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倒霉的来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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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勤劳的会计师坐着疾驰的出租车赶去遭遇那套批阅文件的西装时,一个男人手提着石棉小箱子,跟随其他乘客一起走出了从基辅开往莫斯科的9号软卧车厢。这位乘客不是别人,正是已故柏辽兹的姑父,计划经济学家,马克西米利昂·安德烈耶维奇·波普拉夫斯基[1]。他家住在基辅市的老学院路。马克西米利昂·安德烈耶维奇此次来莫斯科的原因,是因为他前天收到了一份内容如下的电报:“我刚在牧首湖被有轨电车轧死。葬礼定于周五下午三时。请来。柏辽兹。”

在基辅,马克西米利昂·安德烈耶维奇被公认为是最聪明的人之一。但即便是最最聪明的人,看到这样的电报也会百思不得其解。既然本人拍了电报来,说他被轧了,那就说明没有被轧死。可葬礼又怎么解释?也许他现在情况很糟,已经预见到了死期?这倒不是没有可能,但最奇怪的是,他怎么那么确切地知道葬礼会在周五下午三点举行?这份电报实在太蹊跷了!不过聪明人对这些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内容自会有聪明的解读。很简单啊。电文出了错,所以将错就错发了过来。“我”这个字显然是从别的电报中错漏过来,从而取代了“柏辽兹”,以至于本来应该在开头的“柏辽兹”被错位到了电报最后,成了落款。这么一改,电报的含义就明确了,当然这个消息是相当沉痛的。

虽然马克西米利昂·安德烈耶维奇突如其来爆发的悲痛让他的夫人都倍感意外,但悲痛过后,他就收拾东西启程去了莫斯科。

有必要披露一下马克西米利昂·安德烈耶维奇的一个秘密。不可否认,对于正值壮年却不幸猝死的内侄,他是深感遗憾的。但是,作为一个饱谙世故的人,他自然明白,其实他根本没有任何必要去出席葬礼。然而马克西米利昂·安德烈耶维奇还是匆匆赶去了莫斯科。究竟怎么回事呢?原因只有一个——房子。莫斯科的房子吗?这可是非同小可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马克西米利昂·安德烈耶维奇就是不喜欢基辅,搬家去莫斯科的念头,近来已经把他折磨得夜不能寐。他不喜欢第聂伯河[2]春潮泛滥时,浅岸的小岛被潮水淹没、水天一色的朦胧。他不喜欢弗拉基米尔大公纪念碑[3]脚下极目远眺时广袤无垠的壮丽。他也不喜欢春日里弗拉基米尔山上彩砖山路被阳光映照得光怪陆离的盎然趣意。他对这些一概没有兴趣,他只想着一件事——搬家去莫斯科。

他也在报纸上登过启事,想用基辅市学院路的房子换一套莫斯科面积比较小的房子,但结果却如泥牛入海。根本就没有人愿意换房,偶尔也有愿意的,但提出的条件简直就是趁火打劫了。

而这份电报却让马克西米利昂·安德烈耶维奇为之一振。错过这样的机会,简直就是作孽啊。有点社会经验的人都明白,这样的机会可是千载难逢的。

总而言之,不管有多少困难,也必须把内侄在花园路的房子继承下来。是啊,这事情会比较复杂,而且是相当复杂,但无论如何也必须排除万难。老谋深算的马克西米利昂·安德烈耶维奇知道,需要解决的首要问题就是: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在已故内侄的三室套间里先报上户口,哪怕就是临时户口。

周五上午,马克西米利昂·安德烈耶维奇走进了位于莫斯科花园路302号乙幢房管所的大门。

这是一间狭长的房间,墙上挂着一块陈旧的画板,贴着几幅介绍溺水急救方法的宣传画。木头桌子后面孤零零地坐着一个没刮过胡子的中年男人,瞪着一双惊惶不安的眼睛。

“我能见一见房管所主任吗?” 计划经济学家摘下帽子,把小箱子放到一张空椅子上,彬彬有礼地问道。

这个原本听上去很简单的问题,不知为什么却让坐着的人慌乱起来,甚至脸色都为之大变。他紧张地斜眼看了看,含含混混地回答说,主任不在。

“他在自己家里吗?”波普拉夫斯基问道,“我有非常要紧的急事。”

那人的回答已然语无伦次,但还是能猜到,他是说主任也不在家里。

“他什么时候来?”

那人什么都不回答了,而是心烦意乱地把眼光投向了窗外。

“啊哈!”波普拉夫斯基暗自啊了一声,继而又自作聪明地问起了书记。

桌子后这个举止怪异的人竟然紧张得脸都涨红了,仍然含糊不清地说,书记也不在……什么时候会来,也不清楚,而且……书记病了……

“啊哈!……” 波普拉夫斯基又暗自啊了一声,“但是总有个管事的人吧?”

“就是我。” 那人底气不足地回答。

“您看,” 波普拉夫斯基开门见山了,“我是已故柏辽兹唯一的继承人,他是我的侄子,您也知道,他刚刚在牧首湖遭遇不幸。按照法律,我有义务继承他的财产,也就是我们的50号公寓……

“这件事我不清楚,同志。” 那人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但是,既然,”波普拉夫斯基振振有词,“您是房管所委员,就该……”

这时,房间里走进一个人。看见来人的样子,坐着的人脸立刻就白了。

“房管所委员皮亚特纳什科吗?” 来人问。

“是我。” 他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来人对坐着的耳语了几句,那人一副完全崩溃的样子,赶紧站了起来。几秒钟后,房间里就剩下了波普拉夫斯基一个人。

“唉,搞得好复杂!真该把他们全都……” 波普拉夫斯基气恼不已,他快速穿过柏油路面的小院子,径直奔向50号公寓。

社会经济学家刚按响门铃,门就被打开了,马克西米利昂·安德烈耶维奇便走进了昏暗的前厅。这种情况让他略微有点吃惊,因为竟不知道是谁开的门:前厅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一只硕大无比的黑猫蹲在椅子上。

马克西米利昂·安德烈耶维奇咳嗽了一声,跺了跺脚。这时书房的门打开了,克洛维耶夫走了出来,马克西米利昂恭敬地鞠了一躬,然后气宇轩昂地说:

“我姓波普拉夫斯基。我是已故柏辽兹的……”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克洛维耶夫便已从口袋里掏出肮脏的手帕,一把捂住鼻子,嘤嘤地哭起来。

“……的姑父……”

“肯定是,肯定是了。” 克洛维耶夫把手帕从脸上拿开,不让他说下去。“我一看到您,就知道肯定是您!” 说到这里,他抽抽搭搭地泣不成声,一边还叫着说:“真是不幸,啊?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啊?”

“是有轨电车轧的?” 波普拉夫斯基小声问道。

“嘁哩喀喳,”克洛维耶夫叫道,夹鼻眼镜底下泪流成河,“嘁哩喀喳啊!我亲眼看见的。您信不信—— 一下子!脑袋——飞出去了!右腿——喀嚓,两截了!左腿——喀嚓,两截了!都是这些有轨电车干的好事!”克洛维耶夫看上去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把鼻子撞到穿衣镜边的墙壁上,哭天抢地浑身颤抖。

柏辽兹的姑父被这个陌生人的行为深深打动。“谁说当今社会没有热心人呢!” 他一边想着,一边不由自主地鼻子发酸。但是,心头同时也涌起一片不快的阴云,脑子里像蛇一样爬过一个念头,这个热心人不会已经在死者的房子里报上了户口吧,因为生活中这种事情也时有发生。

“抱歉,请问您是我家米沙的生前好友吗?”他一边用袖子擦着干巴巴的左眼问,一边用右眼仔细观察悲痛欲绝的克洛维耶夫。但是对方哭得太凄惨了,以至于除了不断重复的“喀嚓,两截了!”,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克洛维耶夫哭够了,终于离开墙壁说:

“不,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得去喝三百滴乙醚缬草酸[4]!”接着,他把泪雨滂沱的脸转向波普拉夫斯基说:“有轨电车真不是好东西。”

“对不起,是您给我发的电报吗?” 马克西米利昂·安德烈耶维奇问道,心里却在苦思冥想,这个夸张的鼻涕虫究竟是谁。

“他发的!” 克洛维耶夫用手指了指那只猫。

博普拉夫斯基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不,我受不了了,我没力气了,”克洛维耶夫抽着鼻子继续说,“想想就可怕:轮子从腿上轧过去……一个轮子得有十普特[5]重吧……喀嚓!我得去躺会儿,睡一觉忘了就好。”说完便闪身离开了前厅。

这时猫晃了晃身体,从椅子上蹦下来,后腿直立,两只前爪叉着腰,张开嘴巴口吐人言:

“嗯,电报是我发的!那又怎么样?”

马克西米利昂·安德烈耶维奇顿时觉得天旋地转,手和脚也不听使唤了,箱子失手掉了,他一屁股跌坐到猫对面的椅子上。

“好像,我是在用俄语问吧,” 猫的语气很严厉,“那又怎么样?”

波普拉夫斯基愣是没回答。

“护照!” 那只猫一声大叫,毛茸茸的爪子伸了过来。

波普拉夫斯基来不及细想,除了猫眼中喷射出的火星,他什么都看不见了,像拔剑一样迅速从口袋里掏出了护照。猫从梳妆台上拿起一副黑色粗框眼镜,架到鼻梁上,那样子更令人肃然起敬了,然后从波普拉夫斯基不停哆嗦的手里一把夺过了护照。

“有意思了:我会不会昏过去啊?”波普拉夫斯基暗想。远远地传来克洛维耶夫哽咽的哭泣声,整个前厅弥漫起一股乙醚和缬草酸的味道,似乎还夹杂着另一种恶心的气味。

“这护照是哪个分局发的?” 猫翻看着护照问道。不过他并不需要答复。

“412分局,” 猫倒拿着护照,用爪子翻着页,自己回答自己,“当然了,我太了解那个分局了!他们随便什么人都发护照!如果是我,就不会把护照发给您这样的人!一看到您的这幅模样,我就会立刻拒绝给您发护照!”猫说着说着发了脾气,甩手便把护照扔到地上。“您不准去参加葬礼,” 猫说话时官腔十足,“劳驾您回原住地。” 接着便冲着门口喊了一声:“阿扎泽勒!”

前厅里应声跑来一个小矮人,走路一瘸一拐,穿一件黑色紧身衣,束身皮腰带里插着一把刀,红头发,黄獠牙,左眼还长着白翳。

波普拉夫斯基立刻感觉胸闷气短,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后倒退几步,手捂胸口。

“阿扎泽勒,送客!” 猫颐指气使地下了逐客令,便走出了前厅。

“波普拉夫斯基,”进来的人瓮声瓮气地低声问道,“我想,你都听明白了?”

波普拉夫斯基点点头。

“你赶紧回基辅老家,” 阿扎泽勒继续说,“在家里要安分守己,低调行事,不要再幻想什么莫斯科的住房,明白了吗?”

波普拉夫斯基看到这个长着獠牙、插着短刀、斜着眼睛的人,本来就已经吓了个半死,虽然这人的个头还不到经济学家的肩膀,但他的动作却有力、流畅,显得训练有素。

只见他先捡起了护照还给马克西米利昂·安德烈耶维奇,后者用僵直的手接过。然后这个叫阿扎泽勒的人一只手拎起箱子,另一只手推开大门,随即抓住柏辽兹姑父的胳膊,把他推到了楼道里。波普拉夫斯基顺势一下撞到了墙上。阿扎泽勒没有用任何钥匙便打开了箱子,从里面取出一只已经缺了一条腿的肥大的烤鸡,外面裹着的报纸已经被油渍浸透,他把烤鸡放到了地上。接着,他又从箱子里扯出两套内衣、剃须皮带、一本书和一个小盒套,飞起一脚把这些东西从楼梯上踢了下去。那只空箱子紧跟着也遭受了同样的命运。只听底下轰隆一声,根据声音判断,应该是箱子的盖子摔掉了。

然后,红头发的强盗抓住烤鸡的大腿,伸平了猛地一抡,砸在波普拉夫斯基的脖子上,烤鸡的身体便飞了出去,而鸡大腿却还留在阿扎泽勒的手里。正如著名的作家列夫·托尔斯泰说的那样,奥布隆斯基的家里全乱套了[6],所言极是。如果他亲眼目睹这样的情景,相信一定会如是说。的确!波普拉夫斯基顿时觉得眼花缭乱。好像有一条长长的火光从眼前划过,接着又蹿出了一条黑色的蛇,霎那间扑灭了这个五月的艳阳天——波普拉夫斯基手里抓着护照,身子顺着楼梯直飞了出去。滚到拐角处的时候,他的脚踹碎了一块楼道玻璃,这才一屁股在台阶上坐稳。那只没了腿的烤鸡从他身边跳过,掉进了楼梯护栏。留在楼上的阿扎泽勒一眨眼啃光了鸡腿肉,把鸡腿骨塞进了紧身衣的侧面口袋里,只见他转身走进屋里,把门砰的一声关上了。这时,从楼下传来一阵有人小心翼翼上楼的脚步声。

波普拉夫斯基往下跑了一层,坐到楼道里的一张木头椅子上,喘了口气。

只见一个上了年纪的小老头正沿着楼梯向上爬,他穿一件茧绸西装,戴一顶硬质镶绿边草帽,脸上写满了忧伤。他在波普拉夫斯基身边停下了脚步。

“这位先生,麻烦打听一下,” 穿茧绸西装的人满脸愁容,“50号公寓在哪儿?”

“上面!” 波普拉夫斯基的回答堪称生硬。

“太感谢您了,先生。” 那人愁容不减,继续向上走去,而波普拉夫斯基则站起来往下奔去。

那么问题来了,马克西米利昂·安德烈耶维奇会不会跑去警察局,控诉那几个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对他实施野蛮暴力行为的强盗呢?不,可以非常有把握地说,绝对不会。难道去警察局说,有只戴眼镜的猫检查了我的护照,还有一个穿紧身衣的家伙,带着把刀……不,先生们,马克西米利昂·安德烈耶维奇不愧是个聪明人啊!

到了楼下,他在大门口看到了一扇储藏室的小门。这扇小门上的玻璃已经被打碎。于是波普拉夫斯基把护照藏进口袋,回头看了看,希望能找到被扔掉的东西。但是一样都没看到。这似乎也没让他感到特别痛心,连波普拉夫斯基自己都为此感到惊讶。他的脑子里出现了另一个有趣而又充满诱惑的念头——利用那个人再检查一下可恶的公寓。确实如此:既然那人打听公寓在哪里,说明他是头一回来。那么现在,他应该正落入50号里那伙人的魔爪。波普拉夫斯基似乎有种预感,觉得此人很快就会从公寓里出来。马克西米利昂·安德烈耶维奇现在已经不打算参加什么内侄的葬礼了,而回基辅的火车离发车还有足够的时间。经济学家四下望了望,便一头扎进了储藏室。这时,从楼上远远传来了开门的声音。“他进去了!” 波普拉夫斯基的心提了起来。储藏室里很阴凉,充斥着一股老鼠和靴子的味道。马克西米利昂·安德烈耶维奇坐到一块木墩上,决定观望等待。这个方位很便利,从储藏室刚好可以看见六单元的大门。

但是等待的时间却比基辅人的预期要久得多。楼梯上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人出现。终于,五楼传来了清晰的开门声。波普拉夫斯基紧张起来。不错,正是那个人的脚步声。“他下楼了。” 好像下面一层的房门开了。脚步声停了。有一个女人在说话。接着是那个愁容惨淡的人说话……不错,那就是他的声音……好像说了句什么“看在上帝分上,别烦我……” 波普拉夫斯基的耳朵竖在破窗子前倾听。这只耳朵捕捉到了女人的笑声。有人迅速而利索地下了楼。接着便看见有个女人拿着一个绿色漆布手提包走出了院子。那个人的脚步声随即又响了起来。“奇怪,他竟然往回走!难道他和那帮家伙是一伙的?真的,他走回去了。楼上的门又开了,好吧,再等等。”

不过这次没等多久。又是关门声。脚步。脚步声停了。一声绝望的叫喊。有猫在叫。急促、细碎的脚步声,往下,往下,往下!

波普拉夫斯基终于等到了。只见那人心事重重的样子,一面划着十字,一面自言自语地飞奔出去。他的帽子没了,脸上写满了惊恐,光秃秃的头上还多了几道抓痕,连裤子都是湿漉漉的。他抓住门把手想开门,但是因为恐惧,竟然想不起来该往外推还是往里拉,好不容易打开了门,终于见到了院子里的阳光。

公寓检查完毕;马克西米利昂·安德烈耶维奇已经不再去想什么已故的内侄,也不去想那套住房了,一想起刚才遭遇的险情,他就不寒而栗。他嘴里嘟嘟囔囔重复着一句话:“全明白了!全明白了!” 一边说着一边跑出了院子。几分钟后计划经济学家便坐上了开往基辅火车站的无轨电车。

就在经济学家坐在楼下储藏室里的时候,那个小老头也遇到了难堪的事情。小老头是瓦略特剧院餐饮小卖部管理员,名叫安德烈·佛基齐·索科夫[7]。瓦略特剧院的工作人员被警察盘问的时候,安德烈·佛基齐就躲在一边,但是很明显,他比平时看上去更加伤心,除此之外,他还向文书卡尔波夫打听了魔法师的下榻住址。

于是,在楼道里和经济学家道别后,小卖部管理员来到了五楼50号门前,按响了门铃。

门立刻打开了,但管理员却一个哆嗦,反而后退了一步,并没有走进屋里。这是可以理解的。开门的是个女子,竟然几乎一丝不挂,只围了一件风情万种的花边围裙,头上只插了一支白色的发簪。不过,脚上却踩着一双金色的皮鞋。那女子的身材简直无可挑剔,脖子上的那块紫红色伤疤[8]可能是她外表上唯一的缺陷了。

“干嘛站着,请进来吧,既然按了门铃!”女子的那双淫荡的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管理员。

安德烈·佛基齐哦了一声,回过神来,眨了眨眼睛走进前厅,摘下了帽子。这时前厅的电话铃刚好响了起来。只见这位寡廉鲜耻的女仆一只脚踩到椅子上,从架子上摘下电话,对着听筒说:

“喂!”

管理员简直不知道该把眼睛放在哪里才合适,他双脚不停地换来换去,心下暗想:“啊,这个外国人的女仆!真不要脸,恶心!” 为了回避这种恶心,他开始斜着眼睛东张西望。

整个昏暗而又宽敞的前厅里堆满了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道具和服装。比如,椅子背上就搭着一件火红衬里的黑色斗篷,梳妆台上搁着一把长剑,金质的把柄闪闪发亮。三把银质把柄的长剑就像雨伞或者手杖一样,被随意地竖靠在墙角。驯鹿角上则挂着插着雕翎的软帽。

“是的,” 女仆在打电话,“是吗?是麦格尔男爵[9]吗?您说吧。是的!演员先生今天在家。他见到您一定会很高兴。是的,客人的话……穿燕尾服或者黑西服。什么?夜里十二点以前。”交代完以后,女仆挂上电话,转身对管理员说:

“请问您有何贵干?”

“我必须见见演员先生。”

“什么?一定要见他本人吗?”

“要见本人。” 管理员愁眉不展。

“我问一下吧,” 女仆看上去有点犹豫不决,她走过去把已故柏辽兹的书房拉开了一条缝,向里面请示:“骑士,这里有个小老头想要见阁下。”

“让他进来吧。” 书房里传出克洛维耶夫破锣般的声音。

“您请到客厅吧。” 那女子说话的语气如此轻巧,就好像她跟正常人一样穿着衣服,她稍稍拉开了客厅的门,自己便转身离开了前厅。

管理员受邀走进客厅后,被屋里的摆设惊呆了,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本打算要做的事情。透过大窗户的彩色玻璃(这是失踪珠宝商的创意)有一缕阳光照射进来,酷似教堂的氛围,显得极不寻常。虽是燥热的春日,古老的大壁炉里柴禾却燃烧得正旺。然而房间里非但感受不到一丝暖意,相反,刚进屋时扑面而来的竟是地窖般阴森的潮气。壁炉前的虎皮上坐着一只黑猫,正懒洋洋地蜷缩着烤火。屋里有张桌子,敬畏上帝的管理员只朝那里看了一眼,便打了个哆嗦:桌布用的竟然是教堂里的锦缎。教堂锦缎上摆着好几个圆肚瓶子,表面都已经长满霉斑、灰尘厚积。瓶子的当中放着一个盘子,一眼可知,那盘子是纯金的。一个红头发的小个子,腰间插着短刀,正站在壁炉边,用一把长长的钢刀挑着几块肉在火上烤,肉汁掉在炉火里,一缕缕油烟飘进烟道。屋子里面不光烤肉飘香,还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香水和神香的味道。因为管理员事先已经从报上看到了柏辽兹去世的消息,也打听到了他的住址,所以他霎那间甚至想到,这里大概正在举行什么超度柏辽兹的祭悼仪式吧。不过,这个显然不切实际的想法立刻被他从脑海里剔除了。

正自惊愕不已的管理员突然听到了一个深沉的男低音:

“那么,我能为您效劳吗?”

管理员这时才发现,那个他要找的人正待在阴影里。

黑暗魔法师身穿一袭黑衣,惬意地躺在一张大得出奇的沙发上,沙发很低,散乱地放着几个靠枕。管理员觉得,那魔法师好像只穿了一件黑色内衣,脚上穿一双同样是黑色的尖头鞋。

“我,”管理员开始诉苦,“在瓦略特剧院负责餐饮小卖部……”

演员向前伸出一只手,手指上的钻石个个闪亮,他就像是要堵住管理员的嘴巴一样,激动地嚷道:

“不,不,不!不要再说了!绝对不要再说了,永远不要再提!您小卖部里的东西,我是一口也不会吃的!最可敬的先生,我昨天路过您的小卖部,那鲟鱼肉和羊奶干酪我到现在都无法忘记。我最尊贵的先生!羊奶干酪从来不会是绿色的,您肯定是上当受骗了。对了,还有那茶水?那简直就是泔水啊!我亲眼看见,一个穿得邋里邋遢的女孩子用水桶往大茶炊里添凉水,还紧接着就给客人倒茶。不,我最亲爱的,这个我受不了!”

“对不起,” 安德烈·佛基齐被这突如其来的指责打击得手足无措,“我不是为了这事情来的,跟鲟鱼也没什么关系。”

“怎么能没关系呢,鲟鱼肉发臭了啊!”

“给我们派送的鲟鱼肉是二级新鲜度的。” 管理员汇报。

“亲爱的,这是胡扯!”

“怎么是胡扯呢?”

“二级新鲜度——这就是胡扯!新鲜度只可能有一个等级——那就是第一级,而且也是最后一级。如果说鲟鱼肉是二级新鲜度的,那就说明它臭了!”

“对不起。” 管理员不知道该怎么摆脱这位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演员,他想进一步做解释。

“我不能原谅。” 对方的语气斩钉截铁。

“我不是为了这事情来的。” 管理员完全乱了方寸。

“不是为了这事情?” 外国魔法师一脸惊讶,“那还有什么风能把您吹到我这里来呢?如果我没记错,跟您相同职业的人中,我只认识一个随军的女商贩,但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您还没有出生呢。不过,我很乐意效劳。阿扎泽勒!给小卖部负责人先生拿个凳子!”

那位正在烤肉的人便转过身来,他的大獠牙把管理员吓了一跳,他敏捷地拿来一个深色的橡木矮凳。这房间里也没有其他的座椅了。

管理员赶紧说:

“十分感谢。” 便坐了下去。没想到凳子的一条后腿却一声脆响折断了,管理员一屁股跌到地上,痛得大叫起来。跌倒的时候,他的脚还绊倒了面前的另一个凳子,把凳子上满满一杯红葡萄酒倒扣在自己的裤子上。

演员叫了起来:

“啊呀!您没摔伤吧?”

阿扎泽勒帮着把管理员扶了起来,给他另外拿了个凳子。主人建议他脱掉裤子,在炉火边烤干,而管理员却在难以忍受的痛苦中拒绝了主人的善意。尽管穿着里外都湿透的衣服让他倍感难堪,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在另一个凳子上坐下了。

“我喜欢坐得低一点,” 演员继续说,“坐得低,摔倒了也不危险。对了,我们刚才是在说鲟鱼吗?我亲爱的!新鲜、新鲜,还是新鲜,这才是任何一个小卖部管理员都应有的座右铭。来,您来尝一尝吧……”

被炉火映得暗红的长剑在管理员面前一闪,阿扎泽勒把吱吱冒油的肉块搁到金盘子里,在上面洒了一点柠檬汁,递给管理员一把两齿的金质餐叉。

“十分感谢……我……”

“不,不,您尝尝!”

出于礼貌,管理员把一块肉送进嘴里,他一嚼便明白了,那块肉的确是非常新鲜的,而且,味道极其鲜美。嚼着那块美味多汁的肉,管理员险些没噎住,差点又一次跌倒。因为有只黑色的大鸟从隔壁房间扑棱棱飞来,翅膀轻轻地擦过管理员的秃头。大鸟落到壁炉架上的挂钟旁边,原来是只猫头鹰。“我的上帝啊!” 所有小卖部管理员都有一惊一乍的毛病,安德烈·佛基齐也一样,他暗自心惊,“这是什么鬼地方啊!”

“来一杯葡萄酒吧?白的,还是红的?平常这个时候你都喜欢喝哪国产的葡萄酒?”

“十分感谢……我不会喝酒……”

“那您真是白活了!您玩骰子吗?或者您喜欢其他游戏?多米诺,还是纸牌?”

“也不会玩。” 管理员已经心力交瘁。

“您彻底没救了,”主人下了结论,“随您怎么想,不过依我看,男人如果不喝酒,不赌博,既不愿在美人窝里扎堆,也不喜欢在席间夸夸其谈的,那他心里肯定有鬼。那样的人,不是自己重病缠身,就是对别人怨气满腹。不过说实话,有时也会有例外。以前和我一起交杯换盏的那三千珠履中,就有过一些冠古绝今的卑鄙小人!好吧,还是说说您的事情吧。”

“昨天您受累表演了魔术……”

“我?” 魔法师失声惊叫起来,“哪能啊。我看上去也不像是个变魔术的啊!”

“不好意思,” 管理员一时慌乱起来,“应该说您策划了黑暗界魔法专场……”

“啊,是的,是的!我亲爱的!我告诉您一个秘密:我根本不是什么演员,我只是想看看莫斯科的众生相,而最方便的办法就是去剧院观察。所以我的随从,”他朝那只猫的方向点了点头,“就举办了这场演出,我只不过在一旁观察莫斯科人而已。不过您别失望,您说说,那场演出跟您来找我有什么关系?”

“您看,那天有个节目,纸币满天飞,”管理员忸怩地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嗓门说,“嗯,钱全被抢光了。后来就有个年轻人来我的小卖部,给了我十卢布的票子,我找给他八卢布五十戈比……后来又来了一个人。”

“也是个年轻人吗?”

“不是,是个上了年纪的。后来又有第三个、第四个。我每个人都找了零钱。但今天早上我检查现金柜,一看,钱都变成了裁剪过的纸片。小卖部损失了一百零九卢布。”

“啊呀呀!” 演员失声大叫,“难道他们竟然以为那是真钱吗?我绝对不会相信,他们是故意这么做的。”

管理员撇了撇嘴,愁眉苦脸地四下看了看,不过却没搭话。

“难道是江湖骗子?” 魔法师紧张地问客人,“难道说莫斯科还有江湖骗子?”

管理员苦笑了一下作为回答,这下没有丝毫疑问了:是的,莫斯科真的有江湖骗子。

“小人所为!” 沃兰德忿忿不平地说,“您这样一个穷人……不过,您真的很穷吗?”

管理员把头缩回了脖子,那模样让人一看便懂,他是个叮当响的穷人。

“您有多少积蓄?”

虽然提问的语气听起来体贴入微,但不得不承认这个问题本身就很不厚道。管理员开始结巴起来。

“在五个储蓄银行共存有二十四万九千卢布,” 隔壁房间传来一个破锣般的声音,“家里地板下还藏着两百个十卢布的金币。”

管理员就像被凳子粘住了。

“嗯,当然了,这也不是什么大数目,” 沃兰德面对客人显得宽宏大量,“不过,这笔钱其实您也用不上了。您什么时候死?”

这下管理员生气了。

“这种事谁能知道,和别人也没关系啊。” 他回答。

“是啊,当然不知道,” 又是隔壁书房那个刺耳的声音,“你以为这是牛顿二项式[10]呢!他九个月后,也就是明年二月,死于莫斯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四号病房,肝癌。”

管理员的脸立刻变得蜡黄。

“九个月,” 沃兰德若有所思地算了算,“二十四万九千……算下来大概每个月要用掉两万七千?是少了点,不过对于低调的生活是够用了。况且还有金币呢。”

“金币是没法用了,” 又是那个声音在插嘴,而且这个声音每次都让管理员心头发冷,“安德烈·佛基齐死后,他的房子会被立刻拆除,金币也会被送到国家银行。”

“我倒是奉劝您不要在医院里躺着,”演员接着说,“病房里都是些病入膏肓的人,听着他们的呻吟和喘息死去,又有什么意思。不如用这两万七千多卢布举办一个盛宴,伴着琴瑟笙箫,有微醺的粉黛左拥右抱,有狐朋狗友众星拱月,然后服毒自尽,去到‘另一个世界’,岂不更妙?”

管理员呆若木鸡地坐着,一下子苍老了不少。他的两眼周围出现了乌黑的眼圈,两腮下垂,下巴也耷拉下来。

“好吧,我们想入非非了,”主人大声说,“谈正事吧。您把那些裁剪的纸片给我看看。”

管理员马上激动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一看,自己便先愣住了。报纸里正是一沓十卢布的钞票。

“我亲爱的,您的确微有抱恙啊。”沃兰德耸了耸肩膀。

管理员讶异地笑了笑,从凳子上站起身来。

“那,” 他结结巴巴地问道,“这钱要是又……”

“嗯……” 演员想了想,“那您就再来找我们。随时欢迎!很高兴认识您。”

这时,克洛维耶夫从书房蹿出来,牢牢抓住管理员的手,使劲地摇晃,央求安德烈·佛基齐向所有人代为致意。脑子里一片混乱的管理员迈步走向前厅。

“赫拉[11],送客!” 克洛维耶夫叫道。

还是那个红头发裸体女郎站在前厅里!管理员从门缝里挤了出去,哼哼唧唧说了声“再见”,就像醉汉一样跑了。他刚往下跑了几步,就站住了,坐到台阶上,把纸包掏出来,检查了一下——钞票原封不动。

这时,这个楼层的一扇房门打开了,走出一位拎着绿色手提包的妇女。当她看到楼梯上坐着一个人正呆呆地看着钞票时,便若有所思地笑着说:

“我们楼里是怎么搞的!一大清早就有醉鬼。楼道玻璃又被砸碎了,”她又仔细看了看管理员,“哎,这位先生,您的钞票又不能喂鸡,不如分给我一点吧!啊?”

“看在上帝分上,别烦我。”管理员被吓了一跳,急急忙忙把钱藏好。那妇女却哈哈乐了:

“去你的吧,守财奴!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说着便下楼去了。

管理员慢慢地站起来,抬起手想要整理一下帽子,这才发现帽子不在头上。虽然他极不愿意返回那个房间,但又实在是舍不得帽子。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了回去,按响了门铃。

“您还需要什么吗?” 那个可恶的赫拉问他。

“我把帽子忘记了。” 管理员指着自己的秃头嗫喏地说。赫拉转身进去,管理员心里暗暗啐了一口,闭上了眼睛。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赫拉递给了他帽子和一把黑柄长剑。

“这不是我的。” 管理员低声说着,推开了长剑,飞快地戴好帽子。

“难道您来的时候没有带剑?” 赫拉显得十分吃惊。

管理员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便急急忙忙地下了楼。不知为什么,他的脑袋戴上帽子后感觉很不舒服,直发热。于是他便摘下了帽子,却不由吓得一蹦,轻声叫了出来。他的手里竟是一顶绒毛软帽,还插着一根破破烂烂的公鸡翎。管理员赶紧在胸前划起了十字。突然,这顶软帽竟喵了一声,变成了一只小黑猫,猛地又跳回了安德烈·佛基齐的脑袋上,四只爪子紧紧地抠住了他的秃头。管理员疼痛难忍地大叫一声,没命地跑下楼去,而小猫却跳了下来顺着台阶窜上楼去。

管理员跑到了楼外,快步冲向大门,永永远远地离开了302号乙幢这座鬼楼。

他后来的经历,也是班班可考的。冲过门槛后,管理员惊魂未定地回头望了望,就像在找什么东西一样。几分钟后,他便来到马路对面的一家药店里。可他刚说了一句:“请问……”, 柜台后面的一位妇女就大叫起来:

“这位先生!您头上全是割伤啊!……”

五分钟后,管理员的头部缠上了纱布。他打听到,治疗肝癌最好的两位专家是别尔纳茨基和库兹明教授[11],他还问清楚了,谁离得最近。当得知库兹明教授就住一栋白色小别墅里,往前走过一个小院便是,他不由欣喜若狂。两分钟后,他便来到了那栋小别墅。这幢小楼虽然古色古香,却让人感觉非常非常惬意。管理员记得很清楚,第一个接待他的是一位老保姆,她本想过来帮他拿帽子,却发现他没有帽子,于是老保姆便蠕动着没牙齿的嘴巴走开了。

接着,似乎是在一扇拱门下的穿衣镜旁,闪出一位中年妇女,她说只能挂19号的门诊,已经没有更早的号了。管理员立刻急中生智想出了摆脱困境的办法。他勉强撑开一只眼睛朝前厅里望了望,那里已经有三个人在排队等候,他小声说:

“我快要不行了……”

那妇女疑惑不解地看了看管理员满头的纱布,犹豫了一会儿,说道:

“好吧……” 便把管理员让进了拱门。

“先生们,请让这位先生优先就诊。”

还没等管理员四下看个清楚,他就被请进了库兹明教授的办公室。这间椭圆形的办公室里,没有任何吓人的东西,也没有肃穆的气氛,更没有医疗机构的迹象。

“您怎么了?” 库兹明教授的嗓音给人一种舒适的感觉,但他同时也有点不安地看了看缠着纱布的头。

“刚刚有消息可靠人士告知,” 管理员的眼睛失神地盯着镜框里的一幅集体照,“我会在明年二月死于肝癌。请您想办法阻止病程。”

库兹明教授虽然坐着,却仰头靠在了哥特式皮革椅背上。

“很抱歉,我没明白您的意思……您是不是,已经看过医生了?您的头上为什么缠着绷带?”

“他算什么医生?……那样的医生您还从没见过呢!……”他突然咬牙切齿起来。“您不用看我的头,头没关系的。”管理员回答,“您别把头当一回事,头不是重要的。肝癌,您得想法治好它。”

“那请问,这是谁告诉您的?”

“您一定要相信他,” 管理员强烈恳求,“他说的肯定不会有错。”

“我糊涂了,” 教授耸了耸肩,把扶手椅推离了桌子,“他怎么可能知道,您什么时候去世。更何况他还不是医生!”

“他还说我会死在4号病房。” 管理员回答。

教授看了看眼前的病人,看了看他的头,又看了看他湿透的裤子,暗想:“这可真是够受的!他不会是个疯子吧!” 他问:

“您喝伏特加吗?”

“滴酒不沾。” 管理员回答。

一分钟后,他脱掉衣服躺在了冰冷的胶布卧榻上,教授揉着他的肚子。应该说,管理员此刻的心情好了很多。教授断然决然地肯定,说目前,至少此时此刻,管理员没有任何癌症的征兆。不过既然……既然他受到江湖巫医的蛊惑,还是有必要做个全面检查的……教授便埋头开了几张单子,向他解释了该把哪一张送到哪里去。除此之外,还给了他一张便条,让他送去给神经科教授布勒,并解释说,他的神经系统已经彻底紊乱了。

“该付给您多少钱,教授?” 管理员虽然说话声音颤抖,却保持着温柔的语气,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纸包。

“您看着给吧。”教授的回答生硬而又冷漠。

管理员抽出了三十卢布放在桌面上,然后忽然又用猫爪子一样轻柔的动作,放上了一个用报纸裹着的圆柱形纸包。那里面是叮当作响的十卢布金币。

“这算什么?” 库兹明捻着小胡子问道。

“请您不要嫌弃,教授先生,” 管理员小声说,“我求您了——帮我治好癌症吧。”

“请立刻收起您的金币,” 教授高傲地说,“您最好多关心自己的神经。明天请把尿液送去化验,不要过多喝茶,也不要吃任何带盐的食物。”

“菜汤也不放盐吗?” 管理员问。

“不要放盐。” 库兹明的语气简直就是在命令了。

“唉!……” 管理员心烦意乱地叹了口气,用深受感动的眼神注视着教授,拿起金币倒退着走向门口。

那天晚上教授的病人不多,接近黄昏的时候,最后一个病人也走了。教授脱下白大褂的时候,瞄了一眼管理员放钱的地方,发现根本就没有什么钱,只有三张“阿布劳—久尔索”的酒瓶商标。

“鬼才知道怎么回事!”库兹明嘟囔了一句,拖着垂到地板上的白大褂,用手摸了摸那些纸,“原来他不光是精神病人,而且还是个骗子!不过他来找我有什么事呢,想不通啊?难道就为了弄一张验尿单?噢!他一定是偷走了大衣!”于是他拽着脱到一半的白大褂冲向了前厅。“克谢尼娅·尼基季什娜!” 刺耳的叫声在前厅门口响起,“您看一下,大衣还在吗?”

大衣倒是一件没少。但是,当教授回到桌前,终于从身上脱下白大褂的时候,他的身体就像在桌边的地板上生了根,两眼直愣愣地盯着桌子。原本放着那些纸片的地方,竟然坐着一只可怜巴巴的小黑猫,正一脸伤心地对着一小碟牛奶喵喵直叫。

“这是怎么回事,请问?!这实在是……” 他开始感觉后脑勺凉飕飕的。

教授低声的抱怨引来了克谢尼娅·尼基季什娜,她及时的解释让教授彻底地放了心,说这当然是哪个病人把猫给偷偷扔了,教授们都会遇到这种事情。

“也许,是日子过得艰难吧,” 克谢尼娅·尼基季什娜解释说,“嗯,您当然另当别论了……”

于是他们开始猜测,是谁故意把猫扔下的。最后怀疑到了一个患有胃溃疡的老太太头上。

“是她,当然是她,” 克谢尼娅·尼基季什娜说,“她肯定是这么想的:我反正要死了,但小猫却怪可怜的。”

“但是请问,” 库兹明叫道,“那牛奶怎么解释?!也是她端来的吗?还有这小碟子?!”

“肯定是她装在瓶子里带过来的,在这里倒进了小碟子。”克谢尼娅·尼基季什娜解释说。

“不管怎么样,快把小猫和碟子拿走。” 库兹明一边说着,一边亲自把克谢尼娅·尼基季什娜送到门口。可当他转身回来,情况又发生了变化。

教授正把白大褂挂到钉钩上,却听到院里传来一阵哈哈大笑,向外一看,立刻便吓得魂飞魄散。有位只穿一件内衣的女士正穿过院子跑到对面的厢房去。教授甚至知道她的芳名——玛利亚·亚历山德罗芙娜。而哈哈的大笑声则是一个男孩子发出的。

“这算怎么回事?” 库兹明对这种行为嗤之以鼻。

这时,从隔壁教授女儿的房间里却传来了留声机的声音,那是一首名为“哈利路亚”的狐步舞曲。但与此同时,教授又听到了背后有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他回头一看,桌子上正有一只大得出奇的麻雀在蹦蹦跳跳。

“嗯……冷静……”教授心想,“它是我离开窗口的时候飞进来的吧。一切都正常。” 教授强迫自己冷静,但直觉却告诉他,这一切都太不正常了,当然,最不正常的就是这只麻雀了。教授仔细看了看这只麻雀,他立刻明白了,这不是一只普通的麻雀。只见这只无耻的麻雀正装模作样地瘸着左腿,一蹲一蹲地踏着切分音[12],毫无疑问,它在伴着留声机里的狐步舞曲跳舞呢,那样子就像吧台旁的醉鬼。麻雀不仅极尽蛮横粗鲁之能事,还不时挑衅似的看着教授。库兹明的手按在了电话机上,他准备给自己的老同学布勒打个电话咨询一下,六十岁的时候突然感到头晕,并且出现类似这种麻雀的幻觉意味着什么?

这时候,麻雀突然坐到了友人赠送的墨水瓶瓶口,朝里面拉了泡屎(绝无戏言),然后向上一跃,在空中停留片刻,接着便猛地冲向墙上的照片。那正是1894届的大学毕业合影,只见它用钢铁般的嘴一啄,便把玻璃啄得粉碎,然后飞出了窗外。于是教授不给布勒打电话了,他换了个号码,接通了水蛭部门,报上姓名,然后要求对方立刻送一些水蛭[13]到他家里来。

把听筒放回电话机上,教授又转身看了看桌子,立刻吓得大叫了一声。桌子后面竟然坐着一个头戴三角巾的女护士,手里还拿着一个包,上面写着:“水蛭”。然而教授再看看她的嘴,不由吓得狂叫起来。这分明是一张男人的嘴,长得歪歪斜斜,嘴角直扯到耳根,还露着一根獠牙,两只眼睛死人一样空洞。

“这些钱我拿走了,” 护士用男低音说,“反正放在这里也没有用。”她用一只鸟爪般的手把商标扒拉到一起,便在空气中隐身遁去。

两个小时后,库兹明教授坐在卧室的床上,水蛭挂满了他的鬓角、耳后根和脖子。坐在库兹明脚边的则是灰白胡子的布勒教授,他坐在一床绗过的丝绸被子上,不无怜悯地看着库兹明,安慰他说,这一切都是无稽之谈。而窗外此时已是夜阑人静了。

那一夜在莫斯科究竟还发生了什么光怪陆离的事情,笔者无从知晓,也不会去刨根问底。但是,这个真实的叙事故事该进入到第二部分了。各位看官,请随笔者来!

注释

[1]波普拉夫斯基是柏辽兹在基辅的姑父。俄语中有谚语“真珠花长在园子里,姑父家住基辅市”,意思是风马牛不相及。而正是这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姑父,竟然想来莫斯科继承已故内侄的房产。

[2]第聂伯河(Днепр)横贯基辅市。

[3]弗拉基米尔大公纪念碑,位于乌克兰首都基辅市中央文化公园内。纪念碑建于1835年,高20米,面对第聂伯河。站在观景台上,周围的美景尽收眼底。

[4]三百滴乙醚缬草酸,此处是克洛维耶夫夸张的表述。三百滴乙醚缬草酸近乎马的剂量,人服用后会昏厥,严重的可以致命。

[5]普特(пуд),沙皇时期俄国的主要计量单位之一,重量单位,1普特=40俄磅≈

1638千克。

[6]“奥布隆斯基的家里全乱套了”,源自托尔斯泰(1828—1910)小说《安娜·卡列尼娜》(1873—1876)开篇第二句话。

[7]索科夫(Соков),姓氏。意为“果汁”,从这个姓氏来看,此人很适合担任餐饮小卖部的管理员。

[8]脖子上有紫红色伤疤,这是吸血鬼的特征。

[9]麦格尔男爵(Барон Майгель)。有研究认为,作者刻意保留了麦格尔“男爵”的身份,其原型为鲍里斯·谢尔盖耶维奇(冯)·施特格尔男爵无疑。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 此人就职于人民教育委员会,负责外联工作。同时,他也是国家政治保卫总局(即苏联内务人民委员部的前身)的秘密特工人员。1937年,他被逮捕并被处以死刑。

[10]牛顿二项式,又称二项式定理(Binomial theorem),由艾萨克·牛顿于1664—1665年期间提出。该定理为,两个变量之和的整数次幂可以展开为多项式之和的恒等式。二项式定理可以推广到任意实数次幂,即广义二项式定理。

[11]赫拉(Гелла),这个名字是布尔加科夫在《不列颠百科全书》中找到的。在《黑暗界魔法》一文中提到,女孩子早逝后变成了吸血鬼,皆称为赫拉。

[12]库兹明(Кузьмин),姓氏。这位教授是现实中存在的人物,在二十世纪30年代曾为布尔加科夫进行过治疗。

[13]切分音,改变乐曲中强拍上出现重音的规律,使弱拍或强拍弱部分的音,因时值延长而成为重音。这重音称为切分音。

[14]水蛭,医学上用来吸取患者的血液,用以活血和降低血压。


第十七章 心烦意乱的一天第十九章 玛格丽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