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心烦意乱的一天
星期五一早,也就是在那个可恶的演出专场后的第二天,瓦略特剧院的所有在编工作人员——会计师瓦西里·斯杰潘诺维奇·拉斯托齐金[1]、两名出纳、三名打字员、两名收银员,几名文书、招待员和保洁工——也就是所有来上班的人,都没有在各自的岗位上坚守,而是坐在面朝花园路的窗台上,看着剧院内发生的一切。数以千计的人在剧院围墙边排成了两列长队,队伍的尾巴一直延伸到库德林斯基广场[2]。而队伍的前方已聚集了二十多个莫斯科有名的剧院票贩子。
队伍中的人们情绪十分高涨,吸引了络绎不绝的过往行人驻足观望,人人都在热烈讨论着昨晚那场匪夷所思的黑暗界魔法演出。但这些议论却引起了昨晚没看到演出的会计师瓦西里·斯杰潘诺维奇极大的不安。招待员讲述的故事简直不知所云,胡说什么轰动一时的演出结束后,有些女士竟然不顾有伤风化的穿着,在马路上东奔西走,诸如此类不堪入耳的细节。瓦西里·斯杰潘诺维奇是个谦和的人,他听到这些奇谈怪论,只是眨了眨眼睛。他根本不知道该采取些哪些应对措施,但眼下采取措施却是很有必要的,而且正应由他本人拿个主意,因为目前在瓦略特剧院的所有工作人员当中,他是级别最高的了。
上午快十点的时候,排队迫切等待售票的队伍已经急剧膨胀,以至于警察局都闻风而动,迅速出动了步兵值勤队和骑兵值勤队,队伍的秩序才得以稍稍维持。但是长龙一样延伸足足一公里的队伍本身就已经是个极大的诱惑,令整条花园路的居民惊讶不已。
这还只是外部的情况,瓦略特剧院内部的情况也不容乐观。一大早起,李赫杰耶夫的办公室、里姆斯基的办公室、财务室、售票处以及瓦列努哈的办公室,电话铃声就没有停过。瓦西里·斯杰潘诺维奇一开始还能应付,收银员也接了几个电话,招待员也对着电话说了几句,后来就干脆不接电话了,因为来电无一不打听李赫杰耶夫、里姆斯基的下落,根本就无从回答。起初还试图用“李赫杰耶夫在家里”之类的借口敷衍,但后来对方说,已经往家里去过电话了,家人说李赫杰耶夫在瓦略特剧院。
有一位情绪激动的女士打来电话找里姆斯基,他们建议她打电话给他的妻子,可电话那头却嚎啕大哭起来,说她就是里姆斯基的妻子,里姆斯基哪里都找不到。事情变得一团糟。保洁员说,打扫财务经理办公室的时候,房门洞开,灯也亮着,面朝花园的窗玻璃被砸碎了,扶手椅倒在地上,屋里一个人也没有。
十点钟后,里姆斯基太太闯进了剧院。她掰着双手,涕泗横流。瓦西里·斯杰潘诺维奇慌得手忙脚乱,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十点半,警察来了。他们问的第一个问题,也是相当合情合理的问题:
“各位,你们这里出了什么事情?怎么回事?”
于是众人立刻退了出去,把可怜的、手足无措的瓦西里·斯杰潘诺维奇留在了前线。他只好原原本本实话实说,瓦略特剧院整个行政团队,包括经理、财务经理和行政经理都已失踪,不明去向,而节目主持人在昨晚演出结束后被送往精神病院,简而言之,昨晚的演出简直是丢人现眼。
警察对里姆斯基太太极力好言相劝,终于把她送回了家。他们对保洁员描述的关于财务经理办公室的现场表现出了更大的兴趣。警察请各位工作人员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各司其职。没过多久,瓦略特剧院大楼里便开进一队侦查人员,还领来一条体格强壮的尖耳朵狗,浑身上下烟灰色,两只眼睛格外机灵。瓦略特的工作人员立刻议论纷纷,说这条狗可不简单,正是著名的方块艾斯[3]。也确实就是它。但狗儿的行为却让所有人都惊呆了。方块艾斯一跑进财务经理办公室便龇着可怕的黄色獠牙咆哮起来,接着又一脸悸惧地趴到地上,而眼里却射出狂怒的光,匍匐着向破碎的窗口爬去。终于它战胜了恐惧,奋力一跃跳上窗台,仰起尖尖的嘴巴,凶狠地狂吠起来。它不想离开窗台,咆哮着,哆嗦着,竭力想要跳下去。
警察把警犬带离办公室后,又来到了前厅。它从那里径直跑出了剧院大门,跑到马路上,把侦查员领到了出租车停车场。但是方块艾斯的追踪线索就在这里中断了,于是警察便把它带走了。
侦查员在瓦列努哈的办公室里临时安顿下来,瓦略特的工作人员一个个排好了队,作为昨晚演出事件的目击者挨个接受传讯。应该说,侦查工作的每个环节都遭遇到一些意料不到的困难,手中的线索也时不时会中断。
海报贴了吗?贴了。但一夜之间就有新的海报把它们全都盖住了,现在这些杀千刀的海报竟然一张也找不到了。那个魔法师又是从哪里来的?没人知道。那么,总该和他签了合同吧?
“应该是签了的。” 紧张不已的瓦西里·斯杰潘诺维奇回答。
“如果签过合同,那么合同总该由财务经手吧?”
“完全正确。” 瓦西里·斯杰潘诺维奇的情绪很激动。
“那么合同在哪儿呢?”
“没有。” 会计师把两手一摊,脸色越发苍白。也确实,财务室的档案袋里、财务经理那里、李赫杰耶夫那里、瓦列努哈那里,哪里都找不到这份合同的任何痕迹。
魔法师姓什么呢?瓦西里·斯杰潘诺维奇表示不知道,他昨天不在演出现场。招待员也不知道,女售票员皱了皱眉头,又皱了皱眉头,想了想,又想了想,终于说:
“沃……大概,沃兰德。”
也许,不是沃兰德?也许,真不是沃兰德,也许是法兰德吧?
外国人入境管理局却说,他们根本没听说过有叫什么沃兰德的,同样也没听说过有叫什么法兰德的魔法师。
文书卡尔波夫报告说,那位魔法师好像去过李赫杰耶夫家里。于是便立刻去了李赫杰耶夫家。那里没找到什么魔法师,李赫杰耶夫本人也不在家。女佣格鲁尼娅也不在,而且谁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房管所主任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不在,就连普罗列日涅夫也不在!
事情的荒诞程度可想而知:剧院行政领导团队的所有成员都不见了,昨晚举办了一场诡异的、丢人现眼的演出,但究竟是谁、在谁的授意下举办的——却一无所知。
渐至中午,快到售票时间了。但票却是万万卖不得的!瓦略特剧院正门口便挂起一块巨大的牌子,上写:“今日演出取消”。长龙队伍便从头部开始乱了起来,不过,哄闹过后队伍还是渐渐散开了。一个小时过后,花园路上已不见了排队的人影。侦查人员也撤出,到别的地方继续工作。剧院工作人员也纷纷下班,只留下了值班人员,瓦略特剧院的大门关闭了。
然而会计师瓦西里·斯杰潘诺维奇还有两项任务急需完成。首先,要跑一趟演艺与娱乐委员会,汇报昨天的事件,然后,还要去演艺局财务处上缴昨天的票房收入——21711卢布。
处事谨慎干练的瓦西里·斯杰潘诺维奇把钱用报纸包扎好,用细绳子捆成十字,放进了公文包。他对办事程序了然于胸,当然不会去搭公交车或者有轨电车,而是直奔出租车停车场。
可一看到这位提着鼓鼓囊囊的公文包、急匆匆赶来的乘客,三辆空车的司机却一溜烟把车开走了,而且还都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会计师只好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苦思冥想个中原因。
三分钟后,又驶来一辆空车,司机一看见这位乘客,脸就变了形。
“空车吗?” 吃惊不小的瓦西里·斯杰潘诺维奇清了清嗓子问道。
“把钱拿出来看看,” 司机恶狠狠地回答,正眼不看乘客。
会计师越来越看不懂了,他把公文包紧紧夹在腋下,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十卢布纸币,递给了司机。
“不去!” 对方的回答很干脆。
“对不起,我……” 会计师刚想说什么,司机就打断了他:
“三卢布的有吗?”
被彻底弄糊涂的会计师只好从钱包里取出两张三卢布的票子给司机看。
“上车吧,” 他大声说,使劲拍了一下计价器的表盘,差点没拍碎了,“走啦。”
“您没有找零的钱吗?” 会计师小心翼翼地问。
“满满一口袋零钱呢!” 司机大声吼道,小镜子里反射出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今天我遇到三回了。其他人也一样。狗娘养的给了十卢布的票子,我找给他钱——四卢布五十戈比……他就下车了,流氓!过五分钟我再看:十卢布的票子变成了纳尔赞矿泉水的标签!”司机说到这里,喷了几句此处必须省略的话。“还有一个——就在祖伯夫斯基广场。又是十卢布。我找了三卢布。跑了!我伸手去掏钱包,里面居然有只蜜蜂——喀,蛰了我一下!你看!……” 司机再次插入了一些此处必须省略的话,“根本没有什么十卢布。昨天瓦略特(此处省略若干字)来了个什么下流胚——魔术师,表演过钞票戏法(此处又省略若干字)。”
会计师听得头皮发麻,他身子缩成一团,做出一副头一回听到“瓦略特”这个名字的样子,心里却暗自嗟叹:“唉,什么事儿!……”
到达目的地后,顺利地支付了车费,会计师走进大楼,沿着走廊直奔主任办公室。但一路走去,他却意识到自己来得真不是时候。演艺委员会办公室里上上下下全乱作了一团。一位女文书从会计师身边跑过,她的头巾散开了披在后脑勺,眼珠子瞪得溜圆。
“没有,没有啊,就是没有啊,亲爱的各位!” 她不知道对着谁大声嚷嚷着,“西装和裤子都在,但里面就是没人啊!”
她闪身进了一扇门里,便立刻听到里面传来杯盘打碎的声音。会计师非常熟悉的委员会第一处处长恰好从秘书室跑出来,只见他神色慌张,根本没认出会计师来,一溜烟慌不择路地跑了。
目睹这一切的会计师惴惴不安地走进秘书室,而秘书室的后面就是委员会主任办公室了。然而他在这里彻底惊呆了。
紧闭的门后传出一个威严的声音,这个声音毫无疑问是委员会主任普罗霍尔·彼得洛维奇在说话。“又在教训什么人吗?”心慌意乱的会计师暗自揣测,他回头一望,却看见了另一幅景象:皮椅里坐着一个美女,仰头靠在椅背上,毫无仪态可言地纵声嚎哭,手里攥着湿漉漉的帕子,四仰八叉的她,两条腿几乎伸到了房间中央,这位正是普罗霍尔·彼得洛维奇的私人秘书——大美人安娜·理查尔朵芙娜。
安娜·理查尔朵芙娜的整个下巴都涂满了口红,妆彩变成一道道泥泞从睫毛淌下,爬满了她桃红色的脸颊。
一看到有人进来,安娜·理查尔朵芙娜便跳了起来,扑向会计师,揪住他的西服领子,拼命晃着会计师叫道:
“太好了!终于来了个胆子大的!都跑了,都是叛徒!跟我来,我们一起去见他,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她一边哭,一边把会计师拖进了办公室。
一进办公室,会计师的公文包就失手掉到了地上,脑子里顿时乾坤颠倒一片混乱。不过,这的确是情有可原的。
宽大的写字桌上面放着一个笨重的墨水瓶,桌子后面却坐着一套空壳西装,握着一支没有蘸过墨水的干羽毛笔在纸面上涂涂画画。西服上打着领带,口袋里还插着一支自来水笔,可领口上却既不见脖子也不见脑袋,袖口里也没有手腕伸出来。这套西服似乎正全然醉心于工作,而丝毫没发觉身边已经乱成一团。听见有人进来,西装仰身靠在椅背上,领口上方发出了会计师十分熟悉的普罗霍尔·彼得洛维奇的声音:
“怎么回事?门上不是写着吗,我不见客。”
美女秘书掰着手尖叫了一声,大喊道:
“您看见吗?看见了吗?!他不见了!不见了!把他还回来吧,还回来吧!”
这时又有人探头进来张望,只看了一眼便啊的一声跑了。会计师感到自己的腿在哆嗦,一下跌坐到椅子边缘,但他没有忘记捡起公文包。安娜·理查尔朵芙娜在会计师周围上蹿下跳,撕扯着他的衣服,哭喊道:
“我一直,一直都劝阻他,让他别骂见鬼!这下真见了鬼了。”说到这里,美女跑到写字桌边,用悦耳温柔的声音,稍带着痛哭后的鼻腔叫道:
“普罗沙[4]!您在哪儿?”
“您在叫谁普罗沙呢?” 西装傲慢地反问,更深地陷进了椅子里。
“他不认得了!连我都不认得了!您明白吗?”秘书又嚎淘起来。
“请不要在办公室里喧哗!”暴躁的条纹西装发怒了,用一只袖子拖过一包新的卷宗,看样子是打算批阅文件了。
“不行,我看不下去了,不,我受不了!” 安娜·理查尔朵芙娜叫着跑到了外面的秘书室,会计师像子弹一样跟了出来。
“您想想看,我就坐在这里,” 安娜·理查尔朵芙娜激动地浑身发抖,她抓住会计师的袖子说,“有只猫跑了进来。黑猫,个头很大,像只河马[5]。我当然喊了声‘去!’赶它走。猫不见了,可是又进来一个胖子,也长着一副猫的嘴脸,他说:‘这位女士,您对来访的客人都喊‘去’吗?’说着突然就闯到了普罗霍尔·彼得洛维奇跟前,我当然得跟进去,叫他:‘您疯了吗?’这不要脸的家伙竟然一屁股坐到普罗霍尔·彼得洛维奇对面的椅子上!那他……他——其实他心肠再好不过,就是脾气大了点。他当然发火了!我承认。他的确有点神经质,可他工作的时候像头老黄牛——他当然发火了。他说:‘您怎么不通报一下就闯进来了?’ 那个无赖,您猜怎么着,竟大模大样躺在椅子里,嬉皮笑脸地说:‘我嘛,’他说,‘有点小事情想麻烦您。’普罗霍尔·彼得洛维奇更火了:‘我忙着呢!’ 那人,简直不可理喻,竟说:‘您没什么可忙的……’ 啊?这下,普罗霍尔·彼得洛维奇再也忍不住了,他叫道:‘太不像话了!把他给我赶出去,真是见鬼了!’ 那家伙,您能想得到吗,竟笑着说:‘要见鬼?这个好办啊!’ 于是,啪嗒,我还没来得及叫出来,再看:猫脸的家伙不见了,只有一套西装坐……坐在这里……哎呀呀!”安娜·理查尔朵芙娜咧开了嘴巴大哭起来,嘴角全然失去了诱人的线条。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喘了口气,接着说出来的话就更让人摸不着头脑:
“他写啊,写啊,写啊!简直让人发疯!还打电话!就是那套西装啊!大家都跑了,跑得比兔子还快!”
会计师站在那里一个劲儿哆嗦。但命运终于还是搭救了他。两位警察迈着急促的脚步走进了秘书室。见到来人,美女便指着办公室的门,哭得更厉害了。
“女士,请不要再哭了。” 一位警察安慰她。会计师此时感觉自己已经是多余的了,立即闪身出了秘书室,一分钟后便已来到了清新的天空下。但这时他的脑子里却像有了个风箱,呼呼直吹,在这嘈杂的蜂鸣声中,他似乎还听到了招待员的只言片语,说到过昨天有只猫参加了演出。“呵呵呵?该不会就是我们的那只猫吧?”
由于恪尽职守的瓦西里·斯杰潘诺维奇没有在委员会办成事,于是他决定跑一趟位于瓦甘科夫斯基胡同[6]的委员会分会。为了让自己能够充分平静下来,他步行去了分会。
市演艺分会坐落于一座庭院深处,这是一幢因年久失修而已经斑驳陆离的小别墅,但前厅里的斑岩立柱可以说是这座小楼的招牌。
不过今天,令分会来访者称奇的不是这些立柱,而是发生在立柱下的事情。
那里有几位来访者正愕然看着一个痛哭流涕的女子。只见她坐在桌子后,桌面上摆放着几种由她负责销售的娱乐性刊物。然而此刻,这位女子非但没有向任何人推荐刊物,还对所有关切的问询一律摇手予以拒绝。而此时的前厅里,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分会几乎所有的办公室里都铃声大作,听上去少说也有二十多部电话机正声嘶力竭地吼叫着。
那女子哭了一会儿,突然浑身一个激灵,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又来了啊!” 旋即便出人意料地用颤抖的女高音唱道:
“神圣的贝加尔湖啊,沧海无边……[7]”
一位刚走到楼梯口的文书挥了一下拳头,不知道想要吓唬谁,紧接着便和那位女子一起,用呕哑嘲哳的男中音悠然地唱起来:
漩涡中的鱼桶啊,就是我骄傲的风帆……
伴随着男中音,远处也传来了众人的合唱,而且声音越来越大,最后这首歌响彻了分会的每一个角落。最近的6号房间[8]是审计处,也传出一个沙哑而又有力的低八度男声。而密集嘈杂的电话铃声则成了整个合唱的伴奏。
嗨,东北风……快掀起巨浪滔天!……文书在楼梯上扬声高歌。
那女子已经泪流满面,她想咬紧牙关,但嘴却不由自主地张开,她的声音比文书还要高八度:
让巨浪把我卷起,冲向那不远的彼岸!
分会的来访者虽然都不说话,但心里却各自讶异,因为这些合唱团成员虽分布在各个不同的角落,但歌声却十分和谐流畅,就像是所有人都站成了一排,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看不见的指挥。
瓦甘科夫斯基胡同里的行人纷纷在院子的栅栏旁停下脚步,分会里洋溢着如此欢乐的气氛令他们啧啧称奇。
第一段歌词唱完后,也像是有人挥了一下指挥棒似的,歌声齐刷刷戛然而止。文书小声咒骂了一句,飞快地离开了。这时,大门打开了,走进一个穿着夏季风衣的男人,外衣底下露着白大褂的襟袂,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位警察。
“请想点办法吧,大夫,求您了。” 女子声嘶力竭地叫道。
分会秘书迎出来跑到楼梯口,看得出来,他已经羞愧窘迫得无地自容,连说话都结结巴巴:
“大夫,您看,我们这里好像集体被施了什么催眠术……所以,必须……”一句话还没说完,便如鲠在喉一般卡住了,紧接着却用男高音突然唱起来:
石勒喀和涅尔琴斯克的荒蛮……
“笨蛋!” 那女子只来得及骂了一句,也没能解释一下是在骂谁,一句颤音的花腔便脱口而出,跟着唱起石勒喀和涅尔琴斯克来。
“您要控制住自己!不要再唱了!” 大夫对秘书说。
这位秘书毫不掩饰自己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停止唱歌的渴望,却无法停下来,他和整个合唱团一起,把歌声送到了巷子里,送到了行人的耳朵里。他们讴歌英雄在密林中没有成为野兽的美餐,讴歌他避开了擦身飞过的子弹!
这段歌词结束后,那女子便第一个服用了医生递来的缬草酸[9],然后医生跟着秘书去找其他人——一个个地服药。
“抱歉,这位女士,” 瓦西里·斯杰潘诺维奇突然问道,“你们这里来过一只黑猫吗?”
“哪里有什么猫?”女子没有好气地叫道,“是头蠢驴,我们分会里有头蠢驴!”接着又说:“听见就听见!我就是要说。” 于是她真的就把事情经过说了出来。
原来,市分会的负责人,是个“彻底搞垮娱乐的罪魁祸首”(该女子原话),他是一个各种小组生活组织狂。
“他欺上瞒下,一手遮天!” 女子叫道。
一年时间里,这位负责人组织了莱蒙托夫[10]研究小组、象棋—跳棋小组、乒乓小组和骑术小组。入夏之前还威胁要组织成立淡水赛艇小组和登山小组。
就在今天,吃午饭的时候,负责人来了……
“也不知道从哪里领来一个狗娘养的,” 女子说,“还搀着他的胳膊,那家伙穿方格子裤子,戴一副破碎的夹鼻眼镜,那嘴脸……简直没法看!”
根据这位女子的介绍,负责人进来后就立刻把他介绍给当时正在食堂用餐的所有分会员工,说他是个组织合唱的著名专家。
未来的登山队员们听到这消息立刻便泄了气,但负责人马上号召所有人都振作起精神。那个专家又开玩笑,又说俏皮话,还赌咒发誓说唱歌只会占用极少的时间,而唱歌的好处却有整整一火车那么多呢。
女子又说,当然了,第一个站出来的就是分会里最有名的马屁精方诺夫[11]和克萨尔丘克[12],他们立刻宣布要报名。其他员工顿时深信不疑地认为,唱歌是逃不掉了,于是便一个个也报了名。经决定,唱歌被安排在午间休息时间,因为其他时间已经被莱蒙托夫和棋类占据了。为了树立榜样,负责人带头宣布,说他唱男高音。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就像是一场噩梦了。只听方格子指挥家叫道:
“朵——咪——索——朵!”顺手便揪出了几个因为腼腆而躲在柜子后面企图逃避唱歌的人。他夸奖克萨尔丘克,说他具有绝对的辨音能力。他又是抱怨,又是哀求,要求大家尊重他这个资深指挥家—歌唱家。最后,他在手指上敲着音叉,请求大家齐声高唱《神圣的贝加尔湖》。
大家就齐声唱了。效果还真的很不错。方格子表现得的确很在行。第一段唱完后,指挥家向大家道个歉,说:“我走开一小会儿” 于是……就没影了。大家还以为他真的只走开一小会儿,但十分钟后他还是没回来。分会的人都由衷地感到高兴——他溜了啊。
突然间,大家莫名其妙地一起唱起了第二段,是克萨尔丘克带的头。虽然他可能并没有什么绝对的辨音力,不过他的男高音音质的确不错。第二段唱完了,指挥家还是没有回来!大家都各自回到了岗位上,可还没来得及坐稳,便又不由自主地唱了起来。想要停下——却根本做不到。唱完后沉默了三分钟,又一次齐声高唱。再次沉默——再次高唱!这下大家明白了,大祸临头了。负责人自觉丢脸,便把自己反锁在了办公室里。
那女子的故事说到这里被打断了,显然缬草酸没起作用。
一刻钟后,瓦甘科夫斯基胡同里的栅栏门口,驶来三辆大卡车,分会以负责人为首的所有员工都被装进了车厢。
第一辆车在大门里晃动了一阵,刚驶出巷子,相互扶着肩膀站在车厢里的员工们便又开口齐声唱起来,整个胡同里便回荡起那首耳熟能详的歌曲。第二辆车随即跟进,然后是第三辆,就这样载着歌声远去了。行色匆匆的路人对那几辆大卡车只投去惊鸿一瞥,丝毫没有感到惊讶,他们都以为卡车拉着人们去城外郊游了。大卡车的目的地的确是城外,但不是拉他们去郊游,而是去往斯特拉文斯基教授的医院。
半小时后,彻底焦头烂额的会计师总算来到了文艺局财务处,他指望着终于可以摆脱这笔公款了。经验已然老道的他先窥探了一下长圆形大厅里的情况,看见工作人员正端坐在写着金色大字的磨砂玻璃后面。会计师没有发现任何紧张和骚乱的迹象,一切安安静静,一切都是体面的机关应有的样子。
瓦西里·斯捷潘诺夫把头伸进一个小窗口,上面写着:“现金收款”,他向一个不熟悉的办事员打了个招呼,礼貌地问他要一张收款凭单。
“您要这个干嘛?” 办事员在小窗口里问道。
会计师糊涂了。
“缴款啊。我是瓦略特剧院的。”
“请稍等。” 办事员随即拉下铁丝网挡住了玻璃小窗。
“好奇怪!” 会计师暗想。他的惊讶是再正常不过的。有生以来还是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每个人都知道,挣钱有多辛苦,还会遇到各种麻烦。会计师在三十年来的工作实践中,还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人,法人也好,个人也罢,在收一笔钱的时候会感到为难。
不过,铁丝网终于还是打开了,会计师又一次贴近窗口:
“您的数目大吗?”办事员问道。
“两万一千七百一十一卢布。”
“呵呵!”办事员递给会计师一张绿色的单子,不知道为什么语气中带着讥诮。
对填写格式了如指掌的会计师飞速填好了单子,便去解开纸包的细绳。可当他完全打开自己的包裹时,顿时眼冒金星,不由痛苦地呻吟起来。
他的眼前竟然是一堆明晃晃的外币。有加拿大元、英镑、荷兰盾、拉托维亚的拉特、爱沙尼亚的克朗……[13]
“看看,又是一个瓦略特剧院耍把戏的,” 一个威严的声音在失去知觉的会计师头顶响起。瓦西里·斯捷潘诺夫被当场逮捕。
注释
[1]拉斯托齐金(Ласточкин),姓氏。原意为“小燕子”,暗示此人谦虚谨慎、胆小怕事的性格。
[2]库德林斯基广场,位于莫斯科花园环路和尼基塔路交界处。
[3]方块艾斯,即扑克牌的花色。在布尔加科夫的手稿档案里找到一张1921年11月6日的《真理报》剪报,上有报道称,列宁于1917年革命前逃往芬兰时,追捕他的警犬里有一条著名的狼狗,名字叫作“梅花”。有研究者认为,这是作者在暗讽当年列宁逃亡时狼狈的样子。
[4]普罗沙,普罗霍尔的爱称,暗示女秘书和他亲热的关系。
[5]河马,作者在此处指明了黑猫名字的来历。
[6]瓦甘科夫斯基胡同(Ваганьковский переулок),胡同的名称。源于俚语,意为“胡闹、吊儿郎当”。
[7]“神圣的贝加尔湖啊,沧海无边……”这是一首十月革命后非常流行的俄罗斯民歌,名为《神圣的贝加尔湖》,词作者为西伯利亚诗人德米特里·巴夫洛维奇·达维多夫(1811—1888)。这首诗原是歌颂越狱的政治犯,原歌词试译如下:
神圣的贝加尔湖啊,沧海无边,
漩涡里的鱼桶,就是我骄傲的风帆!
嗨,东北风,快掀起巨浪滔天,
让巨浪把我卷起,冲向那不远的彼岸;
我已扛够了沉重的锁链,
足迹遍布阿卡图伊群山!
老友救我脱离苦难,
死里逃生把天日重见;
我不惧怕石勒喀和涅尔琴斯克的荒蛮!
深山里,我逃过了哨兵的追赶,
密林中,我没有成为野兽的美餐,
更不知躲过了多少擦身而过的子弹;
白天疾走,夜晚兼程,
城镇终于在眼前出现!
恰尔东的姑娘们送来面包,
小伙们为我点上了黄花烟;
神圣的贝加尔湖啊,沧海无边,
破衣烂衫就是我胜利的宣言!
嗨,东北风,快掀起巨浪滔天,
就让那雷霆震响在我耳边!
歌词中的阿卡图伊、石勒喀、涅尔琴斯克和恰尔东均为外贝加尔地区的地名,是当时政治犯流放地。有意思的是,合唱这首赞颂自由和反抗精神歌曲的,竟是市演艺分会的官僚们。
[8]6号房间。看似不经意的数字6,却让人忍俊不禁地想起俄国作家安东·巴夫洛维奇·契诃夫(1860—1904)写于1892年关于精神病院题材的《6号病房》。作者暗示市演艺分会大楼里的人们很快就要“发疯了”。
[9]缬草酸,又称缬草酊,为镇静剂。
[10]莱蒙托夫,即米哈依尔·尤里耶维奇·莱蒙托夫(Михаил Юрьевич Лермонтов,1814—1841),是继普希金之后俄国又一位伟大诗人。
[11]方诺夫(Фанов),姓氏。原意为“狂热者”。
[12]克萨尔丘克(Косарчук),姓氏。意为“逃避工作或义务的人”。
[13]拉托维亚的拉特、爱沙尼亚的克朗……拉脱维亚和爱沙尼亚两国自1920年到1940年期间为资本主义国家。两国均于1940年建立苏维埃政权,同年8月并入苏联。1940年本书最后脱稿时,两国仍使用各自的货币。故这里把两国的货币也列为外国钞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