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高闲上人序
赞宁高僧传云:闲,乌程人,克精书字。宣宗尝召入,对御草圣,遂赐紫衣,后归湖州 开元寺终焉。闲尝好以霅川白纻书真草,为世楷法。〔补注〕薛敬轩曰:庄子文,好学古文者多观之。公此序,学其法而不用其辞,学之善者也。方苞曰:子厚天说类似庄子;若退之为之,并其精神意趣皆得之矣。观高闲上人序可辨。刘大櫆曰:奇崛之文,倚天拔地。
苟可以寓其巧智,使机应于心,不挫于气,则神完而守固,虽外物至,不胶于心¹。尧 舜 禹 汤治天下,养叔治射²,庖丁治牛³,师旷治音声⁴,扁鹊治病⁵,僚之于丸⁶,秋之于弈⁷,伯伦之于酒⁸,乐之终身不厌,奚暇外慕?夫外慕徙业者⁹,皆不造其堂,不哜其胾者也¹⁰。
¹〔补注〕姚鼐曰:“机应于心,故物不胶于心,不挫于气,故神完守固。”韩公此言,本自所得于文事者,然以之论道,亦然。牢笼万物之态,而物皆为我用者,技之精也;曲应万事之情,而事循其天者,道之至也;必离去事物,而后静其心,是公所斥“解外胶”、“泊然”、“澹然”者也。以是为道,其道浅;以是为技,其技粗矣。曾国藩曰“机应于心”,熟极之候也,庄子 养生主之说也;“不挫于气”,自慊之候也,孟子 养气章之说也。韩公之于文技也,进乎道矣。张裕钊曰:退之奇处,最在横空而来,凿险缒幽之思,云乘风之势,殆穷极文章之变矣。
²史记:养由基善射,去柳叶百步射之,百发百中。
³庄子 养生主篇: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文惠君曰:“嘻,善哉,技盖至于此乎!”
⁴旷字子野,晋平公时人。
⁵扁鹊即秦越人。晋昭公时人。
⁶庄子:市南宜僚弄丸,而两家之难解。
⁷孟子:弈秋通国之善弈者也。
⁸刘伶字伯伦,晋人。
⁹“徙”,或作“从”,非是。
¹⁰“哜”,音剂。“胾”,侧吏切。
往时张旭善草书¹,不治他伎,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²。观于物,见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故旭之书,变动犹鬼神³,不可端倪。以此终其身,而名后世。
¹旭,苏州 吴郡人。“时”,或作“者”。“善”,或作“喜”,非是。
²“喜怒”,文苑作“喜焉草书,怒焉草书”;“不平”,监本作“平生”:皆非是。或无“焉”字。
³或无“犹”字,非是。
今闲之于草书,有旭之心哉?不得其心,而逐其迹,未见其能旭也¹。为旭有道:利害必明,无遗锱铢,情炎于中²,利欲斗进,有得有丧,勃然不释,然后一决于书,而后旭可几也³。今闲师浮屠氏,一死生,解外胶⁴,是其为心,必泊然无所起;其于世,必淡然无所嗜⁵:泊与淡相遭,颓堕委靡,溃败不可收拾⁶,则其于书得无象之然乎⁷?然吾闻浮屠人善幻多技能⁸,闲如通其术,则吾不能知矣⁹。
¹〔补注〕按:以治天下与丸弈并言,亦庄生齐物之恉。见古人各有自得之真至,其业之所成,无大无小,皆其寓焉者也。果能自得,则凡天地间所有,皆足为吾之用。若浮屠之法,内黜聪明,既无可寓其巧知;外绝事物,又莫触发其趣机;盖彼惧外忧之足为累也,乃一切绝之,而何有于书乎?意谓闲学草书,亦可终身自乐,不夺于外,无俟乞灵彼教。汪武曹乃疑首言“不外慕”,后幅止言必有不平之心,草书乃工,不当遗“不外慕”意,殆未窥其深矣。书乃六艺之一,逃儒入释,是即所谓外慕徙业也。
²“情”,或作“精”。
³或无“后”字。
⁴诸本并作“胶”,杭、欧、谢本作“缪”,莫侯切。犹绸缪也。庄子“内韄者不可缪而捉”,义盖同此。今按:胶者,黏著之物,而其力之溃败不黏为解,今以下文“颓堕溃败”之语反之,当定作“胶”。
⁵二“所”下,方从杭本皆有“于”字,非是。
⁶“败”,或作“散”。
⁷东坡送参寥诗云:“退之论草书,万事未尝屏。忧愁不平气,一寓笔所骋。颇怪浮屠人,视身如丘井。颓然寄淡泊,谁与发豪猛。”正谓此一段文意也。
⁸“善”,或从阁本作“喜”。今按:“善幻”说见酬崔少府诗。
⁹“闲”下,或有“师”字。方云:“此篇用意皆本于庄子所称‘宋元君画图,有一吏后至,解衣槃礴臝’,郭注云:‘内足者神闲而意定。’”又云:“王彦法谓退之此数语,乃深得祖师向上休歇一路,其见处胜裴休远甚。”今按:韩公本意,但谓人必有不平之心,郁积之久而后发之,则其气勇决而伎必精。今高闲既无是心,则其为伎,宜其溃败委靡而不能奇;但恐其善幻多伎,则不可知耳。此自韩公所见,非如画史祖师之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