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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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因为暮色降临,总督的模样突然起了变化。他仿佛一下子变老了,不但背驼了,人也变得神经质起来。他回头望了一眼空空的扶手椅,椅背上只挂着一件斗篷,但他竟打了个哆嗦。佳节之夜越来越临近,夜色下的阴影显得扑朔迷离,也许,疲惫不堪的总督眼前出现了幻觉,以为有人坐在椅子上。沮丧塞满了他的心房——他跑上前扯了扯斗篷,便丢下它,在凉台上来回走动起来。一会儿搓搓手,一会儿跑到桌子前抓起酒杯,一会儿又停下脚步,直愣愣地看着地板上的拼花,仿佛在努力辨认什么古文一样。

今天,他已经是第二次感到心烦意乱了。他揉着太阳穴,早晨剧烈的头痛现在只留下了隐约令人不快的记忆,总督努力想要找出心神不宁的原因。他很容易便找到了,但他却仍试图欺骗自己。他心里十分清楚,今天白天他已经无可挽回地错过了一个机会,现在他正采取的补救行动其实是微不足道、无足轻重的,而最要命的是,这些行动都为时已晚了。总督自欺欺人地想要说服自己,他现在晚间的这些行动的重要性,比之早上的宣判应该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他却根本无法做到。

他在一个转身的时候,猛然停下脚步,吹了一声口哨。随着哨声,昏暗中响起一声低低的犬吠,一只硕大的尖耳朵灰毛狗从花园里窜了出来,跑到了阳台上,颈圈上还挂着镀金的小牌子。

“邦格[1]啊,邦格。”总督微弱地叫着。

那狗便后腿直立起来,前腿搭到了主人的肩上,差点没把他推倒在地板上,它伸出舌头舔了舔主人的脸。总督坐到椅子上,邦格耷拉着舌头,急促地喘着气,躺到主人的脚边。它兴高采烈地用眼神宣告,这条无所畏惧的狗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害怕的暴风雨已经过去,而现在,它又能和主人在一起了。它十分爱戴和尊敬主人,认为主人是世界上最强大的,也是所有其他人的统治者,于是它便认为自己也有了优越的地位,能高高在上享有特权了。但它躺下后,甚至不用看主人一眼,而只是瞟了一眼夜色中的花园,便觉察到主人遇到了麻烦。于是它变换了姿势,站了起来,绕到一边,把两条前腿和脑袋搭在总督的膝盖上,湿漉漉的沙土蹭上了总督斗篷的衣襟。也许,邦格的动作是想安慰主人,表示愿意和主人共患难。它朝总督斜觑着双眼,机警地竖起耳朵,表示已做好与主人共进退的准备。于是,这两个彼此相爱的狗与人,在凉台上迎来了佳节的夜晚。

与此同时,总督的客人却正忙得不可开交。他离开了凉台前花园的上层平台后,便顺着台阶来到下方的斜坡,向右一拐,直奔驻在王宫内院的军营而去。军营里驻扎的,有节日期间随总督一起进驻耶路撒冷城的两个百人团,还有这位客人亲自指挥的秘密护卫队。客人在军营里只待了一会儿,没有超过十分钟。但十分钟后,满载工事挖掘工具和一大桶水的三辆马车便驶出了军营大院。马车由十五个身披灰色斗篷的骑兵护送。在骑兵们的护送下,马车驶出了王宫后门,向西绝尘而去。出了城墙大门后,一行人沿着小路先上了通往伯利恒的大道,然后一路向北走到希伯伦大门旁的岔道口,在那里上了通往亚法的大路。白天押送绞刑犯的行刑队伍走的正是这条路。这时候天已经黑了,一轮圆月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在马车和护送队伍离开后不久,总督的客人也骑着马飞奔出了王宫,但此时他已换了一件破旧的深色长衬衣。客人没有跑向城外,却直奔市区而去。过了一会儿,他便来到了与城北圣殿仅一墙之隔的安东尼亚要塞。他在要塞里逗留的时间也不长,随后他的身影便又出现在下城区错综复杂的街巷里。而此时他的坐骑也已经换成了一头骡子。

客人对这座城市可谓了如指掌,他轻而易举地便找到了自己需要的街道。这条街道因有几家希腊人开的店铺而被称为希腊街,其中有一家店铺做的是地毯生意。客人便在这家店铺旁勒住了骡子,跳下地后,他把骡子拴在了门边的铁环上。店铺早已打烊。客人从店铺大门边上的便门走了进去,里面是一个小巧的正方形院落,三面搭着板棚。他转进院里的一个角落,来到一户人家的石阶旁,那石阶上爬满了常春藤。客人四面望了望,小房子和板棚里漆黑一片,没有一丝亮光。于是他轻声唤道:

“妮莎!”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昏暗的夜色中,一个没有戴头罩的年轻女人出现在石阶上。她倚着石阶上的护栏弯下腰,紧张地注视着来人,想看清是谁来了。认出来人后,她热情地笑了起来,点了点头,又招招手。

“你一个人在家吗?” 亚夫拉尼小声用希腊语问。

“一个人,” 那女人站在石阶上小声回答,“丈夫一早去了凯撒利亚。” 女人说到这里,回头向门里看了看,又小声说:“不过佣人在家。” 她做了个手势,示意来人“请进”。亚夫拉尼回头张望了一下,便拾级而上。于是,他和女人闪身进了小房子。

亚夫拉尼在女人家里只待了一小会儿——无论如何没有超过五分钟。然后他便离开了小房子和石阶,拉低了风帽遮住眼睛,走到了大街上。而此时,家家户户的灯光也都亮了起来。节日前的街道依然人潮涌动,亚夫拉尼骑着骡子很快便消失在路人和骑士的洪流中。他后来去了哪里,就无人知晓了。

被亚夫拉尼称作妮莎的女人则独自留了下来,她开始更衣,而且神色匆忙。尽管她在黑暗的房间里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十分困难,但她还是没有点灯,也没有叫来女仆。当她收拾打扮停当,戴上了一条深色的头巾,房子里才听到她叮嘱的声音:

“如果有人来找我,就说我去艾南塔家做客了。”

黑暗中传来一个老年女仆的抱怨:

“去艾南塔家?又是那个艾南塔!你丈夫不是不准你去她家吗!你的那个艾南塔,她是个老鸨啊!看我不告诉你丈夫……”

“好了,好了,好了,别说了。”妮莎说着,就像影子一样悄然溜出了家门。妮莎的平底鞋敲打着小院子的青石板。女仆一边埋怨,一边出来在石阶上关了门。而妮莎已经离开了自己的家。

与此同时,下城区的另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子里,走出了一个年轻人。这条小巷子的石阶鳞次栉比,一直铺向市区的一个湖边,巷子里有一幢外观丑陋的房子,临街的墙面上竟是没有窗户的,窗户都朝着院内。那年轻人正是从这幢房子的角门里走了出来。他脸上的络腮胡子修得十分考究,雪白的头巾垂到双肩,穿一身簇新的浅蓝色节日长袍,底下坠一溜短缨穗摆,脚上踩一双嘎吱响的崭新平底鞋。这个鹰钩高鼻梁、一身节日盛装打扮的英俊帅哥迈着矫健的步履,时不时赶超身边急于回家赴节日晚宴的路人,边走边看路边家家户户纷纷燃起的灯火。年轻人走的这条路刚好绕过市场,通向位于圣殿山脚下的大祭司府邸。

不消一会儿,就见他走进了该亚法的府邸大门。过了没多久,他便又从里面走了出来。

离开张灯结彩、节日气氛正浓的府邸,年轻人的步伐愈发矫健,神采愈发飞扬,他大踏步地朝下城区方向往回赶。当他走到和市场交汇的路口时,鼎沸的人群中,一个身材轻盈的女人踏着婀娜多姿的步子赶超了他。那女人戴着深色的头巾,刚好遮住了眼睛。与年轻帅哥擦肩而过时,那女人瞬间微微掀开了头巾,朝年轻人投来一瞥,但她没有减慢脚步,相反,却加快了速度向前走去,仿佛想要躲开这个刚刚被赶超的人。

年轻人注意到了这个女人,不仅如此,而且还认出了她。认出她后,他浑身一个激灵,不由停下脚步,困惑地望着那女人的背影,但片刻后便追了上去。年轻人险些没撞倒一个手里捧着陶罐的路人,但他终于追上那女人,气喘吁吁地叫住了她:

“妮莎!”

女人转过身,皱起了眉头,脸上浮现出不耐烦的沮丧,她冷冰冰地用希腊语回答:

“啊,是你啊,犹大?我一下子没有认出你来。不过这是好事情。按我们老话说,谁让人认不出来,谁就会发大财[2]……”

犹大的心激动得怦怦直跳,就像被蒙在黑头巾下的小鸟。他唯恐路人听见,结结巴巴地小声问:

“你这是去哪儿,妮莎?”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妮莎放慢了脚步,傲慢地看着犹大。

犹大一时变得慌乱起来,用小孩子一样的语气喃喃地说:

“怎么没关系?……我们约好了的。我要去你家。你自己说的,今晚你都在家里……”

“啊,不嘛,不嘛,” 妮莎撒娇似地撅起了下唇,犹大觉得,这张他一生中见过的最美的脸蛋,此刻在他的眼前变得尤为妩媚动人,“人家无聊嘛。你们都在过节,叫我怎么办呢?在家坐着,听你在台阶上长吁短叹?我还担心女仆会把这事情告诉我丈夫呢?不嘛,不嘛,我就是要到城外去,去听夜莺唱歌。”

“到城外去?” 犹大更加糊涂了,“你一个人去吗?”

“当然,我一个人呀。”妮莎回答。

“那我陪你去吧。” 犹大呼吸急促地恳求。他已经彻底晕头转向,忘记了世上的一切,用哀求的目光望着妮莎浅蓝色的眸子,而此时她的双眸看上去却是黑色的。

妮莎什么也没回答,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你不要不说话啊,妮莎?” 犹大苦苦哀求着,追上了她的步伐。

“和你在一起会不会无聊呢?”妮莎突然停下脚步问道。犹大的脑子里顿时混乱如麻,没了方向。

“嗯,好吧,” 妮莎终于心软了,“那我们走吧。”

“哪儿,去哪儿?”

“等一下……我们先进那个小院子里商量一下,万一被熟人看见了,该说我在大街上私会情人呢。”

于是妮莎和犹大远离了市场。两人在一个小院的门洞里窃窃私语起来。

“你到橄榄庄园去吧,” 妮莎一边小声说,一边拉下头巾遮住了眼睛,转过身背对着一个正拎着水桶走进门洞的人,“去客西马尼[3]园吧,过汲沦溪[4],知道吗?”

“是的,好的,知道。”

“我先走,” 妮莎说,“但是你别跟着我,你和我要分开走。我走在前面……你过了小溪后,知道山洞在哪里吗?”

“知道,知道……”

“走过榨油坊后再上山,然后拐弯就是山洞。我在那里等你。但你现在千万不要跟着我,耐心一点,先在这里等一下。”妮莎说完便走出了门洞,仿佛没有和犹大说过话一样。

犹大独自站了一会儿,极力想要理清混乱的思绪。不过有一点他想到了,那就是必须找个什么理由,向家人解释为什么不去参加节日晚宴。犹大站着想要编一套谎言,但亢奋的情绪却让他无法好好思考,他什么都没想出来,而两条腿已然不由他意志控制般地把他拖出了门洞。

此刻的犹大已经改变了路径,不再着急回下城区了,而是返身走向该亚法府邸的方向。犹大此时已经看不清楚周围的事物了。节日此时已降临到整座城市。每家每户的窗口不但亮起了灯光,而且还传出阵阵祝福和赞美的话语。几个已经迟归的人,也一个劲地赶着毛驴,用鞭子抽打,嘴里不停地吆喝。犹大的腿带着他疾走如飞,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把长满苔藓、面目可憎的安东尼亚要塞抛在了脑后。他没有听见要塞里吹响的号角,也没有注意到罗马骑兵巡逻队手中的火把已令人不安地照亮了他的道路。走过要塞后,犹大转过身,一眼看见圣殿高耸入云的穹顶上燃起了两支巨大的五叉枝形烛台。但犹大只是走马观花地看了看,他印象中,只不过在耶路撒冷城的上空多了十盏大得出奇的明灯而已,它们正同另一盏举世无双的长明灯——冉冉升起的明月——争奇斗艳。犹大此时已经顾不上任何事情,他一个劲地向客西马尼大门跑去,他只想着尽快跑出城外去。他恍惚觉得,在过往行人的背影和面孔中,有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不住地闪现着,正引领着他紧紧相随。当然这只是个幻觉——犹大心里明白,妮莎早就走出很远了。犹大跑过几家钱庄,终于来到了客西马尼大门。虽然欲火焚身,但他仍不得不在门口稍作等候。因为刚好有一个骆驼队在进城,而驼队后面则紧跟着叙利亚军人的巡逻队。见到他们,犹大更是暗自骂不绝口……

不过这一切很快就结束了。急不可耐的犹大终于来到了城墙外。此时位于他左手边的,是一处不大的公墓,附近散布着几顶朝圣者的条纹帐篷。穿过皓月下尘土飞扬的大路,犹大直奔汲沦溪而去。小溪必须趟水而过,溪水在犹大的脚下淙淙不绝地流淌。他跳过一块块的溪石,终于到达了对岸的客西马尼园。他欣喜若狂地发现,园林里上山的坡道竟是空无一人的。不远处就已经可以看见橄榄庄园破败的大门了。

离开了闷热的市区,犹大被这里春夜的气息迷醉了,客西马尼园里的香桃树和草地里的槐花隔着围墙送来一阵阵的芬芳。

大门口没有门卫,也没有其他人。几分钟后,犹大便已经奔跑在遮天蔽日的橄榄树神秘的树荫下。这条路一直通向山上。犹大气喘吁吁地往山上爬,时不时地从阴暗中走出来,踏上斑驳陆离的月光地毯。犹大觉得,这些地毯和妮莎那爱吃醋的丈夫店铺里卖的倒有几分相像。过了一会儿,犹大左手边的空地上又闪过一家榨油坊、沉重的石轮和一堆木桶。园子里看不到一个人影,日落前就已经收工了。空无一人的园子里,只有夜莺在犹大的头顶合唱,声音响亮而清脆。

犹大离目的地很近了。他知道,右边的黑暗中就应该可以听到山洞里轻如私语的滴水声了。他果然听到了水滴的声音,也感到了些许凉意。

于是他放慢脚步,轻声叫道:

“妮莎!”

但是从一棵粗大的橄榄树后闪身而出的并不是妮莎,而是跳出来一个体型敦实的男人挡住了去路。他的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便又不见了。

犹大不由得向后退去,微弱地叫了一声:

“啊!”

但身后又有个人跳出来挡住了退路。

前方第一个人问犹大:

“你刚才拿了多少钱?快说,如果想要活命的话!”

这句话点燃了犹大心里求生的希望。他拼命叫道:

“三十银币[5]!三十银币!我都带在身上。都在这里!拿去吧,不要杀我!”

前方那人以迅雷之势一把从犹大手里夺过了钱袋。就在这一瞬间,犹大背后飞起一把匕首,闪电般刺向热恋中的他,正中他的肩胛骨下方。犹大向前一扑,手指弯曲着伸向空中。而前方那人顺势用刀接住了他,刀尖捅进了犹大的心脏,直没到了刀柄。

“妮……莎……” 犹大发出了一声低沉而又怨愤的叫喊,已全然不是年轻人高亢而又清亮的声音了,随后他便再也没能发出其他声音。他的躯体怦然一声,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这时候,路上出现了第三个人的身影。那人身披一袭斗篷,头上戴着风帽。

“动作快点,”第三人命令道。凶手赶紧把钱袋和第三个人递过来的字条一起包在皮革里,再用绳子扎成十字。第二个人把小包塞进怀里,然后两个凶手便离开大路,疾步奔向林子,橄榄树林里的黑暗顿时吞噬了他们。而第三个人却在死者身边蹲了下来,观察他的脸。阴影中的这张脸如同石灰一样雪白,而且竟显得有几分英俊圣洁。几秒钟后,这条路上便也没了人影。没有了呼吸的尸体摊开了双手躺在地上。左脚正暴露在霁月的光斑下,连平底鞋上的每一根鞋带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客西马尼园里此时响彻了夜莺的鸣唱。杀了犹大的那两个凶手去了哪里,谁都不知道,但第三个戴风帽的人的行踪是清楚的。他离开大路后,立刻向南隐入了茂密的橄榄树丛里。在离园子大门很远的南墙角,有一处的墙头塌落了几块石头,他便从那里翻越过了围墙。很快,他赶到了汲沦溪边。接着,他趟进水里,顺着溪流走了一段,直到隐隐看见远处出现了两匹马和一个守候在一旁的人影。两匹马也站在水中,水流冲刷着马蹄。牵马的人翻身跃上马背,戴风帽的人则上了另一匹。两人在水中走得很慢,马蹄踩得石头嘎巴脆响。然后两位骑手走出了溪流,上了耶路撒冷城一侧的对岸,顺着墙根走去。这时,牵马人独自催马加鞭向前奔去,一会儿便从视野中消失了。而戴风帽的人则勒住了马,翻身下地,在空无一人的大路上脱下了斗篷,把它翻了个个儿,从斗篷里取出没有插羽翎的扁平头盔,戴到了头上。接着,他身披战袍重又翻身上马,腰间还插上了一柄短剑。他一抖缰绳,桀骜不驯的战马便撒开蹄子跑了起来,马背上的骑手不住地轻轻晃动。路途已经不远了,骑手很快便来到了耶路撒冷城的南门。

城门洞下的火炬还在不安分地跳动闪耀。闪电军团第二百人团的值勤士兵正坐在长椅上掷骰子[6]。看到骑着马的军官,便都立刻站起身来,军官向他们摆了摆手,便纵马进了城。

城里遍地节日的灯火。所有的窗户里都闪动着烛光,到处传来赞美诗的歌声,此起彼伏地汇成不协调的合唱。骑手偶尔向临街的窗户里张望,能看到人们正聚在餐桌旁,桌上摆放着羊羔肉,苦艾草烹制的菜肴[7]之间立着斟了葡萄酒的杯子。骑手低声用口哨吹着小曲,从容不迫地踩着小碎步走在下城区空旷的街道上,一直向安东尼亚要塞走去。他间或抬头望望圣殿顶端,那世上罕见的五叉巨灯正在吐着火焰,时而又望望那一轮圆月,它正高高地悬在巨灯的上方。

耶律大帝的王宫却对这个盛大的逾越节之夜无动于衷。宫中南面的寝殿里住着罗马步兵的军官们和军团的督军,那里还有灯光,似乎还有人在走动,还有生命的迹象。而在王宫前方的正殿里,极不情愿地住着唯一一位居民,那就是总督本人。整个正殿,连同成排的廊柱和金色的雕像,在千里皓月之下却显得死气沉沉。这里,王宫的内部完全处于黑暗和寂静的统治之下。就像对亚夫拉尼说过的那样,总督并没有进内殿休息的打算。他吩咐仆人在凉台上准备好卧具,这里正是他午间用餐和早上审讯的地方。总督在铺好的卧榻上躺下,却丝毫没有睡意。光秃秃的月亮高高挂在无云的夜空,总督目不转睛地看着它,就这样看了好几个小时。

大约在午夜时分,睡意终于开始眷顾总督大人。他抽抽搭搭地打了个哈欠,解开了斗篷,把它扔到一边,松开了束着衬衣的腰带,把它连同插在刀鞘里的宽刃钢刀一起放到了椅子上,接着脱掉平底鞋,舒展开了身躯。邦格立刻也站了起来,走到榻前,在他身边头碰头地躺了下来,总督把手搭在狗的脖子上,终于合上了眼睛。邦格紧接着也睡着了。

昏暗中的卧榻被廊柱遮住了月光,但还是有一道月光从台阶处直直地伸到了床前。当身边的现实刚刚与总督脱离联系,他便一个翻身坐了起来,顺着这条发光的道路,向着月亮往上走去。梦中的他甚至幸福地大笑起来,走在这条晶莹剔透的浅蓝色道路上,一切都是那么的妙不可言。邦格跟随着他,那个游方哲人也和他并肩走在一起。他们争论着一个复杂而又重要的问题,而且谁也说服不了谁。他们的观点完全不同,没有任何共同点,所以争论也就变得格外有趣,无休无止。毫无疑问,今天的行刑彻头彻尾是一场误会——那个想象力丰富,荒唐地认为所有人全都是好人的哲学家,现在不正在自己身边走着吗?也就是说,他仍然活着。还有,简直不用说,连想一想都觉得可怕,这样的人怎么能处死呢。没有行刑!没有!这才是顺着月光台阶往上走时最为美妙的印象。

闲暇的时间太多了,要多少有多少,雷雨要到傍晚才会来。而怯懦,当然是最可怕的罪恶之一,正如拿撒勒人约书亚所说。不,哲学家,我要反驳你:这是最可怕的罪恶,没有之一。

比如,身为犹大国的现任总督,在担任军团指挥官的时候,圣女谷一役,凶残的日耳曼人几乎要把鼠太保咬死了,我也没有怯懦过。但是,请您不要在意,哲学家!难道,以您的聪明才智,您真的以为,犹大国的总督会为了一个对凯撒大帝犯下罪行的犯人而牺牲自己的前程吗?

“是的,会的。” 梦中的彼拉多呻吟着,抽噎起来。

当然,会牺牲的。早晨恐怕还不愿意牺牲,但现在,夜深时刻,权衡了一切之后,他会愿意牺牲的。他宁可牺牲一切,也要拯救那个绝无任何过失的、疯狂的空想家和医生免遭绞刑!

“我们现在永远在一起了[8],” 衣衫褴褛的游方哲人不知道怎么站在了金矛骑士的道路前方,对梦中的他说,“有我,就必然会有你!人们只要想到我,立刻也会想到你!提到我这个父母不知是何人的弃儿,一定也会提到你这个占星大师和磨坊主女儿——大美人彼拉所生的儿子[9]。”

“是啊,你不要忘记我,一定要记住我这个占星家的儿子。”彼拉多在梦中恳求。看到这个在拿撒勒沿门托钵的人点头同意,生性残暴的犹大国总督高兴地泪流满面,在梦中笑出声来。

正因为这一切是那么的美好,所以梦醒时分对总督大人来说就尤为可怕。邦格对着月亮大叫起来,那条光洁得仿佛铺了一层黄油一样的浅蓝色道路,在总督眼前塌陷了。他张开眼睛,想到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死刑已然执行了。而总督所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习惯性地抓住了邦格的颈圈,然后用痛苦的目光寻找月亮。他看见,月亮已经偏向一边,变成了银白色。但这月光却被眼前凉台上的一簇灼灼跳动着的刺眼的火光扰乱了。百人团长鼠太保正手持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炬,一边用惊惧而又凶狠的目光斜觑着那只随时都可能跳起来的危险野兽。

“不准动,邦格。” 总督的声音中不无痛苦,咳嗽了一声。他用手遮住火炬的光线,说:“半夜啊,明月之夜啊,还不得安宁。噢,神明啊!您的职务也不轻松啊,马克。所以您才会虐待士卒……”

马克惊讶不已地看着总督,总督顿时醒悟过来。为了掩饰刚才半梦半醒间的失言,总督马上改口说:

“您别介意,百人团长,我的状况,再说一遍,比您更加糟糕。您有事吗?”

“秘密卫队队长求见。” 马克镇静地报告。

“快,快传,”总督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命令道,随即两只光脚便去摸索平底鞋。廊柱间亮起了火把,拼花地板上响起了军靴底钉敲击的声音。百人团长退回了花园。

“明月之夜还不得安宁。” 总督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

凉台上百人团长刚站过的地方,出现了戴风帽的人。

“邦格,不许动。” 总督小声说着,按下了狗的脑袋。

亚夫拉尼在汇报之前,像往常一样,习惯性地四下看了看,又跑到阴影里,确认了凉台上除了邦格没有旁人,这才小声禀告:

“禀请总督大人将在下依法治罪。您料事如神。在下没能保护好加略人犹大,他果然被杀。在下乞请革职法办。”

亚夫拉尼觉得有四只眼睛正瞪着他——狗眼和狼眼。

亚夫拉尼从斗篷下取出一个被血渍浸润得干硬粗糙的钱袋,上面盖有两个封印。

“就是这个钱袋被扔进了大祭司的府里。上面的血迹就是加略人犹大的。”

“有意思,这里面多少钱?” 彼拉多弯腰看了看钱袋。

“三十个银币。”

总督不屑地笑了笑:

“不多啊。”

亚夫拉尼没说话。

“死者呢?”

“这个在下不知,” 风帽从不离身的人从容不迫地回答,“今天一早就会展开搜寻。”

总督浑身哆嗦了一下,不再继续系老也系不好的鞋带了。

“那您是否知道,他确实已经死了呢?”

总督听到一个冷若冰霜的回答:

“总督大人,在下在犹大国任职十五年。从瓦勒留·格拉土[10]时起,在下便在此服役。如果在下确认此人被杀,是没必要先看到尸体的。故此,在下郑重向您禀报,那个名叫犹大的加略人已于几小时前被人刺死。”

“请您不要介意,亚夫拉尼,” 彼拉多回答,“我还没有完全醒过来,所以刚才这么问您。我现在睡眠很差,”总督苦笑了一下,“总是梦见月光。真是可笑,您猜怎么着?我好像就沿着这道月光在散步。那么,说一下您对这件事情的建议吧。您打算去哪里搜寻尸体?坐下吧,秘密卫队队长。”

亚夫拉尼鞠了一躬,把椅子挪到了床前,坐下的时候,身上的佩剑哐啷啷响。

“在下打算去客西马尼园的橄榄油作坊附近寻找。”

“哦,哦。为什么偏要去那里呢?”

“大人,据在下推断,犹大不是在耶路撒冷城里被杀的,但也不会离城太远。他定是在耶路撒冷城的近郊遇害。”

“我向来认为您在本职行业里是最出类拔萃的专家之一。虽然我对罗马的情况不是很了解,但在其他各殖民区,确实没有人会是您的对手了。请您解释一下为什么吧?”

“在下无论如何不能想象,”亚夫拉尼小声说,“犹大会在城里遭到嫌犯的毒手。大街上是无法秘密杀死他的。那么,就必须把他引到某个地下室里。但卫队早已遍搜下城区,按理早该找到了。但他不在城里,这一点在下可以保证,如果他被带走远离了城区,那这个钱袋也不会那么快就被扔回来。所以他该是在近郊遇害。有人设法把他引出了城区。”

“我实在想象不出,这是怎么办到的。”

“是的,总督大人,这是整个案子里最难以理解的环节,连在下自己都没有把握把它调查清楚。”

“的确,太神秘了!节日的晚上,一个教徒弃逾越节晚宴而不顾,独自一人不知什么缘故去了城外,并在那里遇害。有谁能用什么办法把他引出城呢?莫非是个女人?”总督突然间似有所悟。

亚夫拉尼镇定而又言之凿凿地回答:

“断无这种可能,总督大人。这种可能可以完全排除。这也是必然的逻辑。有谁希望置犹大于死地?应该是那些游方的空想人士,那是一个小团体,其中是不会有什么女人的。总督大人,结婚是需要花钱的,生育孩子也是要花钱的,想要借助女人杀人,就需要花更多的钱,而这些游方人士根本就没有什么钱。所以女人不可能涉及本案,总督大人。在下不得不多说一句,您的这个想法会让事情变得漫无头绪,会妨碍调查,也令在下无所适从。”

“依我看,您说得完全正确,亚夫拉尼,”彼拉多说,“我只是随口说说自己的猜想。”

“这个猜想,很遗憾,是错误的,总督大人。”

“那好吧,那还能怎么解释呢?”总督大声问道,他的目光带着强烈的好奇注视着亚夫拉尼的脸。

“在下以为,还是因为钱的缘故。”

“想法很妙!可有谁会在半夜去城外给他钱,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噢,不,总督大人,不是这样的。我只想到一种假设,如果这个假设说不通,在下就找不到其他解释了。”亚夫拉尼俯身凑近了总督,小声耳语道:“犹大想把这些钱藏到一个隐蔽的、只有他本人才知道的地方。”

“这种解释很精妙啊。那样看来,事情确实如此。现在我理解您的意思了:不是有人把他骗出了城,而是他自己想要出去。对,对,正是如此。”

“不错。犹大是个多疑的人。他想把钱藏到不为人知的地方。”

“是的,您说了,是客西马尼园。为什么您偏偏打算去那里找呢——不瞒您说,这个我还是不明白。”

“噢,总督大人,这个就更简单了。谁都不会把钱藏在大街上,藏在公开和空旷的地方。犹大没有走去往希伯伦的大路,也没有走去往伯利恒的大路。他肯定是去了一个安全而又隐蔽的、有树林子的地方。这也容易理解。而这样的地方在耶路撒冷城近郊,只有客西马尼园了。而且他还无法走得很远。”

“您已经完全把我说服了。那么您现在打算怎么做?”

“在下即刻着手缉拿在城外跟踪犹大的凶手,至于在下本人,刚才已经向您报告了,准备接受法办。”

“什么法办?”

“他昨天离开该亚法的府邸后,在下的卫队竟然在市场上把他跟丢了。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实在难以理解。在下生平还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和您交谈以后,他就立刻被置于监控之下。但在市场附近他却加快速度跑向别处,绕了一个奇怪的圈子,接着就不见了踪影。”

“原来如此。我向您声明,我个人觉得没有必要把您送去法办。您已经尽了全力,这世上恐怕没有谁,”总督说到这里满意地笑了笑,“能比您做得更好了。跟丢犹大的警探就交给您处置吧。不过就这件事而言,我要提醒您,其实我希望处分一点都不要严厉。毕竟,我们为了照顾这个恶棍,已经做了一切能做的!对了,忘记问您了,”总督挠了挠额头,“他们用了什么妙计把钱扔给了该亚法?”

“您看,总督大人……这也不是很复杂。复仇者只要走到该亚法府邸的后院,那里拐角的地势比后院高。他们一定是居高临下把钱袋扔进围墙的。”

“还附了字条?”

“是的,正是如此,就如您预料的那样,总督大人。对了,您看。”亚夫拉尼撕开了钱袋上的封印,把里面的东西给彼拉多看。

“抱歉,您这是做什么,亚夫拉尼,这大概是圣殿专用封印吧!”

“总督大人大可不必为这个操心。”亚夫拉尼又包好了钱袋。

“难道您自制了所有的封印吗?” 彼拉多哈哈大笑起来。

“不然寸步难行啊,总督大人。”亚夫拉尼一本正经地回答,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我能想象,该亚法府里会是什么情形!”

“是的,总督大人,这事情引起了轩然大波。所以他们把在下叫去了。”

即便是在昏暗中,此刻也能看到彼拉多闪闪发亮的双眼。

“太有意思了,真有意思……”

“请恕在下斗胆不能赞同,总督大人,一点意思都没有。此事无聊至极,琐碎至极。在下问他们,府里是否给什么人钱了,他们断然否认,说绝无此事。”

“啊,这样啊?好吧,没给过就没给过吧。这样一来,凶手就更难找了。”

“完全正确,总督大人。”

“对了,亚夫拉尼,我突然有了个想法:他该不会是自杀的吧?”

“噢,不,总督大人,” 亚夫拉尼吃了一惊,甚至仰靠到了椅背上,“请恕我直言,这是完全不可能的!”

“啊,这座城市里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我敢打赌,要不了多久,他自杀的谣言就会传遍全城。”

亚夫拉尼又用那别样的眼神瞥了一眼总督,随即回答说:

“的确有可能,总督大人。”

虽然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但总督显然对加略人被杀的事情仍意犹未尽,他不无遐想地问:

“我还真想看看,他是怎么被杀死的。”

“凶手极其精通杀人艺术,总督大人。”亚夫拉尼顽皮地看了看总督,回答说。

“这您又是怎么知道的?”

“请您仔细看看这只钱袋,总督大人,” 亚夫拉尼说,“我敢担保,犹大的血肯定是喷涌而出的。总督大人,我这辈子见过不少被杀的人呢。”

“那么,他当然再也站不起来了?”

“不,总督大人,他会站起来的,” 亚夫拉尼微笑着,充满哲学意味地回答说,“这要等到万众翘首以待的弥赛亚在他头顶吹响号角的时候。但在此之前,他是站不起来了!”

“好了,亚夫拉尼。这个问题清楚了。现在说说掩埋的事情吧。”

“处死的人都已经被掩埋了,总督大人。”

“噢,亚夫拉尼,把您送上法庭才是真正的犯罪呢。您是无愧于最高奖赏的。经过怎么样?”

亚夫拉尼便开始讲述,当时,他正处理犹大的事情,他的副官天一黑就带领秘密卫队进了山。到了山顶却发现少了一具尸体[11]。彼拉多一哆嗦,紧张地问:

“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

“您不必担心,总督大人,” 亚夫拉尼继续讲述:“狄司马斯和赫斯塔斯的眼睛已经被猛禽啄掉了,他们的尸体立刻被抬走了,之后就立刻开始搜寻第三具尸体。很快也找到了。有个人……”

“利未·马太。” 彼拉多的语气不像是询问,倒像是确信无疑。

“是的,总督大人……”

利未·马太躲在骷髅山北麓的一个山洞里,正在等待天黑。拿撒勒人约书亚赤裸的尸体就在他身边。卫队士兵手持火把走进山洞的时候,利未一脸凶狠,陷入了绝望。他大喊大叫,说他没有犯任何罪,根据法律,任何人都有埋葬死刑犯的权利,只要他愿意。马太说他不想丢下遗体。他情绪激动,语无伦次地大喊大叫,又是恳求,又是威胁诅咒……

“把他抓起来了吗?” 彼拉多阴沉地问。

“没有,总督大人,没有抓他,” 亚夫拉尼急忙安抚总督,“向他解释了,说会把尸体掩埋好的,这个放肆的疯子才安静下来。”

“利未考虑了一下,不说话了。但他接着声明,说他不会离开,并且要参与掩埋。他说,哪怕杀了他也绝不离开,甚至还把随身带着的一把切面包的刀拿了出来,以示决心。”

“把他赶走了吗?” 彼拉多深沉地问。

“没有,总督大人,没有赶走他。我的副官准许了他参与掩埋。”

“这次行动是您的哪一位副官指挥的?” 彼拉多问。

“托尔麦[12],” 亚夫拉尼回答,随即不安地问:“是不是他做错了什么?”

“您接着说吧,” 彼拉多说,“他没做错什么。是我自己有点失态了,亚夫拉尼,看来,我正在和一个从不犯错的人打交道。此人正是您啊。”

利未·马太和死刑犯的遗体一起被装入囚车,两个小时后就被带到了耶路撒冷城北部一个空旷的峡谷里。卫队轮班挖坑,只一个小时便挖出一个深坑,便把三具尸体一起埋了。

“光着身体埋的吗?”

“不,总督大人,卫队带去几件长袍。还给尸体的手指上套了指环。约书亚的指环上刻了一道痕,狄司马斯刻了两道,赫斯塔斯刻了三道。坑填满后,上面用石头盖住了。最后又做了记号,托尔麦认得。”

“啊,我要是能提前考虑到就好了!” 彼拉多皱起了眉头。“我本该见见这个利未·马太的……”

“他就在这里,总督大人!”

彼拉多睁大了眼睛,盯着亚夫拉尼看了一会儿,然后才说道:

“感谢您在这个案子上所做的一切。请您明天让托尔麦来见我,请您事先告诉他,我对他的工作很满意。至于您,亚夫拉尼,”总督拿起桌上的腰带,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宝石戒指递给秘密卫队队长,“请您把它收下作个纪念吧。”

亚夫拉尼鞠了一躬说道:

“荣幸之至,总督大人。”

“执行掩埋的卫队,请给予嘉奖。跟丢犹大的探员给予口头警告。现在让利未·马太来见我。我还需要了解一下约书亚案件的细节。”

“遵命,总督大人。” 亚夫拉尼便躬身告退,总督一拍手叫道:

“来人!柱廊掌灯!”

亚夫拉尼已经退入花园,仆人们在彼拉多身后点亮了明晃晃的蜡烛。三个烛台被放到总督面前的桌子上,月色也立刻退缩到了花园里,仿佛被亚夫拉尼随身带走了。凉台上出现了一个矮小瘦弱的男人,他的身边站着伟岸的百人团长。后者注意到了总督的眼神,便立刻退下,消失在了花园里。

总督用贪婪而又惶惑的目光仔细打量着来人。那种眼神,就像是终于见到了一个如雷贯耳,而且心中神交已久的人。

来人约摸四十岁不到,皮肤黝黑,衣不蔽体,浑身上下都是干结的污泥,目光如同恶狼,充满了不信任。一句话,他的样子实在难看,简直就和城里的乞丐别无二致,这样的人在圣殿的台阶上,或者在下城区喧闹而又肮脏的市场里比比皆是。

良久的沉默被来人的一个奇怪动作打破了。他突然脸色一变,一个趔趄,要不是脏手及时抓住了桌边,他就倒下了。

“你怎么了?”彼拉多问。

“没什么。” 利未·马太做了个夸张的吞咽动作。瘦长的脏脖子裸露在外,猛地膨胀起来,又瘪了下去。

“你怎么了,说话。” 彼拉多又问了一遍。

“我累了。” 利未说着,忧伤地看了看地板。

“坐下。” 彼拉多指了指椅子。

利未不信任地看了看总督,向椅子挪过去,他惊惧地斜了一眼椅子的金扶手,便坐了下来。不过不是坐到椅子上,而是坐到了椅子边上的地板上。

“奇怪,为什么不坐在椅子上?” 彼拉多问。

“我身上脏,怕把它弄脏了。” 利未盯着地面说。

“马上会给你拿吃的来。”

“我不想吃。” 利未回答。

“为什么要撒谎呢?”彼拉多轻声问,“你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也许还更久。好吧,不吃就不吃吧。我把你叫来,是想看看那把刀,就是你随身带着的。”

“士兵们把我带到这里来的时候,已经把它拿走了。”利未说完又补充道:“您把它还给我吧,我得交还给原来的主人,那把刀是我偷的。”

“为什么要偷?”

“是为了割断绳子。” 利未回答。

“马克!” 总督叫道,百人团长立刻来到廊下。“把他的刀给我拿来。”

百人团长腰间别着两把刀鞘,他从其中一个刀鞘里抽出一把脏兮兮的面包刀,交给了总督,自己便退转身退下去。

“刀是从哪儿拿的?”

“希伯伦城门旁的一家面包铺子,一进城向左就是。”

彼拉多看了看宽宽的刀刃,不知为什么还用手指试了试刀锋,然后说:

“刀的事情你就放心好了,我会让人还回去的。现在说第二件事情:把你的羊皮纸给我看看吧,就是你随身携带的,上面还记录了约书亚的话。”

利未恨恨地看了一眼彼拉多,笑了笑,恶毒的笑容把他的脸扭曲得不成样子。

“你们想夺走一切吗?连我最后的东西也要夺走?”他问。

“我没说——给我,”彼拉多说,“我说——给我看看。”

利未在怀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卷羊皮纸。彼拉多拿到手里,展开,在两盏灯之间平铺开,眯起眼睛开始研究那些春蚓秋蛇的墨迹。这些歪歪扭扭的字体辨认起来实在困难,彼拉多皱起眉头俯身在羊皮纸上,一行行地用手指点划着看。他终于辨认出个大概,上面断断续续地记录了一些格言、日期、作者的注释和诗歌的片段。彼拉多还能念出其中的一些内容:“没有死亡……昨天我们吃到了香甜的春季无花果……”

彼拉多神情专注地眯着眼睛,以至于脸上的肌肉也变了形,他读道:“我们将看到生命之水的净河……人类将透过透明的水晶仰望太阳……”[13]。

彼拉多突然哆嗦了一下。羊皮纸的最后一行里,他分明看到了这样的字句:“……莫大的罪恶……怯懦。”

彼拉多卷起羊皮纸,猛地甩手递给利未。

“拿去吧,” 他停顿了一会儿,又说,“我看,你也是个读书人,何必孤苦伶仃地穿着破衣烂衫到处流浪呢。我在凯撒利亚有一座很大的图书馆,我很富有,可以为你安排一个职位。如果你去那里研究和保管文献,至少可以衣食无忧了。”

利未站了起来,回答说:

“不,我不愿意。”

“为什么?” 总督的脸阴沉下来,“你讨厌我,怕我吗?”

恶毒的笑容又一次扭曲了利未的脸,他说:

“不,是你会怕我。你杀了他以后,就无法那么轻松地正视我的脸。”

“闭嘴,” 彼拉多说,“那你把钱拿去吧。”

利未摇头拒绝,总督又说:

“你,我知道,自诩为约书亚的弟子,但我要告诉你,他所教你的,你一点都没有学会。如果你真学会了,你肯定会接受我的东西。你要知道,他临死前说过,他谁都不怪罪。”彼拉多意味深长地举起一个手指,脸上的肌肉颤栗着:“他本人肯定也会接受我的东西。你很残忍,但他却不残忍。你今后打算去哪里呢?”

利未突然凑近了桌子,两只手撑在桌面上,怒火中烧的目光直直盯住总督,小声说:

“大人,我告诉你,我要在耶路撒冷城杀一个人。我要用行动让你知道,鲜血还会流淌。”

“我也知道还会流血,”彼拉多说,“你的这些话并不让我感到惊讶,你当然是想要杀了我吧?”

“杀掉你我做不到,”利未紧咬牙关,冷笑一声,“我还不至于愚蠢到想要杀你,但我一定会杀了加略人犹大,这件事我会用尽余生去完成。”

总督眼里掠过一丝欣慰,他用手指示意利未·马太靠近一点,然后对他说:

“这件事情你办不到了,你也不必操心了。就在昨夜,犹大已经被杀死了。”

利未一下子跳了起来,紧张地四下看了看,大声问:

“谁干的?”

“你别嫉妒,” 彼拉多龇着牙,搓了搓手说,“我看,除了你以外,他还有别的崇拜者吧。”

“这是谁干的?” 利未再次小声问。

彼拉多对他说:

“这是我干的。”

利未张大了嘴,诧异地看着总督,总督则继续说:

“光这么一件事情,当然还不够,但毕竟是我做的。”接着又说:“那,你现在能接受我的东西了吗?”

利未想了想,态度变得温和了,终于他说:

“那就给我一张新的羊皮纸吧。”

一个小时后,利未离开了王宫。黎明前的寂静中只听到花园里哨兵轻微的脚步声。月亮很快便褪去了颜色,天空的另一边,泛白的启明星已经亮起。烛灯早已经熄灭。总督躺在卧榻上。他一只手托着腮帮,无声地呼吸着,悄然睡去。邦格就睡在他的身边。

犹大国第五任总督本丢·彼拉多就这样迎来了尼散月十五日的黎明。[14]

注释

[1]邦格,彼拉多爱犬的名字,这个名字在第二章中已经出现过一次了。而从这时开始,大狗邦格将成为彼拉多唯一的精神伴侣。彼拉多之所以钟爱这条大狗,是因为它的无比忠诚。有趣的是,布尔加科夫第二任妻子柳波芙(1895—1987)有个绰号,叫作“柳邦格”。1928年,布尔加科夫为“柳邦格”画过一幅画,并在画的上方提名为“邦格”。

[2]“谁让人认不出来,谁就会发大财”。这既不是犹太语,也不是阿拉米语中的老话,而是俄罗斯民谚。

[3]客西马尼(Гефсимания),地名,阿拉米语中意为榨油的地方(olive press)。位于耶路撒冷东部,在橄榄山脚下的汲沦溪谷中。

[4]汲沦溪(Кедрон)在耶路撒冷与橄榄山之间。岸两边香柏树茂密成荫,汲沦溪上游是基训河。

[5]银币,钱币单位。布尔加科夫使用了当时雅典城的钱币单位德拉克马,每一枚银币为四德拉克马。

[6]“……士兵正坐在长椅上掷骰子”。这句话源自《新约·马太福音》(27:35)中的记载: “既将他钉十字架上,就拈阄分他的衣服。” (有些文本中作:“就拈阄,好应验先知所说的话,他们彼此分了我的外衣,又为我的里衣拈阄。”)

[7]据《旧约·出埃及记》记载,犹太人过逾越节时,餐桌上必备有无酵饼、苦艾和羔羊肉。

[8]“我们现在永远在一起了”。约书亚和彼拉多在梦中的这段对话是福音书中不曾记载的,但也不是布尔加科夫的刻意杜撰,其构思的灵感来源于《彼拉多行传》。《彼拉多行传》被认为是伪福音书,据传为《圣经》中人物尼哥底母所著,详细记述了耶稣行刑遇害的故事。

[9]并没有历史文献佐证彼拉多的父母是占星家和磨坊主女儿,这只是一个传说而已。但是传说中彼拉多的名字来源于母亲彼拉,彼拉的意思正是“长矛或长枪”,而彼拉多也被称为“金矛骑士”。

[10]瓦勒留·格拉土(Валерий Грат,拉丁文为Valerius Gratus),彼拉多的前任。

[11]《新约·马太福音》(28:13—15)中记载: “你们要这样说:夜间我们睡觉的时候,他的门徒来把他偷去了。倘若这话被巡抚听见,有我们劝他,保你们无事。兵丁受了银钱,就照所嘱咐他们的去行。这话就传说在犹太人中间,直到今日。”

[12]托尔麦(Толмай),人名。源自古斯塔夫·福楼拜(1821—1880)小说《希罗迪娅》。在这部小说创作初期,布尔加科夫笔下的亚夫拉尼就是托尔麦。

[13]“生命之水的净河……透明的水晶……”,这句话源自《新约·启示录》(22:1)中所记: “天使又指示我在城内街道当中一道生命水的河,明亮如水晶,从神和羔羊的宝座流出来。”

[14]主人公大师的小说在此处结束。


第二十五章 总督对犹大的救赎第二十七章 50号公寓的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