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召回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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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兰德的卧室看上去和舞会前一样。他已然披着睡衣坐在床上,只是赫拉不再为他敷腿,而是在先前下棋的桌子上布置晚餐。克洛维耶夫和阿扎泽勒也已经脱下了燕尾服,坐在桌子旁,当然,猫也和他们紧挨着坐在一起。他还是舍不得和领结分手,虽然领结已经完全变成了一块肮脏的抹布。玛格丽特踉踉跄跄地走到桌边,扶住了桌子。沃兰德向她招招手,像先前一样,让她坐到自己的身边来。

“怎么样,累坏了吧?” 沃兰德问。

“噢,没有,主上。” 玛格丽特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高处不胜寒啊[1]。” 猫一边加以解释,一边用高脚杯给玛格丽特倒了一杯透明的液体。

“这是伏特加吗?” 玛格丽特虚弱地问。

猫像受了委屈一样在椅子上蹦了起来。

“您别见怪,女王,”他气呼呼地说,“难道我会允许自己为女士斟伏特加吗?这可是纯酒精!”

玛格丽特笑了笑,想要推开杯子。

“勇敢地喝了吧。” 沃兰德说,于是玛格丽特立刻接过了杯子。“坐下吧,赫拉,” 沃兰德命令道,接着又对玛格丽特解释,“望月之夜也是节庆之时,通常我会与亲近的人和奴仆一起用晚餐。那么,各位现在感觉如何?这场舞会没让你们厌倦吧?”

“震撼!”克洛维耶夫扯着破锣嗓子喊,“人人如痴如狂,如坠爱河,个个佩服得五体投地,盛赞待客得体,真是体贴周到、倾城倾国、魅力无穷啊!”

沃兰德默默地举起杯和玛格丽特碰了一下。玛格丽特顺从地一饮而尽,心中暗想,这下她的生命要被酒精终结了。却没有发生任何不好的事情。一股灵动的暖流从她的丹田升起,似乎有什么东西轻柔地敲了一下她的后脑,元气便立刻恢复了,仿佛刚从一场漫长的酣梦中醒来,她顿时感觉自己饥饿如狼。一想起从昨天早晨开始就没吃过任何东西,便愈发感到饥肠辘辘。于是她贪婪地吞吃起了鱼子酱。

河马切了一块菠萝,撒了些盐和胡椒粉,吃了下去。接着又豪气冲天地把第二杯酒精一饮而尽,大家便都鼓起掌来。

玛格丽特喝完第二杯后,觉得烛台上的火苗更耀眼了,壁炉里的火焰也更旺了。她没有丝毫的醉意,用洁白的牙齿啃着肉块,嘴里吸吮着流出来的肉汁,还一边看着河马往牡蛎上抹芥末。

“你再加几颗葡萄吧。” 赫拉捅了一下猫的腰,好意提醒。

“请不要教我,” 河马却不领情,“我不是没见过世面,不用操心,我见过!”

“啊,就像现在这样,与三两知己围炉而坐,无拘无束地共进晚餐,是多么惬意啊……”克洛维耶夫哆哆嗦嗦地说。

“不对,巴松管,” 猫表示不同意,“还是舞会更有乐趣和气魄。”

“舞会可谈不上什么乐趣,也没什么气魄,那几只笨手笨脚的熊,还有酒吧里老虎的叫声,差点让我犯了偏头痛。”沃兰德说。

“好的,阁下,” 猫说,“如果您认为没有气魄,那我也立刻持有相同观点。”

“你看看!” 沃兰德表示无奈。

“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猫的态度变得温顺起来,“至于老虎,我可以吩咐把它们烤了。”

“老虎肉不能吃。”赫拉说。

“您这样认为吗?那就请听我讲个故事吧,”猫得意洋洋地眯起眼睛,讲了一个故事,说有一次他在沙漠里流浪了整整十九天,而期间唯一的食物,就是他杀死的一只老虎[2]。所有人都饶有兴致地听他讲述这个引人入胜的故事,但当他叙述完毕,大家便异口同声叫道:

“吹牛!”

“最有意思的是,” 沃兰德说,“他的这篇谎言中,从头到尾竟没有一句真话。”

“啊,是吗?撒谎?” 猫叫了起来,所有的人都以为猫准备抗议了,但他却只是轻声说了一句:“历史会有公正裁决的。”

“请问,”喝了伏特加后精神焕发的玛格丽特问阿扎泽勒,“是您枪毙了那个人吗,就是那个男爵?”

“那当然,” 阿扎泽勒不无得意,“怎么能不枪毙呢?一定要枪毙他。”

“我当时吓坏了!”玛格丽特叫道,“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

“没什么突然的。” 阿扎泽勒不以为然,但克洛维耶夫却叫了起来,埋怨说:

“怎么能不吓坏?我的膝盖都直打哆嗦!啪!就一下!男爵就倒下了!”

“我差一点就歇斯底里了。” 猫添油加醋地说,一边舔着舀了鱼子酱的勺子。

“有一点我没明白,” 玛格丽特的眸子里跳跃着水晶杯反射的火花,“难道大街上听不到这里舞会的音乐,还有那么吵闹的打击声?”

“当然听不见啦,女王,” 克洛维耶夫解释说,“也不该让别人听见。这样的事情做起来该小心些才好。”

“嗯,是的,嗯,是啊……不然楼道里的那个人……就是我和阿扎泽勒进来的时候看见的……还有一个在大门口……我想,他一定是来监视你们这所公寓的……”

“正是,正是!” 克洛维耶夫大声说,“没错,玛格丽特·尼古拉耶芙娜!您的话证实了我的怀疑。是的,他就是在监视公寓。我本来还以为他是个没头脑的编外副教授,或者是个在楼梯口备受煎熬的单相思,谁知道不是,根本不是!我的心里真是不好受!啊!他原来是在监视公寓!大门口的那个人也是吧!还有,院子门口的那个人也是!”

“真有意思,万一有人来逮捕你们呢?”玛格丽特问。

“一定会来的,美丽的女王,一定会来!” 克洛维耶夫回答,“我有预感,一定会有人来,不过不是现在,时候到了,他们肯定会来。不过我估计,来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啊,那个男爵倒下的时候,我好紧张啊,”玛格丽特显然对自己生平第一次见到的杀人场景仍心有余悸,“您,大概,枪法很好吧?”

“马马虎虎了。” 阿扎泽勒回答。

“几步开外呢?” 玛格丽特的这个问题有点不太明确。

“是这样的,要看情况了,”阿扎泽勒显得很通情达理,“拿锤子砸评论家拉顿斯基家的窗子是一回事,可要打中他的心脏就是另一回事了。”

“打中心脏!” 玛格丽特叫了起来,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自己的心脏。“打中心脏!” 她又小声重复了一遍。

“评论家拉顿斯基是什么人?” 沃兰德眯起了眼睛盯着玛格丽特。

阿扎泽勒、克洛维耶夫和河马都低下了头,面有惭色。玛格丽特涨红了脸说:

“有这么一个评论家。今晚我把他的家给砸了。”

“真是看不出来啊!为了什么呢?”

“阁下,就是他,” 玛格丽特解释说,“他把一位大师给毁了。”

“那又何必亲力亲为呢?”沃兰德问。

“请让我去吧,阁下。” 猫跳了起来,高兴地请缨。

“你就坐着吧,” 阿扎泽勒嘟囔着站起身,“我现在就亲自去一趟……”

“不要!” 玛格丽特叫出了声,“不要,求您,阁下,不要这么做。”

“悉听尊便,悉听尊便。” 沃兰德回答,阿扎泽勒便又坐了回去。

“我们说到哪儿了,尊贵的玛格女王?” 克洛维耶夫说,“啊,对了,说到心脏。他能打中心脏,” 克洛维耶夫伸出长长的手指,瞄准了阿扎泽勒,“还能任意选择,可以打中心房或者任何一个心室。”

玛格丽特没有立刻听懂,等她明白过来了,便不由惊叫道:

“心房和心室不都是看不见的吗!”

“亲爱的,” 克洛维耶夫又敲起了破锣,“就因为看不见,这才算本事!这才是绝活!看得见的东西每个人都能打中啊!”

克洛维耶夫从桌子的抽屉里取出一张黑桃七,请玛格丽特用指甲在其中一个心形上做个记号。玛格丽特选择了右上角的心形。赫拉把纸牌藏到枕头底下,叫道:

“准备好了!”

阿扎泽勒背对枕头坐着,从燕尾服的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支黑色自动手枪,把枪口搁到肩膀上,并不转身看床,一声枪响,让玛格丽特又害怕又欣喜。众人从被打穿的枕头底下取出了黑桃七。玛格丽特做过记号的心形已然被射穿了。

“我可不想在您手里有枪的时候遇到您。” 玛格丽特娇媚地斜眼看了看阿扎泽勒。她一向崇拜所有身怀绝技的人。

“尊贵的女王,” 克洛维耶夫尖声说,“我奉劝所有人都不要遇到他,哪怕是他手里没有任何枪支的时候!我以前指挥和领唱的名誉担保,没有谁会祝贺那个见过他的人。”

射击试验时,坐在一旁皱着眉头的猫突然宣布:

“我要打破黑桃七的记录。”

阿扎泽勒咕哝了一句什么作为答复。但是猫的脾气很顽固,他要求给他不只一支,而是两支手枪。于是阿扎泽勒从裤子的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了第二支枪,轻蔑地撇了撇嘴,连同第一支手枪一起,递给了吹牛大王。众人便在黑桃七上做了两个记号。猫背对着枕头做了半天的准备动作。玛格丽特坐着用手捂住耳朵,看了看壁炉架上正在打盹的猫头鹰。猫的两支手枪同时扣响了,立刻便听到赫拉尖声大叫起来,被打死的猫头鹰从壁炉上摔了下来,被打碎了的挂钟也停止了摆动。赫拉一只手鲜血直流,哭叫着抓住了猫的毛,猫也不甘示弱,扯住了她的头发,两个人扭成一团滚到了地板上。一只酒杯从桌子上掉下来,砸碎了。

“快把这个疯婆子拉开!” 猫咆哮着,拼命推开骑在他身上的赫拉。于是众人把他们拉开了。克洛维耶夫对着赫拉被射中的手指吹了口气,伤口便愈合了。

“有人在旁边指手画脚,我就打不准!”河马一边叫冤,一边试图把背上扯下的一大撮毛贴回原处。

“我敢打赌,” 沃兰德笑着对玛格丽特说,“他是故意开这样的玩笑,他的枪法其实不错。”

赫拉和猫和好如初了,为了表示和解,两人相互亲了亲。众人从枕头下取出纸牌检查。除了阿扎泽勒射穿的心形以外,其他心形都完好如初。

“这不可能啊。” 猫拿起纸牌对着烛台确认,心有不甘。

愉快的晚餐继续进行。烛台上的蜡烛滴着泪,壁炉里漾起阵阵干燥而又芬芳的热浪,拂过屋子里的每个角落。酒足饭饱的玛格丽特怡然自得,她看着阿扎泽勒的雪茄吐出青灰色的烟圈,飘向壁炉,而猫则用长剑去挑破它们。其实她不想离开,虽然按照她的估算,现在已经很晚了。也许时间已经临近早晨六点了。玛格丽特找准一个大家都不说话的机会,怯生生地对沃兰德说:

“也许,我该走了……太晚了。”

“您有急事吗?” 沃兰德彬彬有礼地问道,但语气却很冷漠。其他人不说话,都做出一副专心玩着雪茄烟圈的样子。

“是啊,我该走了。” 玛格丽特越发不好意思,只好重复了一遍。她转过身,就像是要找一件披肩或袍子。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是裸体的,她顿觉难堪。她从桌子后面站了起来。沃兰德默默地从床上拿起自己那件破破烂烂、汗渍斑斑的睡衣,克洛维耶夫把它披在了玛格丽特肩上。

“十分感谢您,阁下。” 玛格丽特的声音微乎其微,她询问似的看了看沃兰德。而对方却只是礼貌而又无动于衷地报以一笑。玛格丽特的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她感到自己受了欺骗。看来,她在舞会上尽心尽力的付出根本不会有什么奖励,就像此刻根本没有人愿意挽留她一样。而且,她心里完全清楚,她已经无处可去了。她只能回到那栋小别墅去了,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引爆了她内心的绝望。自己要不要开口乞求呢,就像阿扎泽勒在亚历山大花园里诱人的劝告一样?“不,绝不。” 她对自己说。

“那我先告辞了,阁下。” 她嘴里这样说着,心里却想:“只要一离开这里,我就直奔河边,投河自尽。”

“您还是坐下吧。” 沃兰德突然颐指气使地命令。玛格丽特脸色一变,立刻坐了下来。“或许,您临别前有话要说?”

“没有,没有什么了,阁下,” 玛格丽特傲然回答道,“而且,只要您需要,只要您乐意,我会甘愿满足您的所有要求。我一点也不累,舞会上也很开心。所以,假如舞会继续进行,我愿意让成千上万绞刑犯和杀人犯亲吻我的膝盖。”玛格丽特朦朦胧胧地看着沃兰德,眼里已是热泪盈眶。

“这就对了!您说得完全正确!”沃兰德凶悍地大叫起来,声如洪钟,“就该这样!”

“就该这样!” 沃兰德的随从们应声附和,就像回声一样。

“我们刚才在考验您,” 沃兰德继续说,“永远不要乞求任何东西!尤其面对比你强大的人时,永远不要乞求任何东西。他们自己会送上门的,他们自己会给的!请坐吧,骄傲的女人!”沃兰德从玛格丽特身上一把扯下了沉重的睡衣,她也重新坐到了他的身边。“好吧,玛格,” 沃兰德继续说,不过他的语气已经缓和多了,“既然今天您扮演了女主人的角色,您为此想要得到什么呢?您一丝不挂地主持了舞会,又想因此得到什么呢?您的膝盖估价几何?我的客人们,也就是刚才被您称作绞刑犯的人们,给您带来多少损失?您说吧!别客气,但说无妨,因为这是我主动提出的。”

玛格丽特的心激烈地跳动起来,她长叹一声,脑子里开始盘算。

“嗯,怎么样,勇敢些!” 沃兰德鼓励她,“激发自己的想象力,任它纵横驰骋!仅仅因为目睹这个不可救药的恶棍男爵被杀的场景,您就值得奖赏,尤其您还是位女性。怎么样?”

玛格丽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想说出心中埋藏已久、早已预备好的话,却突然脸色苍白,张大了嘴,两眼圆睁。“弗丽达!弗丽达!弗丽达!——她的耳边却陡然响起一个挥之不去、苦苦哀求的声音。——我叫弗丽达!” 于是,玛格丽特结结巴巴地说:

“那,就是说,我能请求您一件事?”

“要求,是要求,我的女士,”沃兰德善解人意地微笑着,“要求一件事!”

啊,沃兰德是多么自如而又明确地强调了玛格丽特亲口说的“一件事”!

玛格丽特又一次长叹:

“我希望,不要再把弗丽达闷死自己孩子的那块手帕拿给她了。”

猫抬眼看看天,大声叹了口气,但他什么话都没说,显然,他对舞会上耳朵被拧的境遇还记忆犹新。

“既然,”沃兰德苦笑了一下说,“您从那个傻女人弗丽达那里收受贿赂的可能性可以完全排除,这是毋庸置疑的——而且,这也不符合您作为女王的身份,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也许,唯一的办法就是——多准备些抹布,把我卧室里所有的缝隙都死死地堵住!”

“您这是什么意思,阁下?” 玛格丽特惊讶地问,这些话的确令人费解。

“我完全赞同您的看法,阁下,” 猫又插嘴了,“只能用抹布。” 猫生气地用爪子敲了一下桌子。

“我说的是仁慈,”沃兰德解释说,他用那只冒着鬼火的眼睛盯着玛格丽特,“仁慈这东西,有时候会出其不意地钻透最狭小的缝隙,阴险地冒出来。所以我说要用抹布堵死它。”

“我也是这个意思!” 猫一边叫着,一边心存芥蒂地躲开玛格丽特,两只沾满粉红色油膏的爪子捂住了自己尖尖的耳朵。

“你滚开。” 沃兰德对猫说。

“还没喝咖啡呢,” 猫说,“我怎么能离开呢?阁下,难道节日夜宴上的客人还分成两类?还记得那个心事重重的吝啬鬼吗?用这个小卖部管理员的话来说,一类是一级,而另一类就是二级新鲜度了?”

“闭嘴!” 沃兰德喝道,他接着又问玛格丽特:“看来,您是个特别善良的人?是个道德高尚的人?”

“不是,” 玛格丽特鼓足了勇气说,“我知道,和您说话只能推诚置腹,所以坦率地说:我是一个肤浅的人。我替弗丽达向您求情,只是因为一时不慎,让她产生了坚定的希望。阁下,她在期待,她相信我有能力。如果她最终被辜负,我会感到万分内疚,这辈子都不得安宁。事已至此,我也一筹莫展。”

“啊,” 沃兰德说,“这个可以理解。”

“那您能做到吗?”玛格丽特小声问。

“这绝对办不到,” 沃兰德回答说,“是这么回事,亲爱的女王,恐怕这里有点小误会。每个衙门都是各自为政,也应该各司其职。我不否认,我们的能力足以通天,远比有些眼光短浅的人所认为的要大得多……”

“当然,大得多了。” 猫又忍不住插嘴,看来他对此一向引以为豪。

“你闭嘴,真是见鬼!” 沃兰德斥责猫,接着对玛格丽特说:“不过也很简单,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本该由其他衙门署理的事情,何必要我去做呢?这样吧,这件事情我就不管了,您自己解决吧。”

“难道我说的话会实现?”

阿扎泽勒斜着眼睛嘲笑似的看了看玛格丽特,不易察觉地摇了摇火红色的脑袋,鼻子里哼了一下。

“您就去办吧,真是麻烦。”沃兰德嘟囔着,转动了一下地球仪,便埋头去观察上面的细节了,似乎在和玛格丽特谈话的同时,他还在处理另外一件事情。

“看,弗丽达来了。” 克洛维耶夫提醒说。

“弗丽达!” 玛格丽特惊声尖叫。

门被霍地打开了,跑进来一个披头散发、浑身一丝不挂的女人,但此时她的醉意已荡然无存,眼神疯狂凌乱,她把双手伸向玛格丽特,而玛格丽特则庄严地对她说:

“你已被赦免。不会再给你送手帕了。”

弗丽达大叫一声,立刻跪倒在地,双手十字交叉匍匐在玛格丽特面前。沃兰德一挥手,弗丽达便从眼前消失了。

“非常感谢您,告辞了。”玛格丽特站起了身。

“好吧,河马,” 沃兰德说,“既然不谙世故的人在佳节之夜感情用事,我们就别从中渔利了吧。”他转身对玛格丽特说:“这样吧,这件事不能算,因为我还什么都没做。您自己有什么愿望吗?”

屋子里静了下来,还是克洛维耶夫打破了沉默,他悄悄在玛格丽特耳边说:

“最尊贵的女士,我劝您这次要理智一些!不然幸运之神可真就溜走了!”

“我想要,现在,立刻,把我的心上人,把大师还给我。”玛格丽特的脸抽搐得变了形。

屋子里顿时吹进一阵风,烛台上的火苗被风扑倒了,厚重的窗帘向两边拉开,窗子也被推开,远处高空的一轮圆月映入眼帘,不过那不是清晨的蟾宫,而依旧是午夜的广寒。窗台上飘进一方浅绿色的夜光头巾,头巾落在地板上,中间出现了一个人,正是自称为大师的深夜造访伊万的客人。他身上还穿着病号服——一身长褂,脚上一双便鞋,头上还戴着那顶从不离身的小帽子。没有刮过胡子的脸因为紧张而变得扭曲,他疯狂而又慌乱地觑着烛光,而月光则围绕着他流连盘桓。

玛格丽特立刻认出了他,她呻吟了一声,双手一拍便向他扑了过去。她吻着他的额头和嘴唇,紧紧贴住他扎人的脸颊,忍了好久的泪水终于倾泻如注。但她只是毫无意义地重复着一个字:

“你……你,你……”

大师推开了她,冷冷地说:

“不要哭,玛格,不要折磨我,我病得很厉害。”他的手紧紧抓住了窗台,就像随时准备要破窗而逃,他瞪着在座的众人,牙关紧咬,叫道:

“我害怕,玛格!我又开始有幻觉了。”

玛格丽特泣不成声,她哽咽着小声安慰他:

“不,不,不,什么都别怕!有我在!我和你在一起!”

克洛维耶夫机灵地轻轻推过去一把椅子,大师便坐了下来。玛格丽特跪倒在地上,紧紧靠在病人的腰间,安静下来。她在激动之余甚至没有发觉自己已经不再是裸体,而已经披上了一件黑色的丝绸长袍。病人低下了头,忧郁而又痛苦的眼睛盯着地面。

“是啊,” 沃兰德沉默片刻后说,“他的确被收拾得够惨。”他命令克洛维耶夫:“骑士,你给他弄点喝的吧。”

玛格丽特用颤抖的声音恳求大师:

“喝了吧,喝了它。你害怕吗?不,不,相信我,他们会帮你的。”

病人接过杯子,一饮而尽,但他的手却抖得厉害,一松手,杯子掉在脚边摔碎了。

“这是好兆头!好事情啊!” 克洛维耶夫悄悄对玛格丽特说,“您看,他已经清醒了。”

果然,病人的眼神已经不再那么狂野而惊惧了。

“这是你吗,玛格?” 披着一身月光的客人问。

“不要怀疑,就是我。” 玛格丽特回答。

“再给他一杯!” 沃兰德命令。

第二杯喝完后,大师的眼睛已经开始变得生动,也充满理性了。

“嗯,这才像样,”沃兰德眯起了眼睛,“现在来谈谈吧。您是什么人?”

“我现在谁都不是。” 大师回答,嘴角掠过一丝苦笑。

“您现在是从哪儿来?”

“疯人院。我是精神病人。”来客回答。

玛格丽特却受不了这些话了,她再次大哭起来。接着,她擦干眼泪叫道:

“太可怕了!这些话太可怕了!您听我说,阁下,他是位大师。您把他治好吧,他值得您这样做。”

“您知道现在在和谁讲话吗?”沃兰德问来客,“知道您现在在哪里吗?”

“我知道,”大师回答,“我在疯人院的邻居就是那个叫伊万·流浪汉的男孩子。他对我讲过您的事情。”

“当然了,当然了,” 沃兰德说,“我有幸在牧首湖畔见过这位年轻人。他几乎让我发了疯,他竟然当着我的面证明我是不存在的!不过您总该相信,这确实是我吧?”

“不得不信了,”来客说,“不过,当然,如果把您当成是幻觉的产物,可能更加心安理得一些。对不起。”大师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于是赶紧道歉。

“嗯,好吧,如果更加心安理得,那您就这么认为吧。” 沃兰德还是那么有礼有节。

“不,不,” 玛格丽特却吓坏了,她晃着大师的肩膀,“你醒一醒!站在你面前的确实是他!”

这时猫开口说话了:

“我才像是个幻觉呢,你们注意到我在月光下的侧面了吗。” 猫说着便爬到月光下,刚想继续说些什么,但立刻被众人勒令闭嘴,于是他只好说:“好吧,好吧,我可以不说话。我就做个沉默的幻觉吧,”便噤声不语了。

“请问,为什么玛格丽特把您称为大师?” 沃兰德问。

他苦笑一声,说:

“这是她情有可原的弱点。她过高估计了我写的那部长篇小说。”

“小说写的是什么?”

“是关于本丢·彼拉多的。”

烛光顿时又摇曳跳动起来,连桌子上的餐具都一起震动起来,原来是沃兰德爆发出了雷鸣般的狂笑,却没有人感到害怕,也没有人惊异于他的笑声。猫不知为什么甚至还拍起手来。

“写什么,写的什么?关于谁?” 沃兰德收敛了笑声,“这是真的吗?太棒了!您就找不到其他题材了吗?让我看看吧。”沃兰德掌心向上把手伸了过来。

“我,很遗憾,我办不到了,” 大师回答,“因为我已经把它在炉子里烧毁了。”

“抱歉,这个我不能相信,” 沃兰德回答,“这是不可能的。手稿是烧不毁的[3]。” 他转身对河马说:“你,河马,把小说拿过来。”

猫立刻从椅子上蹦了下来,众人便看见,原来他刚才正坐在厚厚一沓手稿上面。他深鞠一躬,把最上面的一份手稿递给了沃兰德。玛格丽特激动地又一次热泪盈眶,颤抖着声音叫道:

“就是它,这就是原稿!就是它!”

她扑向了沃兰德,崇拜地说:

“您是万能的,您是无所不能的啊!”

沃兰德双手接过手稿,把它翻转过来,搁到了一边。然后他面无表情地默默盯着大师。但大师却不知为什么陷入了忧郁和不安之中,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掰着手,对着遥远的明月,颤抖着喃喃说道:

“即便是这明月之夜,我也无法平静,为什么要让我承受折磨?噢,神明,神明……[4]”

玛格丽特抓住了病人的长褂子,靠在了他身上,悲伤地哭着说:

“上帝,为什么连药也治不好你?”

“不要紧,不要紧,不要紧,” 克洛维耶夫一边安慰着,一边弯腰在大师身边张罗着什么,“没关系的,没事了……再喝一杯吧,我陪您一起喝。”

只见小杯子一晃,在月色中闪过一道光,这次有了效果。大师坐回了原来的位子,脸上的表情也平静多了。

“嗯,这下全明白了。” 沃兰德说着,用纤长的手指敲了敲手稿的封面。

“完完全全明白了,” 猫已经忘记了他要做沉默的幻觉的承诺,又开始插嘴,“现在这部大作的主线,我已经了然于胸了。你在说什么,阿扎泽勒?” 他转身问一直沉默不语的阿扎泽勒。

“我说,” 阿扎泽勒瓮声瓮气地说,“把你淹死才好。”

“你就发发善心吧,阿扎泽勒,”猫回敬道,“你可不要误导了我的主人,让他有这样的念头。相信我,我会整夜披着今晚这样的月光来找你,就像这位可怜的大师一样,我还会向你摇头,还会顺便逗逗你。你那时候会有什么感觉,啊,阿扎泽勒?”

“对了,玛格丽特,” 沃兰德再次发话了,“您说吧,您想要什么?”

玛格丽特立刻两眼发光,她恳求沃兰德:

“您能允许我和他悄悄说几句吗?”

沃兰德点了点头,于是玛格丽特凑到大师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只听他回答说:

“不要,太迟了。除了想见你一面,我对生活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不过我还是劝你,别管我了。和我在一起会毁了你的。”

“不,我不离开你。” 玛格丽特说,她转而请求沃兰德:“求您让我们重新回到阿尔巴特街,回到那条小巷子的地下室去,让那里亮起灯光,让一切都回到原来的样子。”

大师不由笑了起来,他把玛格丽特早已披散的一头卷发搂到怀里,说:

“唉,可怜的女人,您不要听她的,阁下。那个地下室早就被别人占了,而且,一切都回到原来的样子,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他把脸颊贴在玛格丽特的头上,抱住情人,喃喃说道:“好可怜,好可怜……”

“您说,不可能吗?” 沃兰德说,“的确如此。不过我们可以试试。” 于是他吩咐:“阿扎泽勒!”

话音刚落,天花板上便掉下一个人来,这个人只穿一件内衣,一脸惊惧的样子近乎神经错乱,但他的手里不知为什么拎着一个箱子[5],头上还戴着一顶鸭舌帽。他惊恐万分,哆哆嗦嗦地蹲了下来。

“你是莫加雷奇?” 阿扎泽勒问这个从天而降的人。

“阿罗伊齐·莫加雷奇。” 他战战兢兢地回答。

“就是您,读了拉顿斯基关于此人小说的评论文章后,您就写了一封举报信,说他私藏非法刊物?”阿扎泽勒问。

新来的这位脸色发青,涕泗交流地表示悔过。

“您是想占他的那几间屋子吧?”阿扎泽勒尽可能用亲切的语气瓮声瓮气地问。

屋子里顿时响起了猫愤怒的嘶吼声,玛格丽特尖叫起来:

“让你知道老娘的厉害!让你知道!”手指甲抠进了莫加雷奇的脸。

顿时一阵鸡飞狗跳。

“你在做什么啊?” 大师伤心地叫了起来,“玛格,不要丢人现眼啊!”

“我抗议,这可不丢人。” 猫叫道。

克洛维耶夫把玛格丽特拉开了。

“我还装了个澡盆呢,” 满脸血印子的莫加雷奇吓得牙齿上下打架,由于害怕,他开始语无伦次,“还刷了白漆……用了明矾……”

“还装了澡盆,很不错啊,”阿扎泽勒表示赞许,“他正需要洗个澡呢。” 接着便一声大吼:“滚!”

于是莫加雷奇翻了个跟斗,脚朝天头冲下从敞开的窗户里飞出了沃兰德的卧室。

大师瞪大了眼睛,轻声叹道:

“竟然真有这事,这,比伊万说的还要夸张吧!”他震惊之余,回头看了看,最后目光停留在猫身上:“啊,抱歉……你……您……” 他有点踌躇不定,不知道对猫应该用“你”还是“您”,“您——就是那只坐有轨电车的猫吧?”

“就是我。” 猫无比得意,又说:“很高兴听见您这么礼貌地称呼我。不知道为什么,一般对猫都是叫‘你’,虽然还没有哪只猫跟人一起喝过交杯酒[6]。”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您不太像猫,”大师迟疑道,接着又小心翼翼地对沃兰德说,“医院里迟早会发现我不在的。”

“他们不会发现的!”克洛维耶夫安慰他,手里却多出一些文件和本子,“这是您的病历吧?”

“是的。”

克洛维耶夫抬手便把病历扔进了壁炉。

“没有文件就查无此人,” 克洛维耶夫满意地说,“这个——这是您在房东那里的居住证明吧?”

“是——啊……”

“谁的名字在上面?阿罗伊齐·莫加雷奇吗?”克洛维耶夫对着居住证的一页吹了口气,“哈,没了,请您注意,此人从来没有过哦。如果房东感到奇怪,您就告诉他,阿罗伊齐是他做梦梦到的。莫加雷奇?哪个莫加雷奇?从没有过这个人啊。”装订成册的本子便在克洛维耶夫手里消失了。“本子已经放回房东的桌子里了。”

“您说得没错,” 大师被克洛维耶夫干脆利索的行动深深折服,“没有证件就查无此人。所以我也就不存在了,因为我没有证件。”

“我很抱歉,” 克洛维耶夫大声说,“这才是幻觉呢,您看,这不就是您的证件吗,” 克洛维耶夫说着便把证件交给了大师。接着,他闭上了眼睛,讨好地对玛格丽特小声说:“这是您的财产,玛格丽特·尼古拉耶芙娜。”他交给玛格丽特一个边缘烧焦了的本子,晒干的玫瑰花,一张照片,然后又小心翼翼地递上一本存折,“一万卢布,这是您的存款,玛格丽特·尼古拉耶芙娜。我们可不需要别人的东西。”

“我就算爪子烂掉,也绝不会去碰别人的东西。”猫高傲地大声说,一边在箱子上使劲地蹦蹦跳跳,想要把那几份倒霉的小说原稿都塞到箱子里去。

“还有您的证件,”克洛维耶夫把证件交给了玛格丽特,然后转身恭敬地对沃兰德说:“完毕,阁下!”

“不,还没完,” 沃兰德的眼睛离开了地球仪。“请您示下,我尊贵的女士,您打算如何处置您的随从?我这里并不需要他们。”

这时,娜塔莎从门外跑了进来,她仍是一丝不挂,掰着双手大声对玛格丽特说道:

“您一定要幸福,玛格丽特·尼古拉耶芙娜!” 她对大师点了点头,又对玛格丽特说:“其实我早知道您一直都去哪里。”

“女佣总是无所不知,” 猫举起爪子在一旁评论道,“如果认为她们是瞎子,那就大错特错了。”

“你想要什么,娜塔莎?” 玛格丽特问,“你还是回小别墅吧。”

“亲爱的,玛格丽特·尼古拉耶芙娜,” 娜塔莎双膝跪地恳求道,“您帮我求个情吧,”她向沃兰德瞄了一眼,“让我留下做个女妖吧。我不想再回到小别墅!我不会嫁给工程师,也不会嫁给技术员!雅克先生昨天在舞会上向我求婚了。”娜塔莎松开了拳头,手掌上有几枚金币。

玛格丽特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沃兰德。他点了点头。于是娜塔莎一把搂住了玛格丽特的脖子,响亮地亲了亲她,接着便凯旋似的大喊一声,飞出了窗外。

娜塔莎原来站的地方出现了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他已经恢复了先前人的模样,但他看上去一副沮丧万分的样子,甚至还有点忿忿不平。

“这个人我很乐意让他走,”沃兰德用厌恶的眼神看着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十二万分的乐意,他在这里实在是多余的。”

“我强烈要求给我开具证明,”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不安地四下张望,但语气却很固执,“证明我昨夜在哪里。”

“证明的用途?”猫冷冷地问。

“为了对警察局和夫人有个交代。”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的态度很坚决。

“我们一般不开具什么证明,” 猫皱着眉头说,“不过,既然您坚持,好吧,那就破个例吧。”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还没来得及回过味来,光着身子的赫拉就已经坐到打字机前,猫开始口授:

“兹证明,持本证明者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于该夜作为运输工具……赫拉,这个地方打个括弧!里面注明‘骟猪’,参加了撒旦的舞会。签名——河马。”

“日期呢?”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尖声提醒。

“日期不能写,写了日期,证明就失效了。”猫回答说,只见它抖了一下那张证明,不知又从哪里变出个图章来,煞有介事地往图章上吹了口气,使劲在证明上按下了“授权”字样,然后交给了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便消失了,而在他的位置上又出现了另一个不速之客。

“这人又是谁?” 沃兰德用手挡住烛光,嫌恶之情溢于言表。

瓦列努哈耷拉着脑袋,叹了口气,小声说:

“把我放回去吧。我不能做吸血鬼。刚才我和赫拉差点把里姆斯基吓死!我不喜欢喝血。把我放了吧。”

“他在胡说什么?” 沃兰德皱起了眉头,“里姆斯基又是谁?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您不用担心,阁下。” 阿扎泽勒回答,转身对瓦列努哈说:“以后打电话的时候不要粗暴无礼。也不要在电话里撒谎。明白了吗?以后不会再这么做了吧?”

瓦列努哈高兴得一时分不清东南西北了,脸上容光焕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话才好,他磕磕巴巴地说:

“真心……我是说,阁……吃了饭就立刻……” 瓦列努哈双手捂着胸口,祷告一样望着阿扎泽勒。

“行了,回家吧。” 阿扎泽勒回答,瓦列努哈便应声消失了。

“现在让我和他们两个单独谈谈。” 沃兰德指着大师和玛格丽特下了命令。

沃兰德的指令瞬间得到了执行。沉默片刻后,沃兰德对大师说:

“好吧,这么说,想回阿尔巴特街的地下室?那么谁来写作呢?想象力呢,灵感呢?”

“我已经不会再有什么想象力了,也不会有灵感了,” 大师回答,“除了她,我对身边的一切都不感兴趣,”他再次把手放到玛格丽特头上,“我被他们毁了,生活已经百无聊赖,我想回地下室。”

“那您的小说呢,彼拉多呢?”

“我恨他,恨这部小说,” 大师回答,“为了这部小说,我受尽了磨难。”

“我求你,” 玛格丽特苦苦哀求,“不要这么说。你为什么还要折磨我?你是知道的:我的一生都寄托在你的创作上。” 玛格丽特转身又对沃兰德说:“您不要听他的,阁下,他遭受的痛苦太多了。”

“不过总得写一点什么吧?” 沃兰德说,“如果您觉得总督的故事写不下去了,哪怕写一点关于阿罗伊齐的事情也好啊。”

大师微微一笑。

“写这个,拉普申尼科娃是不会同意出版的,而且,这个题材也没意思。”

“那您靠什么生活呢?难道您要沿街乞讨?”

“那我也愿意,心甘情愿。” 大师回答,他把玛格丽特拉到身边,搂住她的肩膀又说:“她迟早会清醒,会离开我的……”

“我看未必。” 沃兰德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接着又说:“那么,这个写作本丢·彼拉多的人,要回地下室了,打算孤灯苦雨地安于赤贫了?”

玛格丽特从大师怀里挣脱出来,激动地说:

“我千方百计好言相劝,私下里对他说尽了好话。可他就是不愿意接受。”

“您私下对他说了什么,我都知道,” 沃兰德表示反对,“但那还不是最有诱惑力的。您听我说,” 他又笑着对大师说,“您的小说还会给您带来惊喜。”

“那就太可悲了。” 大师回答。

“不,不,这可不可悲,” 沃兰德说,“不会再有任何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嗯,玛格丽特·尼古拉耶芙娜,现在一切都已办妥了。您对我还有什么意见吗?”

“您说什么呢,噢,这是哪里话,阁下!”

“那就请您接受这个留作纪念吧,” 沃兰德从枕头底下取出一个小小的金制马掌,上面镶满了钻石。

“不,不,不,您这是干什么!”

“您想同我争辩吗?” 沃兰德笑着问。

因为身上披的睡袍没有口袋,所以玛格丽特只好用一块餐巾把马掌包好,还打了个结。这时她心头起了疑惑。她看了看明月高悬的窗外,问道:

“我有一点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一直都是半夜,早就应该天亮了吧?”

“佳节的午夜时分得以稍作挽留,岂非快事?”沃兰德说,“好吧,祝你们幸福。”

玛格丽特虔诚地向沃兰德伸出双手,却不敢太接近他,轻声叫道:

“别了!别了!”

“再见。” 沃兰德说。

一身黑色睡袍的玛格丽特和穿着病号服的大师一同走出了珠宝商的家,楼道里还点着一盏烛灯,沃兰德的随从在那里等候他们。当他们一行人走出楼道的时候,赫拉手里提着箱子,里面装有大师的小说和玛格丽特·尼古拉耶芙娜为数不多的财产。猫则在旁边帮她的忙。走到门口的时候,克洛维耶夫鞠了个躬便消失了,其他人则把他们送下了楼梯。楼梯上一个人也没有。当他们穿过第三层楼道平台时,有什么声音轻轻响了一下,但谁也没有在意。在第六单元出口的大门旁,阿扎泽勒朝天空吹了一口气。走到院子里的时候,月亮还没有落下,众人看见台阶上睡着一个人,脚穿高筒靴头戴鸭舌帽,看上去已经酣睡如泥。大门边停着一辆熄了灯的黑色大轿车。透过挡风玻璃隐约可以看见秃鼻鸦的剪影。

上车的时候,玛格丽特突然绝望地轻声叫道:

“上帝,我把马掌丢了!”

“你们先上车,” 阿扎泽勒说,“稍微等我一会儿。我去看看怎么回事,马上回来。” 他返身又走进了大门。

事情原来是这样:玛格丽特和大师等一行人出门之前,珠宝商楼下48号公寓里走出一个干瘦的女人,她一只手拎着一个铁桶,另一只手挎着手提包,正准备下楼。这就是那位安奴什卡,也正是她星期三在转门边碰洒了葵花籽油,并一手导致了柏辽兹的悲惨下场。

谁都不知道,或许也从来都不知道,这个女人在莫斯科从事什么工作,生活来源是什么。只知道她每天手里都会拎着一个铁桶,或者拎着手提包,或者两者兼而有之——时而出现在石油商品铺子里,时而出现在市场上,或者就在大楼门口,或者在楼道里,而更多的时候安奴什卡则是待在48号自己家的厨房里。除此以外,更广为人知的是,哪里有她出现,哪里就会乱了套,还有,她有个绰号叫作“瘟神”。

“瘟神”安奴什卡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起得特别早,而今天她更是没来由地半夜十二点刚过就起床了。安奴什卡用钥匙打开门,鼻子先探出门外,然后整个身子都钻了出去。她随手关上门,刚打算出去,便听到楼上关门声山响,随即有个人从楼梯上滚了下来,把安奴什卡撞个满怀。她被猛地撞向一边,后脑勺碰到了墙上。

“你只穿内裤着急要去见鬼呀?” 安奴什卡手捂着后脑勺尖叫起来。这个只穿着睡衣的男人手里还提着一个箱子,头上戴着鸭舌帽,只见他闭着眼睛梦呓般凶狠地对安奴什卡叫道:

“热水器啊!明矾啊!光刷漆就花了多少钱啊。” 说着竟痛哭起来,随即大叫一声:“滚!” 便一头栽了出去,但他没有顺着楼梯往下栽,而是相反——向上冲去,跑到了那扇被经济学家踹碎的玻璃窗前,便两脚朝天地摔了出去。安奴什卡顿时忘记了后脑勺的疼痛,大叫一声,冲到了窗前。她肚子贴地趴在窗口,伸出头去,本以为在路灯照耀下的柏油地上能看见那个手提箱子的人已经被摔死。但是院子里的柏油地面上却什么都没有。

安奴什卡只好认为,那个梦游的怪胎定是像鸟儿一样飞出了大楼,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安奴什卡赶紧在胸口划着十字,暗想:“还真是,50号里还真的在闹鬼了!大伙儿真没说错!这是套什么公寓啊!”

她心里还没有嘀咕完,楼上的门又一次被撞响,这次是有个人跑了下来。安奴什卡赶紧贴住了墙壁,那是一个穿着得体的男人,留着络腮胡子,可安奴什卡却觉得他的脸长得有那么一点像猪。只见那人从她身边一晃而过,和第一个人一样,也从窗口飞了出去,似乎也没有担心会在柏油地面上摔死。安奴什卡已经忘记自己出门是要干什么去了,她站在楼梯口,不住地划着十字,嘴里惊叫连连,不知所云地自言自语。

过了不一会儿,跑下来第三个人,他没有蓄胡子,脸圆圆的,刮得很干净,穿一件肥大的衬衫,重复着前面两个人的动作,从窗口窜了出去。

安奴什卡是个求知欲很强的人,这一点还是值得赞扬的,她决定留下来看个究竟,是否还会发生其他什么离奇的事情。楼上的门又一次打开了,这一次有好几个人,但是都没有奔跑,而是像正常人一样走下楼来。安奴什卡赶紧离开窗口,跑到楼下自家门前,飞快地打开了门,躲了进去。但是在特意留下的门缝后面,狂热的好奇心正在她的眼里灼灼燃烧。

其中一人看似病人,却又不像病人,他的模样奇特,脸色苍白,胡茬丛生,戴着一顶黑色小圆帽,穿的似乎是一件长褂,只见他步履蹒跚地迈下楼梯。在昏暗中,安奴什卡似乎还看见,旁边有一位身穿黑色长袍的女士正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那位女士光着脚,或许是穿着透明的鞋子吧,那肯定是一双进口鞋,还是被割成一块一块样式的。呸!什么鞋子啊!她明明就是光着身子呢!就是啊,她就是光着身子披了一件长袍啊!“这是套什么公寓啊!” 安奴什卡的内心深处已经兴奋地高歌起来,她明天可以对邻居们大爆其料了。

这个一身奇怪打扮的女士身后还跟着一个完全一丝不挂的女士,她手里拎着个箱子,而箱子旁竟有一只硕大无比的黑猫在乱窜。安奴什卡惊骇地差点叫出了声,连忙用手擦了擦眼睛。

走在最后的是一个矮矮的瘸腿外国人,长着斜眼,身上没有穿外套,只有一件燕尾服马甲,还打着领带。这几个人从安奴什卡身边走过,下了楼。这时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当脚步声逐渐远去,安奴什卡便像一条蛇一样滑出了门,她把铁桶放到墙边,四肢伏地开始摸索起来。她的手碰到了一个用餐巾包起来的沉甸甸的东西。当安奴什卡打开小包裹,她的眼睛顿时瞪到了额头上。她把那宝贝举到眼睛跟前,眼里冒出饿狼般贪婪的火花。她的脑子里刹那间风起云涌:“我什么都不清楚!我什么都不知道!……去找外甥帮忙?或者把它锯成小块……钻石可以抠下来……一颗颗卖掉:一颗卖到彼得洛夫卡市场,一颗卖到斯摩棱斯基市场……反正——我什么都不清楚,什么都不知道!”

安奴什卡连忙把东西揣到怀里,拎起了铁桶打算返身回到家里,她已经决定不去市里逛了。但这时眼前却出现了一个人,鬼知道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正是那个只穿着白马甲而没有穿外套的人,只听他小声说:

“把马掌和餐巾拿来。”

“什么餐巾马掌?” 安奴什卡的演技非常到位,“我没看到什么餐巾啊。您怎么了,先生,喝多了吗?”

白胸脯的人不再说话,伸出公共汽车扶手一样坚硬而又冰冷的手指,掐住了安奴什卡的脖子,彻底阻断了进入她肺里的空气。铁桶从安奴什卡的手里跌落到地上。没穿外套的外国人就这样掐了一会儿,然后从她的脖子上松开了手指。安奴什卡吸了一大口空气,换了一脸笑容:

“啊,马掌啊,”她说,“这就给您!原来这是您的马掌啊?我看了,包在餐巾里……我是特意收起来的,免得被人捡走,不然找都没地方找!”

外国人接过马掌和餐巾,马上立正向安奴什卡行礼,紧紧握住她的手,用十足的外国腔热切地向她表示感谢:

“我由衷感谢您,女士。这个马掌是纪念品,对我来说很珍贵。既然您帮我保管了,请允许我奖励您二百卢布。”说着便从马甲口袋里掏出钱递给了安奴什卡。

安奴什卡拼命地保持笑容,大声说:

“啊,太感谢您了!梅尔西!梅尔西!”

慷慨的外国人一眨眼便滑下了整条楼梯,但在身影完全消失前,他在楼下喊话了,不过这次却没有了口音:

“你,老妖婆,如果再捡到别人的东西,要交给警察,别往怀里揣!”

楼道里发生的这一切,已经让安奴什卡的脑子里嗡嗡作响,混乱不堪,她惯性地来回念叨着:

“梅尔西!梅尔西!梅尔西!” 而此时外国人早已不见了。

停在院子里的汽车也不见了。把沃兰德的礼物还给玛格丽特以后,阿扎泽勒便同她道了别,还关心地询问了一下她在车里坐得是否舒服。赫拉也响亮地和玛格丽特吻别,而猫则吻了吻她的手。送行的人们朝面无表情、一动不动斜靠在座椅角落的大师挥手,又向秃鼻鸦挥了挥手,便融化在了空气里,这些人自然不会难为自己再爬一次楼梯了。秃鼻鸦点亮车灯,从门口睡得死死的人身旁驶过,冲出了院门。黑色大轿车的灯光很快驶入喧嚣不眠的花园路,消失在万家灯火中。

一小时后,阿尔巴特街小巷中,小楼的地下室的第一个房间里,一切都和去年秋天那个可怕的夜晚到来前一样,桌子上铺着丝绒桌布,玛格丽特坐在灯罩下的台灯旁啜泣。一旁的花瓶里插着铃兰,她依然沉浸在刚才经历的激动和幸福中。烧得变了形的本子就躺在她的眼前,旁边是一摞完好无损的原稿。房间里悄无声息。隔壁小房间的沙发上,大师已经沉沉睡去,身上还盖着病号服。他呼吸均匀,睡得阒然无声。

玛格丽特哭够了,便拿起保存完好的原稿,找到了和阿扎泽勒在克里姆林宫墙边相遇之前反复诵读的地方。玛格丽特没有睡意。她轻柔地抚摸着原稿,就像是在抚摸心爱的小猫。她拿着手稿翻来覆去地看,一会儿看看扉页,一会儿又看看封底。突然心里掠过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她怀疑这一切都只是法术,这些原稿会马上在眼前消失,她又会重新回到小别墅的卧室里,而醒来后还是会去投河自尽。不过这应该是她最后一个可怕的念头了,也只是她历尽劫难后的余波了。什么都没有消失,万能的沃兰德的确无所不能。玛格丽特现在能尽情地翻阅这些本子的纸张,哪怕一直到天亮,她可以细细审视,亲吻它们,反反复复地诵读:

“黑暗,从地中海侵来,彻底笼罩了总督所憎恶的这座城市……是啊,黑暗…… ”

注释

[1]“高处不胜寒啊”。原文中为法语的俄语发音,意思是,既然拥有了高贵的地位,就该保持相应的举止以维持同样高贵的声誉。

[2]沙漠历险故事显然是猫自己的杜撰,或是圣经中耶稣接受魔鬼考验故事[《新约·马太福音》(4:1—11)]的搞笑翻版。根据圣经中的描述,耶稣在沙漠中不吃不喝整整40昼夜,最终拒绝了魔鬼的诱惑。而且这一类沙漠历险的故事一般会以整数日为周期,比如40日、40年等,食物也会是天降甘露、野蜂蜜和蝗虫,而不是什么老虎肉。

[3]“手稿是烧不毁的”。这句话在小说《大师与玛格丽特》第一次出版后就风靡苏联全国,尤其成为了一些有过所谓“危险作品”作家的口头禅和座右铭。因为他们大都为躲避秘密警察的搜捕,放弃了文字写作形式,而把作品强迫记忆在脑中。《圣经》中也有“不能被火焚毁的灌木”之说,转意为:永远存在的、消灭不了的东西。

[4]……噢,神明,神明。大师在精神恍惚中重复了他小说主人公彼拉多的独白,甚至连动作都模仿了彼拉多。这意味着大师其实和彼拉多一样,都不能算作传统意义上的“英雄”,而他们各自的自我评价也都是“懦弱的人”。

[5]斯大林时期,很多人在家中的床底下都会放一个装有细软的箱子,随时准备着有人敲门进来把他们带走。

[6]交杯酒(брудершафт),源自德语。根据德国的民间传统,喝了交杯酒以后,彼此就可以“你”相称。


第二十三章 撒旦的盛大舞会第二十五章 总督对犹大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