当然了,我明白……我马上过去。”
于是,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便在这层进行侦破工作的楼层里待了整整一个晚上。这番谈话可谓难堪,而且极其令人不愉快,因为他不得不毫无隐瞒地把那场下流龌龊的演出和包厢里的斗殴事件交代清楚,而且还要顺便,诚然也是必须的,把住在耶罗霍夫斯卡娅路的米莉匝·安德烈耶夫娜·波克芭季科,还有萨拉托夫来的外甥女都一一供述无误。更有诸多细节的描述,令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痛苦得不能自拔。
毋庸置疑的是,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作为一个有文化的知识分子,龌龊演出现场的目击者,而且是一个有头脑、训练有素的目击者,准确无误地描述了神秘的戴面具的魔法家,还有他那两个恶棍助手,他还清晰地记得魔法家的姓是沃兰德。因而他的证词也大大推进了侦破工作。他的证词与其他人的一对比,包括一些演出后受到伤害的女士们(其中就有那位穿紫色内衣,吓坏了里姆斯基的女士,还有,呜呼,不胜枚举啊)和被派去花园路50号的文书卡尔波夫,于是便立刻锁定了搜捕这些灵异事件罪魁祸首的方位。
其实50号去过已经不止一次,不仅仔仔细细地查了个遍,还敲打过屋里的墙壁,查看了壁炉的烟道,搜索了密室。然而这些行动却并没有带来任何结果,每一次搜查都是无功而返,但是公寓里却明显能看得出有人居住。尽管如此,所有直接或间接掌握来莫斯科的外国演员信息的人,却都断然而又坚决地声称,莫斯科根本没有一个叫做沃兰德的魔法家,也不可能有这么个人。
他入境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在任何地方注册过,也没有出示过自己的护照或者其他相关文件、合同和协议,而且也没有任何人听说过此人!演艺委员会节目处负责人基泰采夫赌咒似的向上帝发誓,失踪了的斯杰奥帕·李赫杰耶夫根本没有把什么沃兰德的演出节目表送来审查,也没有人电话告知说这个沃兰德要来。所以,斯杰奥帕怎么会允许在瓦略特剧院举办这么一场演出,基泰采夫本人根本无从知晓。当有人说,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曾在演出时亲眼看到过这个黑暗魔法师,基泰采夫便只好摊开双手,两眼向上一翻。从基泰采夫的眼神就完全可以断定,他是无辜的,他像水晶一样纯洁。
而那个演艺委员会总会主席普罗霍尔·彼得洛维奇……
顺便交代一下:警察刚走进他的办公室,他便立刻回到了自己的西装里。这让安娜·理查尔朵芙娜欣喜若狂,也让白跑一趟的警察感到莫名其妙。还有: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钻回灰色条纹西服里后,对自己暂时离开时西装替他签阅的文件,普罗霍尔·彼得洛维奇竟表示完全认可。
……所以,这位普罗霍尔·彼得洛维奇对沃兰德的事情也是一问三不知。
明摆着的,情况就是这么荒谬:数千观众,瓦略特剧院的所有工作人员,最后还有那位最有教养的仙普列亚洛夫·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都亲眼看见了这个魔法家,也都看见了他那些可恶的助理,但就是哪里都找不到他。那么问题来了:他是在拙劣的演出结束后就立刻钻到地下去了呢,还是像有些人说的那样,根本就没有来过莫斯科?如果前者的说法成立,那么不用说,他在钻入地缝的同时也带走了瓦略特剧院所有领导成员。如果后者的说法成立,那就说明这家祸不单行的剧院的领导有预谋地策划了一场恶作剧(想一想办公室里被砸碎的窗户和方块艾斯的行为举止吧!),然后集体逃离了莫斯科。
不过还是应该替负责侦破的人说句公道话。失踪的里姆斯基被找到了,而且速度快得惊人。其实只需把方块艾斯在电影院附近出租车停车场上的举动和几个时间节点联系起来,如演出结束的时间,里姆斯基失踪的可能时间,就可以很有把握地往列宁格勒发一封电报了。一小时后,列宁格勒发来了回电(周五傍晚),说里姆斯基在“阿斯托利亚”[3]酒店的四楼412号房间被找到,他的隔壁正好住着来此巡回演出的莫斯科一家剧院的剧目负责人。后来听说,他的房间里配备有灰蓝色饰金家具,还有一间装修豪华的卫浴。
被找到的时候,他正躲在“阿斯托利亚”酒店412号房间的衣柜里面,他立刻被当场逮捕,并当即接受了审讯。事后莫斯科方面又收到一份电报,说瓦略特剧院的财务经理已经丧失责任能力,他无法明确回答问题,或者是他不愿意回答问题,只一味要求把他关进装甲囚房,还要求配备武装守卫。于是莫斯科方面便发了回电,命令把里姆斯基押送回莫斯科。周五晚间,里姆斯基便搭乘夜班火车被押送着离开了列宁格勒。
周五傍晚,还找到了李赫杰耶夫的下落。向所有城市都发出了搜寻李赫杰耶夫的电报后,雅尔塔来了回电,说李赫杰耶夫确实去过雅尔塔,但现在已经坐飞机回莫斯科了。
唯一没有找到行踪的是瓦列努哈。这位在莫斯科声名显赫的剧院行政经理,竟如泥牛入海了。
不过,与此同时,还必须处理瓦略特剧院之外、莫斯科其他地方发生的事情。公务员合唱《神圣的贝加尔湖》的怪事(顺便说一下,斯特拉文斯基教授对他们进行了皮下注射,两个小时内所有人便都恢复了正常),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当作钞票支付给其他人或机构的事情,还有收了钱的受害者,这些事情也都必须调查清楚。
当然,所有这些事情中,最令人头疼,也最无法解释的,就是已故文学家柏辽兹的头颅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格里鲍耶朵夫之家大厅里,被人从棺材里给偷走了。
共有十二个人参与了侦破工作,大海捞针一样,在莫斯科各个角落收集这桩错综复杂的案子留下的罪恶线索。
一名侦查员来到了斯特拉文斯基教授的医院,他首先要求提供最近三天入院病人的名单。于是他便找到了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博索伊和被拧断过脑袋的可怜的主持人。不过在他们身上花的时间并不多。因为很容易就能确定,他们两个都是以神秘魔法家为首的犯罪团伙的牺牲品。而伊万·尼古拉耶维奇·流浪汉却引起了侦查员极大的兴趣。
星期五的晚上,伊万117号的房门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个年轻人,脸圆圆的,神态安详,温文尔雅。虽然他看上去丝毫不像是个侦查员,却是莫斯科最优秀的侦探之一。他看见床上躺着一个脸色苍白、身形消瘦的年轻人,目光中透露出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不感兴趣的神情。他一会儿望着远处,超然于环境之上,一会儿又似乎窥视着自己的内心深处。
侦查员温和地做了自我介绍,并告诉伊万,他来是为了了解一下前天在牧首湖发生的事情。
噢,如果侦查员来得早一点,哪怕就是星期四的夜里,伊万该有多么欢欣鼓舞啊。当时的伊万正蛮横而又急切地想要别人倾听他讲述牧首湖的事情。而现在,协助抓捕顾问的愿望就要实现了,他也无需再为此奔走呼号了,有人专程找上门来,听他讲述星期三傍晚发生的故事了。
但是,在柏辽兹丧生后这段时间里,伊万奴什卡[4]已经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他非常配合,很乐意也很有礼貌地回答着侦查员所有的提问,但伊万的眼神和语气却无不彰显着漠然的态度。柏辽兹的命运已经不再令他动容了。
其实,在侦查员推门进来之前,伊万奴什卡正躺着打盹儿。他的眼前已经依稀出现了一些幻觉。他仿佛看见了一座奇特而又古怪的城市,如同海市蜃楼。巨大的大理石地砖,经久磨蚀的廊柱,阳光下一座座耀眼夺目的穹顶,阴森恐怖的黑洞洞的安东尼亚要塞,而西面山岗上的宫殿掩映在一片郁郁葱葱的热带雨林里,几乎没了顶。在这片绿荫的上空,高耸的青铜雕像仿佛在夕阳下灼灼燃烧。在这座古城的墙角下,他看见了全身披戴铠甲的罗马军团正在行走。
朦胧中伊万的眼前出现了一个人,他一动不动地端坐在扶手椅里,脸上刮得很干净,但蜡黄的脸上肌肉却紧绷着。这人披着一件白色斗篷,里面是猩红色的皮衬,他正厌恶地盯着这片异国园林。伊万还看见一个没有树木的黄土山丘,空荡荡地竖着几根架着横梁的立柱。
而牧首湖发生的事情已经再也引不起诗人伊万·流浪汉的兴趣了。
“请你告诉我,伊万·尼古拉耶维奇,柏辽兹摔到有轨电车底下的时候,您离转门远吗?”
伊万的嘴角不知为什么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他回答说:
“我离得很远。”
“那个穿格子衣服的当时就在转门边吗?”
“不,他当时坐在不远处的长椅上。”
“您还记得起来吗,柏辽兹摔倒的时候,他是否跑到转门那里去了?”
“记得。他没跑过去。他当时伸开了四肢靠在椅子上。”
这是侦查员提的最后几个问题了。然后他便站起身,伸出手和伊万奴什卡握别,祝他早日康复,并说希望不久的将来能重新读到他的诗作。
“不,” 伊万轻声回答,“我不会再写诗了。”
侦查员礼貌地笑笑,他说他认为诗人现在只是处于轻微抑郁状态,相信这一切很快都会过去。
“不,” 伊万说,他的眼睛并没有看侦查员,而是盯着远方正逐渐黯淡的天际,“这一切已经无法改变。我以前写的诗——都是劣作,这一点我意识到了。”
得到了重要材料后,侦查员便离开了伊万奴什卡。根据这些事件的线索顺藤摸瓜,终于找到了起因,也就是所有事件发生的源头。侦查员毫不怀疑,各种事件都是由牧首湖杀人案引起的。当然,既不是伊万奴什卡,也不是那个穿格子衣服的人,把可怜的“社文大师会”主席推到了有轨电车下。事实上,可以说,谁也没有把他推到车轮下。但是侦查员确信,柏辽兹一定是在被催眠的状态下冲向了有轨电车(或者倒在了车轮下)。
的确,收到的材料已经不少了,而且去哪里抓什么人也都一目了然。但是问题在于,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去抓人。这套罪该万死的50号公寓,毫无疑问,再说一遍,是有人居住的。因为房间里时不时会有人接电话,有时是一个破锣嗓子,有时又是一个瓮声瓮气的鼻音,房间的窗户也会时常打开,更有甚者,里面竟会传出留声机的声音。但是每次派人进去的时候,却找不到任何人影。进去了不止一次,而且还挑选了不同的时间段,甚至对房子进行了拉网式搜查,找遍了所有角落。这套公寓早就被置于监控之下了。不仅一直通到院子大门的路上有人看守,而且后门也派了人监控。这还不够,就连房顶上的烟囱旁边也设置了保安。是啊,50号的确有点蹊跷,却让人一筹莫展。
这事情一直拖到了周五到周六的深夜,直到身着晚礼服的麦格尔男爵踩着锃亮的皮鞋郑重其事地以客人身份走进了屋子。听见有人开门放男爵进屋,刚过十分钟,守候在外的人便不按门铃闯了进去。可非但没有找到房子的主人,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就连麦格尔男爵也不见了踪影。
所以,就像刚才说的那样,事情便又拖到了星期六的黎明。这时又出现了一些有趣的新情况。莫斯科机场有一架来自克里姆的六座民航客机着陆了。下飞机的旅客中有一个举止怪异的乘客。这是一个青年男子,满脸鬃毛一样的胡子,看上去有三天没洗脸了,两眼红肿,神色慌张。他没有任何行李,穿着打扮也有点独出心裁。头上戴了一顶毛皮高帽,睡衣外面直接套一件毡斗篷,脚上的蓝色皮革拖鞋是新的,看上去是刚买的[5]。他钻出机舱,顺着舷梯走下来,刚一离开舷梯,便有人迎了上去。大家已经恭候这位先生多时了。过了不多久,让人一见难忘的瓦略特剧院经理斯杰潘·博格达诺维奇·李赫杰耶夫便已经坐在了审讯室里。他供述了一些新的信息。现在清楚了,是沃兰德催眠了斯杰奥帕·李赫杰耶夫,并假冒演员的身份混进了瓦略特剧院,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扔出了莫斯科,这一扔天晓得扔出去有多少公里。材料虽然得以补充,但事情却没有因此而变得简单,正相反,也许还会变得有点麻烦了。因为,很显然,这样一个能到处大显神通的人,就连斯杰潘·博格达诺维奇也成了他类似神通手段的牺牲品,恐怕是不会那么轻易就范的。顺便说一句,根据李赫杰耶夫本人的请求,他被关进了一间保险的牢房。而随后接受审讯的就是瓦列努哈,他几乎两昼夜下落不明,刚刚回到自己家中就被捉拿归案了。
尽管向阿扎泽勒保证过,从此不再撒谎,但行政经理还是以谎言开始了自己的供述。不过,倒也不必对此过分苛责。因为阿扎泽勒是不准他在电话里撒谎和蛮横无理,而此刻行政经理的谈话是无需借助电话设备的。伊万·萨维里耶维奇一边左顾右盼地四下张望,一边声明,说他星期四白天在瓦略特剧院办公室里独自喝得烂醉,然后就出了门,去了哪里——想不起来了,然后在什么地方又喝了点陈酿[6],在哪里喝的——也想不起来了,后来就倒在一堵围墙下了,哪里的围墙——还是没想起来。于是,行政经理受到了警告,说他的这种愚蠢而又轻率的行为将妨碍一桩重大案件的侦破工作,他要为此承担后果。瓦列努哈这才嚎啕大哭起来,他一边东张西望,一边用颤抖的声音开始坦白,他说他只是因为害怕才撒了谎,担心沃兰德团伙会进行报复,因为他已经落入过魔掌一次了。他请求、祈求、并渴望被关进装甲牢房。
“呸,见你的鬼!这些人怎么都想进装甲牢房。”一个侦查员埋怨道。
“都被这些恶棍吓坏了。” 那个审问过伊万奴什卡的侦查员说道。
在千方百计安慰了瓦列努哈之后,他被告知会被保护起来,但不会被关进什么牢房。这时候真相便大白了,原来他没有在围墙下喝过什么陈酿,而是被两个人揍了一顿,其中一个长着獠牙,红头发,另外一个长得很胖……
“啊,长得像猫?”
“是,是,没错。” 吓傻了的行政经理小声应道,他每秒钟都不忘记回头看看,接着便供述了后来的细节。原来他在50号公寓里待了两天,充当了一回吸血鬼卧底,还差点让财务经理里姆斯基命丧黄泉。
这时候,刚从列宁格勒火车上下来的里姆斯基被带了进来。这个被吓得浑身发抖、精神错乱、满头白发的老人身上已经找不到原来财务经理的样子了。不过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说出真相,而且在这一点上,他表现得异常顽固。里姆斯基一口咬定,说他那天半夜在自己的办公室窗口根本没见过什么赫拉,同样也没见到瓦列努哈,他只不过感到头晕,在昏昏沉沉中坐车去了列宁格勒。不用说,虚弱的财务经理在自己供词的最后,同样请求关入装甲牢房。
在阿尔巴特街的一家百货商店里,当安奴什卡把一张十美元钞票交给收银员时,她当即被逮捕了。她提到了有几个人从花园路房子的窗口飞出去,也说到了马掌,用她的话来说,她把马掌捡起来是为了交给警察。她的故事的确达到了引人入胜的效果。
“马掌是真金的,还镶着钻石?” 有人问安奴什卡。
“难道我会认不出钻石。” 安奴什卡回答。
“但是按您说的,他给您的是十卢布的钞票吧?”
“难道我会认不出十卢布的钞票。” 安奴什卡回答。
“那么,这钞票什么时候变成美元了呢?”
“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美元不美元的,我从没见过什么美元,” 安奴什卡尖叫起来,“我有这个权利!这是人家给的奖励,我要用这钱买印花布的……”接着她便开始胡说八道起来,说什么都是房管所让妖怪住进了五楼,这下左邻右舍都没法过日子了,她可不能替房管所负责。
侦查员举起羽毛笔朝她摆了摆,因为她实在让所有人都感到了心烦,接着便迅速在一张绿色的纸上给她开了通行证,看着安奴什卡离开了大楼,大家才如释重负。
接下来便有整整一队人鱼贯而入,其中就有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他也是刚刚被逮捕,而且纯粹是因为太太打破了醋坛子的缘故。她一大早就去报了警,说丈夫失踪了。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把那张证明他参加了撒旦舞会的滑稽文件放到桌子上的时候,侦查员们倒也没怎么惊讶。他陈述说,他曾驮着玛格丽特·尼古拉耶芙娜家赤身露体的女佣飞越了千山万水,去一条小河里游泳,此前还曾在窗台上看见没穿衣服的玛格丽特·尼古拉耶芙娜。但他的供词多少偏离了真相。比如,他认为没有必要提及他捡起睡裙跑到别人卧室的环节,也无需赘述他把娜塔莎称作维纳斯的细节。按他的话来说,娜塔莎飞出窗口后,就直接跳到他身上,接着便驾着他飞出了莫斯科……
“当时迫于暴力,我不得不屈从。”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在结束大言不惭的供述时,提出了不要把此事告诉他太太的请求。他的请求被答应了。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的证词让大家确信,玛格丽特·尼古拉耶芙娜和她家的女佣娜塔莎都已经失踪了。于是便展开了搜寻工作。
星期六的早晨,就这样在分秒必争的紧张调查侦破工作中度过了。而此时城里却已经是谣言满天飞了。这些飞短流长实在让人难以忍受,一星半点的真相竟被铺天盖地的谎言纹饰得面目全非。有人传言,瓦略特剧院演出结束后,两千多名观众就像新生儿一样赤身裸体地冲到了大街上;也有人说,花园路上破获了一家用魔法印制假钞的工厂;还有人说,有个团伙绑架了五位娱乐界的领导,但警察很快就找到了他们;还有其他捕风捉影的传闻更是不值一提了。
就在快要临近午饭时间的当口,侦查员办公室的电话响了起来。从花园路传来消息,说那套可恶的公寓里又有了动静,窗户从里面被打开了,传出了钢琴和唱歌的声音,窗台上还蹲着一只晒太阳的黑猫。
炎热的下午,四点左右,三辆汽车沿着花园路驶到离302号乙栋不远的地方,下来了一大群身穿便衣的男子。大队人马兵分两路,一路人马跑进大门,穿过院子,直奔六单元。另一路人马打开平日里钉死的小门,冲进了安全通道。两路人马顺着不同的楼梯直扑50号公寓。
而此时,在餐厅的克洛维耶夫和阿扎泽勒也差不多快吃完早餐了。克洛维耶夫已经穿上了自己平时的衣服,而不是节庆的燕尾服。沃兰德按照自己往日的习惯,仍待在卧室里。猫在哪里——不知道。不过,根据厨房传来锅碗瓢盆的撞击声,可以断定河马就在那里,因为装疯卖傻是他的常态了。
“楼梯上的脚步声是怎么回事?” 克洛维耶夫用小勺轻巧地搅着杯子里的清咖问道。
“是来逮捕我们的吧。” 阿扎泽勒说着,一口喝干了小杯里的白兰地。
“啊,好吧——好吧。” 克洛维耶夫说。
从正面楼梯上来的人这时候已经到了三层的楼梯口。那里正有两个管道工模样的人在修理暖气片。来人和管道工交换了一下眼色。
“都在家呢,” 一个管道工用榔头敲着水管子小声说。
于是跑在前面的人便公然从大衣里掏出了一把黑洞洞的毛瑟枪,他身旁的人则拿出一串万能钥匙。来到50号的人基本都是全副武装。其中有两个人的口袋里装着易撒开的细丝网。另一个人带着套索,还有人带着纱布防毒面具和装有氯仿[7]的安瓿瓶。
只用了一秒钟,50号的大门便被打开了,众人一拥而入进了前厅。这时厨房里传来了关门声,说明从安全通道进来的第二队人马也已及时赶到。
这一次,若不能大获全胜,好歹也应该会有所斩获了。人群立刻在各个房间散开,还是看不到一个人影。不过在餐厅里却发现了吃剩的食物,显然是有人刚刚用过早点。而在客厅的壁炉架上,人们看见了一只肥硕的黑猫,正蹲在水晶罐子旁边。他的爪子还捧着一个汽油炉。
走进客厅的人们好长时间盯着这只猫,谁都不说话。
“嗯,好吧……确实很精彩。”有人小声说。
“我不淘气,我也不招惹谁,我在修汽油炉,”猫不友好地皱起了眉头,猛然间口吐人言,“我认为我有义务警告你们,猫是一种古老而又不可侵犯的动物。”
“真是令人叫绝啊。”又有个人小声说,但此刻却响起一个响亮清晰的声音:
“喂,不可侵犯的猫,你还会说腹语,快到这里来吧。”
说时迟那时快,丝网猛地张开,撒向了空中。然而撒网的人却失了手,这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只见那网只罩住了水晶罐子,随着一声脆响,罐子摔到地上砸碎了。
“扣分[8],” 猫大叫一声,“乌拉!”接着,他便把汽油炉放到一边,从背后抽出一把勃朗宁手枪。他迅速举枪瞄准了离得最近的一个人,但那人的行动更快,在他开枪前,手中的枪就已经喷出了火花。随着毛瑟枪一声枪响,猫扑通一声便头朝下从壁炉架上栽了下来,手里的勃朗宁也扔了,汽油炉也摔到了地上。
“一切都完了,” 猫微弱地喊着,伸开了腿软绵绵地躺在血泊中,“请你们离我远点,给我一秒钟,我要和大地告别。噢,我的朋友,阿扎泽勒!”猫鲜血直流,呻吟起来,“你在哪儿?” 猫抬起黯然失色的眼睛望着餐厅的门,“你眼看着我寡不敌众,也不来帮我一把。你只顾贪恋杯中之物,却抛弃了可怜的河马——虽然,那白兰地确属佳酿!好吧,见死不救,就让你的良心受到谴责吧。不过我要把我的勃朗宁遗赠给你……”
“网,撒网,快撒网。” 猫周围的人紧张地小声提醒。但那张网,真是见了鬼,竟在那人口袋里缠住了,怎么也扯不出来。
“要想拯救重伤垂危的猫,如今只有一个办法,”猫继续说,“就是喝一口汽油……”于是,趁着人们正手忙脚乱,它凑着汽油炉的圆嘴喝了一大口汽油。它左前爪如注的鲜血便立刻止住了。猫神气活现地跳了起来,精神抖擞,抓起了汽油炉塞到腋下,蹦回到壁炉上,又从那里撕扯着壁纸顺着墙爬了上去,才两秒钟的功夫,他就已经居高临下,俯视着来人,端坐在金属窗帘架子上了。
刹那间有人用手拽住了窗帘,把他连同窗帘架子一起扯了下来,阳光顿时涌进了昏暗的房间。但是这只装腔作势恢复健康的猫却没有掉下来,汽油炉也没有掉下来。猫依然抱着汽油炉,却早已在空中一个翻身跳到了挂在房间正中的吊灯上。
“快拿折梯!” 有人在底下叫道。
“我要求决斗!” 猫大声嚷嚷着,攀住了吊灯,在人群的头顶晃来晃去。此刻他的爪子里又出现了勃朗宁手枪,而汽油炉被他架在了吊灯的枝杈中间。猫一边在人们头上像钟摆一样晃着,一边瞄着准星向人们开了火。屋子里顿时枪声大作。吊灯的水晶碎片纷纷散落在地,壁炉上的镜子被打成了满天星,石灰粉扬得到处都是,地板上空弹壳不停地蹦蹦跳跳,窗户上的玻璃也一块块碎了,被打穿的汽油炉往外喷出了汽油。现在已经谈不上活捉这只猫了,所有人都举着毛瑟枪瞄准了猫的头部、腹部、胸部、背部疯狂地射击。枪声使院子里的人们惊慌失措,乱作了一团。
不过枪战的时间并不长久,并且自然而然就停了下来。原来,无论是猫还是来人,谁都没有在枪战中受到任何伤害。不但没有人被打死,甚至也没有人受伤。所有的人,包括猫,都平安无事。来人中有一位想彻底验证一下,对准这只该死的畜生头部连打了五枪,而猫也敏捷地回敬了一梭子。结果还是一样——双方都毫发未损。猫还在吊灯上晃来晃去,但是晃动的幅度越来越小了,只见他一边对着勃朗宁枪口吹气,一边还朝爪子上吐唾沫。站在底下的人们全都不说话了,一个个脸上大惑不解的表情。这是唯一一次,或者说是绝无仅有的一次情况,开枪射击竟然完全无效。当然可以假设,或许猫的勃朗宁手枪只不过是个玩具,但是对来人手中的毛瑟枪而言,这种假设是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的。显然,猫的第一次受伤,毋庸置疑,肯定是一出戏法和无耻的装蒜,喝汽油也一样。
接着又做了一次抓猫的尝试。有人抛出了套索,却只套住了吊灯的一根枝杈,吊灯便被扯了下来。吊灯坠地的声音仿佛震动了整栋楼,却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水晶碎片溅了所有人一身,而猫却在空中一跃,坐到了壁炉上镀金镜框的上方,高踞在天花板下面。他并没有打算逃跑,恰恰相反,在相对安全的情况下,他竟开始大发议论。
“我完全无法理解,” 他居高临下地说,“如此粗鲁地对待我有什么理由……”
但刚刚开始发表的高论却被一个不知哪里传来的低沉的声音打断了:
“屋子里出了什么事?打扰我工作。”
另一个难听的鼻音回答:
“嗯,当然是河马了,它真是见鬼了!”
第三个破锣一样的声音说:
“阁下!今天已是周六。太阳就快下山了,我们也该走了。”
“对不起,我不能再和你们聊了,”猫蹲在镜子上说,“我们该走了。” 他把勃朗宁手枪扔出窗外,砸碎两块玻璃。接着,他又往下洒了点汽油,这汽油竟自己燃烧起来,火焰顿时一跃而起直扑天花板。
这场火烧得有点不太寻常,快速而又凶猛,即便是有汽油的情况下也不至于如此。壁纸立刻冒起烟来,掉在地板上的窗帘也烧了起来,玻璃被打碎了的窗框也开始被火舌舔得发黑。猫弓起身子,喵地叫了一声,从镜子上窜到了窗台上,抱着汽油炉一眨眼便消失在窗外。窗外随即响起了枪声。有个坐在消防梯上的人,正对着珠宝商的窗口,他看到猫从这个窗台蹦到另一个窗台,跑向这座三面环形大楼拐角处的排水管,便向他开了枪。但猫却顺着管子爬上了楼顶。
候在烟囱旁的守卫也向他开了枪,但很遗憾,还是徒劳无益。猫冲进了满天的余晖,消失在了斜阳里。
而房间里,人们脚下的镶木地板此时也烧了起来。熊熊烈火中,刚才猫装模作样受伤倒地的地方,越来越清晰地出现了麦格尔男爵的尸体,他的下巴向上挺着,瞪着两只玻璃球一样的眼睛。现在已经无法把他拖出来了。人们在镶木地板上跳着脚,用手掌拍打着冒烟的肩膀和胸脯,从客厅退到了书房,又退到了前厅。在餐厅和卧室的人们也通过走廊跑了出来,厨房里的人也纷纷冲向前厅。客厅里已经火光冲天。有人在撤离的时候及时拨通了火警电话,简短地叫了一句:
“花园路,302乙!”
这里再也不能待下去了。火苗已经蔓延到了前厅,连呼吸都很困难了。
这座被施了魔咒的公寓里,刚有几股黑烟从破碎的窗户里滚滚冒出的时候,院子里就响彻了人群绝望的叫喊声:
“着火啦,着火啦,救火呀!”
大楼里家家户户都在打电话,喊声一片:
“花园路!花园路,302乙栋!”
这时,花园路上惊心动魄的火警铃声从城市的各个角落传来,长长的红色消防车也飞驶而来。院子里抱头鼠窜的人们看见,随着冒出的浓烟,五楼的窗口里似乎飞出了三个黑魆魆的男人的身影,还有一个裸体女人的身影。
注释
[1]这里显然是指位于莫斯科捷尔任斯基广场的秘密特工总部所在地。费利克斯·埃德蒙多维奇·捷尔任斯基,1877—1926,俄国革命家,波兰裔白俄罗斯贵族,全俄肃反委员会(简称契卡)的创始人,契卡即后来举世闻名的超级情报机构克格勃(KGB)的前身。捷尔任斯基广场现更名为卢比扬卡广场。
[2]莫斯科河沿岸一幢大楼,里面有剧院、电影院、两家百货商店和博物馆。楼里还有专门给党政领导人居住的楼层。
[3]阿斯托利亚酒店,位于圣彼得堡,是十月革命前该市最好的酒店。十月革命后,这家酒店只接待党政领导人和外宾。布尔加科夫本人曾在这家酒店住过,十分喜欢412房间,412这个数字也因而在小说中的第十八章和第二十七章各出现过一次。第一次是给柏辽兹姑父发护照的412分局,第二次则是在阿斯托利亚酒店412房间里找到了失魂落魄的里姆斯基。
[4]伊万奴什卡(Иванушка),即伊万的爱称。这一章中布尔加科夫开始称呼伊万为伊万奴什卡,用以强调此刻伊万的可怜和无助。
[5]李赫杰耶夫的这一身打扮,说明他刚从高加索地区回来。
[6]陈酿(старка),是一种伏特加的名称。原产自波兰,其酿造工艺配方已有五百多年历史。俄罗斯也有一种名为“陈酿”的烈酒,但那只是加了糖和水果树叶的烈性苦艾酒。
[7]氯仿,即三氯甲烷。无色透明液体,有特殊气味,味甜。高折光,不燃,质重,易挥发。当年多被用作麻醉剂。
[8]扣分,也作罚张,为牌戏术语,意为“被判定受处罚的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