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宽恕与永恒的归宿

字数:5041

神明啊,我的神明!黄昏的大地是多么令人黯然神伤!沼泽地的迷雾又是多么神秘莫测。只有在迷雾中徘徊彷徨过的人,只有在死神来临前饱受过煎熬的人,只有背负着难以承受的压迫在大地上展翅飞翔过的人,才会心有所悟。只有筋疲力尽的人才能感悟到这一切。只有这样,在离开大地上氤氲的迷雾时,在离开沼泽和河流时,他才不会心中抱憾。他会把自己安详地交付到死神的手里,因为他知道,只有死神才能(使他得享安宁)[1]。

乌黑的神马此时也已疲倦,驮着骑手们放慢了脚步,不可阻挡的黑夜渐渐追上了他们。甚至连不安分的河马都感觉到了背后逼近的黑夜,他此时完全安静下来,爪子紧紧抓住马鞍,放松了自己的尾巴,脸色凝重,一言不发地疾驰。夜张开黑色的帷幔遮住了森林和草原,却也在远处的夜空下点燃了忧伤的灯火。不过现在无论是玛格丽特还是大师,都对灯火失去了兴趣,他们变得如此的陌生,对他们也毫无用处了。黑夜已经追上了骑队,最终在他们的头顶铺散开来,向愁肠百结的苍穹抛出一颗颗晶莹雪亮的星辰。

夜色越来越浓,几乎和骑手们并肩驱驰,它在不经意间拽住了骑手们的斗篷,从他们的肩头悄然扯落,揭开了他们的伪装。玛格丽特在袭面的凉风中睁开了眼睛,她发现,这些飞向旅途终点的人们身上正在发生着变化。当一轮暗红色的圆月从森林的尽头迎面升起时,所有的伪装便都消失殆尽,被施了魔咒却并不耐久的外衣纷纷跌入沼潭,落进了浓雾。

克洛维耶夫巴松管已经变得认不出来了,他曾在并不需要翻译的神秘顾问手下自诩为翻译,而此刻正飞驰在大师情人的右手边,与沃兰德并肩齐驱。这个叫作克洛维耶夫巴松管的人,刚才离开麻雀山的时候还穿着一身破旧的马戏服,而现在却变成了一位身披深紫色斗篷的骑士[2]。他紧靠着沃兰德,轻轻抖动着缰绳上的金链子,一张似乎永远都不会微笑的脸上写满了忧伤。他的下颌紧紧贴住胸膛,既不关注天上的满月,也对下面的大地视若无睹,仿佛正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

“为什么他的变化那么大?” 玛格丽特在呼啸的风中轻声问沃兰德。

“这位骑士曾开过一个不合时宜的玩笑,” 沃兰德转过脸对玛格丽特说,他的一只眼睛发着幽幽的光,“在谈到光明与黑暗时,他说了个一语双关的笑话,导致了恶果。这位骑士此后便不得不更多更久地插科打诨,远比他预料的要长久。但是今夜正是清算时刻。骑士已还清所有债务,清账了!”

黑夜也摘下了河马毛茸茸的尾巴,把皮毛从他身上扯去,撕成碎片,扔进了沼泽。那只原先逗暗灵之王开心的猫,现在变成了一个清瘦的少年。原来他本是魔鬼的少年侍从,也是世上绝无仅有的优秀丑角[3]。他现在安详而又静默地飞驰着,皎洁的月光洒在他青春年少的脸上。

飞驰在最边上的是阿扎泽勒,他一身的盔甲闪闪发亮。月光也改变了他的模样。他滑稽而又丑陋的獠牙不见了,斜眼原来也是假的。阿扎泽勒的双眼原本是一样的,空洞而又漆黑,苍白的脸上表情冷漠。此刻的阿扎泽勒已然恢复了旱漠之怪和杀人恶魔的本来面目[4]。

玛格丽特无法看到自己,但她清晰地看见了大师的变化。他的头发被月光染成了白色,在脑后被拖成一根辫子,飘荡在风中。当疾风吹起他脚边的斗篷时,玛格丽特看见了他长筒靴上时暗时亮的马刺。和少年魔鬼一样,大师目不转睛地盯着月亮,但他的脸上露着笑容,就像看着熟识的爱人,嘴里还不断地喃喃自语,这也许是他在118号房间养成的习惯了。

最后,沃兰德本人也恢复了他真正的面容。玛格丽特说不出他胯下坐骑的缰绳是用什么做的,只觉得那是一串串月光编织的银链,而坐下骏马只不过是一片巨大的暗影,马鬃则是一块乌云,骑手腿上的马刺原来竟是一颗颗灿烂的繁星。

就这样一路无语飞了好久,直到地面的景象发生了变化。苍凉的森林没入了漆黑的大地,也带走了晦暗曲折如刀刃的河流。地面上出现了泛着白光的砾石,而砾石中间却有几处幽暗的崖谷,就连月光也无法照进去。

沃兰德在一块满目凄凉的、平坦的碎石高地上[5]勒住了马,于是骑手们也放慢了脚步,倾听着马蹄敲打燧石和石砾的声音。洒落的月光把平地照得通明透绿,玛格丽特很快便看清,空旷的平地上有一把扶手椅,椅子里坐着一个身穿白衣的人。也许这人已经两耳失聪,抑或他正沉溺于自己的思绪中无法自拔,他竟没有听到被马蹄沉重践踏的碎石地面上发出震动的声响。骑手们径直朝他走去,并没有惊动他。

月亮帮了玛格丽特大忙。皎洁的月光亮白如昼,远胜于最亮的电灯,玛格丽特借着月光看见,这个坐着的人似乎已经双目失明,他局促地搓着手,无神的双目却凝视着那一轮银盘。沉重的石椅被月光照得闪亮剔透,玛格丽特这时才注意到,椅子旁边还卧着一条深色的尖耳朵大狗,狗的双眼和主人一样,不安地望着月亮。

坐着的人脚边散落着几块陶罐的碎片,还汪着一滩永远不会干涸的暗红色水迹。

骑手们勒住了骏马。

“您的小说都已经拜读了,” 沃兰德转身对大师说道,“他们只有一个意见,对小说没有结尾表示遗憾。所以,我想让您见见您的主人公。他在这块平地上坐了快有两千年,也睡在这里,但每当满月之日,就像您现在看到的这样,他就饱受失眠之苦。失眠不仅折磨着他,也折磨着他忠实的护卫,这条狗。如果说,怯懦真是最严厉的罪孽,那么,也许这条狗并没有罪。这条猛犬唯一害怕的就是雷电。不过,这也没有办法,爱一个人,就要和他所爱的人生死与共。”

“他在说什么?” 玛格丽特问道,原已十分宁静的脸庞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哀伤。

“他,” 沃兰德提高了嗓音,“始终在说同一件事情,他说,月光让他不得安宁,他的职位也很糟糕。他在睡不着的时候总是这么说。但是进入梦乡后,却又做着同一个梦——一条月光之路,他想沿着这条路去找囚犯拿撒勒人。他始终认为,很久以前,就在那个春季尼散月的十四号,有些话他还没有讲完。但遗憾的是,他不知为什么总是不能走上这条路,而且也没有人来接他。所以,万般无奈之下,他只能自言自语。不过,为了不至于太过寂寞,他也经常会在谈论月亮的时候添加一些别的内容,比如,他说他最痛恨自己的永生和至高无上的荣誉。他还说,他会非常乐意和衣衫褴褛的游民利未·马太互换命运。”

“为了一个满月,就要付出一万两千个满月[6]的代价,是不是太多了啊?”玛格丽特问。

“您又要重演弗丽达的故事?”沃兰德说,“不过,玛格丽特,这件事您不用担心。一切都会顺理成章,因为世界本就是这样被创造的。”

“放了他吧。” 玛格丽特突然像她当女妖时那样尖声大叫起来,这叫声震动了山间的一块巨石,顺着山坡飞滚而下,坠入了深渊,群山顿时发出了隆隆的回响。但玛格丽特说不出,这是山石坠落的声音,还是撒旦的狂笑声。不管怎么样,沃兰德的确大笑起来,他看着玛格丽特说:

“不要在山里大叫,他反正早已见惯了塌方,这是惊动不了他的。您不必为他求情,玛格丽特,因为他渴望与之交谈的那个人已经为他求过情了。”说到这里,沃兰德转身对大师说:“怎么样,现在您可以结束您的小说了,就用一句话吧!”

大师在一旁纹丝不动地站着,望着椅子上的总督,他似乎早就在等待这个时刻。于是,他双手拢成喇叭叫了起来,回声在渺无人烟、光秃秃的群山中激荡:

“自由了!你自由了!他在等你!”

群山中,大师的声音变成了震天动地的万钧雷霆,刹那间山崩地裂,一座座被施了魔咒的峭壁坍塌了,只剩下放着石椅的平台。峭壁坠入了幽暗的深渊,而在这深渊之上却显出一座广袤无垠的城市来。几座金光闪闪的雕像高高耸立在城市上空,俯视着底下那个历经了千万个圆月之夜后已是一片苍翠葱茏的花园。有一条月光之路直直地通向了花园,那正是总督期待已久的道路啊。尖耳朵大狗率先一个猛扑,顺着这条路向上跑去。穿白色斗篷和猩红色皮衬的人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用嘶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叫着什么。分不清他是在哭还是在笑,也听不出他在叫些什么。只看见他跟着自己忠实的护卫,沿着月光之路奋力跑了过去。

“我也要跟着他们去那里吗?” 大师拉了拉缰绳,似乎有点不安地问。

“不,” 沃兰德说,“何苦去追求已经终结的东西呢?”

“那么,是去那里吗?” 大师回过头,指了指身后问道。此刻,身后又出现了那座刚离开不久的城市,那里有修道院五彩缤纷的塔林,也有被窗户割成碎金的太阳。

“也不是那里,” 沃兰德说,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雄浑,在峭壁之上回荡,“浪漫主义大师!您刚刚亲自赦免了您的主人公,而他一直渴望见到的那个人,已经读了您的小说。”这时,沃兰德又转而对玛格丽特说:“玛格丽特·尼古拉耶芙娜!不得不信服,您曾尽力为大师构想了最美好的未来,但是,说实话,我为你们安排的,也正是约书亚替你们所请求的,对你们来说会更好。那两个人就随他们去吧。”沃兰德从马鞍上向大师俯过身来,指着总督远去的背影:“不要去打扰他们了。或许,他们两个多少会达成共识。” 说着,沃兰德朝耶路撒冷城的方向挥了一下手,那座城市便消失了。

“那里也一样,” 沃兰德又指了指脑后,“您在地下室又能有什么作为呢?” 被窗户割碎的太阳随即也消失了。“又为了什么呢?” 沃兰德的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噢,您是个不折不扣的浪漫主义大师[7],您真的不想白天和女友一起徜徉在含苞吐萼的樱桃树下,晚上聆听舒伯特[8]的乐曲?难道您不想在烛光下用鹅毛笔写作?难道您不想像浮士德那样,期待在您的关注下,曲颈甑里会创造出新的霍蒙苦鲁斯吗[9]?到那里去吧,去吧。那里已经有幢小楼和一个老仆人在等着你们,蜡烛已经点上,不过很快就会熄灭,因为你们即将迎来黎明。沿着这条路去吧,大师,就是这条路。别了!我也该走了。”

“别了!” 玛格丽特和大师一齐对沃兰德喊道。于是,一身黑衣的沃兰德根本无视脚下的道路,一头扎进了崖谷[10],他的随从们也尖叫着一同掉了进去。峭壁不见了,平台不见了,月光之路和耶路撒冷城也都一起从身边消失了。黑色的骏马也不见了踪影。这时,大师和玛格丽特看见了刚被许诺过的黎明。午夜的圆月刚一消失,曙光便探出头来。大师挽起女友,沐浴着初露的晨曦,走上一座长满苔藓的小石桥。他走过了小桥。这对忠贞的情侣把小溪留在身后,踏上了一条沙石路。

“你听,万籁俱寂啊,”玛格丽特光脚踩在细沙上,发出悉窣声响,她对大师说,“你听吧,享受这你生前未曾拥有的宁静吧。你看,前面就是你永远的家了,这就是给你的奖励。我已经看到了威尼斯式的窗口和弯曲蔓延的葡萄,它正向楼顶爬去。这就是你的家,是你永远的家啊。我知道,晚上会有人来,但那都是你所爱的人,是你喜欢的人,是不会惊扰你的人。他们会为你嬉戏,为你唱歌。你会看到,房间里的烛光有多么温馨。你会戴着那顶污渍斑斑的永恒的小帽入眠,你会嘴角挂着微笑睡去。美梦会让你精神焕发,你会有更卓越的见解。不过你再也无法把我赶走,因为你的梦将由我守护。”

玛格丽特边说,边和大师一起走向他们永恒的家园。大师觉得,玛格丽特的这些话仿佛变成了他们身后的那条小溪,切切叮咛,缓缓流淌。大师充满不安、遍体芒刺的记忆也开始变得模糊了。似乎有个人赦免了大师,就像他自己刚刚赦免了自己的主人公一样。这位主人公已经走进了无底深渊,一去不复返了。他在星期日破晓前得到了宽恕,他就是占星大师之子,残忍的第五任犹大国总督,骑士本丢·彼拉多[11]。

注释

[1]布尔加科夫在写作这一章节时,获悉自己的肾硬化已经无可挽救。所以这一节原本故意留下了未结束的省略号:“只有死神才能……” 可能是作者想用省略号来表示泪水。但是他的妻子坚持让他写完,所以后来添加了括号里的内容: “使他得享安宁”。

[2]克洛维耶夫最后在月光下显露的形象来源于《堂吉诃德》中的参孙学士,他为了终止堂吉诃德的“骑士行为”,假扮成“白月骑士”和堂吉诃德比武。被斗败的堂吉诃德最终得了忧郁症死去。

[3]河马的形象来源于理查德·施特劳斯(1864—1949)交响诗《蒂尔·艾伦施皮格尔的恶作剧》(取材于佚名作家的同名小说)中的主人公。

[4]据《以诺书》(因讲述有关天使堕落人间的故事而被视为伪经)中记载,阿扎泽勒被上帝弃于“永世黑暗”的沙漠之窟中。《旧约·利未记》(16:10)中有记载: “但那拈阄归于阿扎泽勒的羊,要活着安置在耶和华面前,用以赎罪,打发人送到旷野去,归于阿扎泽勒。” (《圣经》文本中作阿撒泻勒)。

[5]这个地方指的是瑞士卢塞恩湖畔的彼拉多山。有伪经记述,彼拉多死后(据说是因为受到排挤和打压,在绝望中自焚而死),尸体先是被埋在罗马,后来又迁往法国,每到一处便有灵异事件发生。最后被运到瑞士的洛桑,葬在了彼拉多山的洞穴里。而卢塞恩湖畔的彼拉多山原名披里哀多(Pileatus),意即“戴着云彩做的帽子”。后因本丢·彼拉多的缘故,才改名为彼拉多山。据传,虽然彼拉多已经洗了手(据《新约》记载,彼拉多曾当着众人面前用清水洗手,表示杀害耶稣的罪与他无关),但每年受难节(纪念耶稣受难的节日。《新约》记载,耶稣被罗马统治者钉死在耶路撒冷的十字架上。教会规定复活节前的星期五为受难日。),魔鬼仍会把彼拉多的尸体挖出来放到岩石宝座上,并用鞭子抽打他的尸骨。

[6]玛格丽特计算错误,一万两千个满月是一千年,而彼拉多在这个地方已经坐了两千年。

[7]作者借撒旦之口表明了心志,他不愿意和同时代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文学家们为伍,而更愿意加入十九世纪浪漫主义文学家的行列。布尔加科夫终其一生都坚守德国作家、作曲家和浪漫主义运动的重要人物恩斯特·西奥多·阿玛迪斯·霍夫曼(Ernst Theodor Amadeus Hoffmann,1776—1822)的观点:真正的艺术家注定是孤独的;现实对于艺术创作是致命的,在现实面前,创作精神往往不堪一击;艺术创作需要简洁和宁静;有才华的人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屈服于现实,苟安于世,要么过早离世或者发疯。艺术家的浪漫主义思想就是天赋灵感,而艺术家的工作就是开启心智。

[8]弗朗茨·泽拉菲库斯·彼得·舒伯特(1797—1828),奥地利作曲家、音乐家,早期浪漫主义音乐的代表人物,被后人评价为“古典主义音乐”的最后一位巨匠。舒伯特曾为歌德的多部作品谱写过乐曲,其中便包括《浮士德》。舒伯特的一生历尽挫折,所以心情常常处于沮丧的状态,作品的大多数主题也多为抑郁、希望的破灭和死亡。

[9]霍蒙苦鲁斯是《浮士德》中浮士德的弟子瓦格纳在曲颈甑(一种原始的长弯颈、圆球体蒸馏烧瓶)里创造出的小矮人。但他不能离开曲颈甑,也不会发育。

[10]“一头扎进了崖谷”这个细节源自法国作曲家柏辽兹(1803—1869)的清唱剧《浮士德的沉沦》中的高潮部分。

[11]布尔加科夫这部小说的结尾和大师关于彼拉多小说的结尾一模一样。


第三十一章 麻雀山上大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