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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讲 十九世纪法国文学(一)
一九九一年五月(缺)日
不容易啊!人要做到这样。可是你去做做看?不容易啊!
人有那么一种心理,痛悔,内疚,等等,放在心里深思即可。一出声,就俗了,就要别人听见——就居心不良。人要想博得人同情、叫好,就是犯罪的继续。文学是不许人拿来做忏悔用的。忏悔是无形无声的,从此改过了,才是忏悔,否则就是,至少是,装腔作势。
自己不会写通俗小说,但我非常尊重通俗小说。这是文学上的水、空气,一定要有的。最好在三十岁以前读,而且一口气读完。
坦白一点:本人写的《上海赋》,用的是巴尔扎克的办法。台湾有老上海来信,说我比上海还要上海——巴尔扎克比现实还要现实。艺术不反映现实。现实并不“现实”,在艺术中才能成为现实。现实是不可知的,在艺术中的现实,才可知。
福楼拜一定嫉妒巴尔扎克,一如芬奇嫉妒米开朗琪罗。巴尔扎克是动,福楼拜是静的。巴尔扎克,米开朗琪罗,多产;福楼拜,芬奇,是少作的。巴尔扎克和米开朗琪罗是精力的,苦行的,随便生活的;福楼拜和芬奇是精致的,讲究的。巴尔扎克伟大,福楼拜完美。
一路讲到这里,大家熟悉的人渐渐多了。
如果问,十九世纪法国文学是谁开的幕呢?大家以前随波逐流地读了一些小说,没有概念,这不是大家的错,时代使然。
翻译家做了很多事情。
当时有一本好书《十九世纪文学之主潮》,巨著,涵盖十九世纪整个世界文学,有全译中文本,每个作家都有肖像,道林纸精印,我翻来覆去读。现在的大陆、港、台作家们可能不记得这回事,书也绝版了。译者韩侍桁,好像没去台湾,也许在大陆,但从不见人提起。
著者,大名鼎鼎:勃兰兑斯(Georg Brandes,1842—1927)。
我凭记忆,先讲讲法国十九世纪文学先驱:斯塔尔夫人,夏多布里昂。
大家都说:“法国文学我很喜欢,十九世纪法国文学,那是更喜欢!”——谁是开创者呢?不知道。
要知道,但是不作声。
斯塔尔夫人(Germaine de Staël,1766—1817)。生于巴黎,随夫姓。说歌德的《浮士德》是不讨好、写不好的,就是她。
嫁瑞士人,旋离婚。身为法国人,反拿破仑。据传拿破仑的一个亲信与她相谈两小时,回来立即也反拿破仑。拿破仑放逐她,于是她周游列国。两部文论集:《文学论》(De la littérature dans ses rapports avec les institutions sociales ),《德国论》(De l’Allemagne ),大有名。
说理流畅,不加修饰。虽说文学史上有地位,在我说来不太重要。
夏多布里昂(Chateaubriand,1768—1848)。被称为法国浪漫主义的父亲。他是虔诚的教徒,自己不打浪漫主义旗号,只想好好传教。文句优美,意象丰富。作品有《基督教真谛》(Génie du christianisme )、《殉道者》(Les Martyrs )、《勒内》(René )。当时在欧洲大流行。
记得我小时一见他的画像,一听他的名字,就以为懂了什么是法国浪漫主义:鬈发,长长的鬓脚,大眼,甜美的口唇,高领黑大衣,一手插进胸口,名字又叫夏多布里昂!
小时候其他主义搞不懂,浪漫主义好像一下子就弄懂了。现在我定义:个人的青春是不自觉的浪漫主义,文学的浪漫主义是自觉的青春。
我有兴趣的是他的《墓畔回忆录》(Mémoires d’outre-tombe ),他死后出版,把自己的性格、为人,都说出来。与卢梭《忏悔录》比:卢梭是假装的、大有保留的、避重就轻的;夏多布里昂是诚意的,不想哗众取宠的,不装腔作势的,使人看了,想:“啊!原来他是这样一个人,他没有我想的那么高。” 这就是夏多布里昂的可爱,卢梭比下去了。
不容易啊!人要做到这样。可是你去做做看?不容易啊!
没有人,也没有神,有资格听我忏悔。人只能写写回忆录。谁有资格写忏悔录?写什么忏悔录?!
人有那么一种心理,痛悔,内疚,等等,放在心里深思即可。一出声,就俗了,就要别人听见——就居心不良。人要想博得人同情、叫好,就是犯罪的继续。
文学是不许人拿来做忏悔用的。忏悔是无形无声的,从此改过了,才是忏悔,否则就是,至少是,装腔作势。
要忏悔,不要忏悔录。
夏多布里昂在整个法国文学史上,是个男高音独唱。思想是旧的,文体是新的,感情是热的,正适合导引浪漫主义。
接下去,来了:
雨果、巴尔扎克、司汤达、大仲马、梅里美、福楼拜、乔治·桑,等等等等。
到现实主义之后,文学家已难以归类。
一个文学家、艺术家如果被人归类为什么什么主义,那是悲哀的。如果是读者、评家误解的,标榜的,作者不过受一番委屈。如果是作者自己标榜的,那一定不是一流。
王尔德不错的。但一标榜唯美主义,露馅了。你那个“唯”是最美的吗?人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现实主义,他光火,但有教养,说:“从最高的意义上,是。”
凡概括进去的,一定是二流三流。
不要去构想,更不要去参加任何主义。大艺术家一定不是什么主义的——莎士比亚什么主义?
(很严肃地)要说笑话时,也不要说:“我来讲个笑话。”
维克多·雨果(Victor Hugo,1802—1885)。诗人,小说家,戏剧家。一代文豪。十七岁踏上文坛。此后曾任上议院议员,竭力主张民主,拿破仑三世称帝时逃亡,事败,乃归。普法战争之际,为祖国尽心效命。死后国丧,巴黎人山人海,备极哀荣。
雨果的文学现象非常庞大。1827年他的《克伦威尔剧引》(Préface de Cromwell )发表时,巴黎像造反一样,宣称古典主义结束,浪漫主义胜利。
戈蒂埃得到拜访雨果的荣幸,隔夜要失眠的。
《巴黎圣母院》(Notre-Dame de Paris )、《九三年》(Quatrevingt treize )、《悲惨世界》(Les Misérables ),宏大,奇怪,振奋人心。用的是故事、情节、场面,人物是为故事、情节、场面存在的。
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相反:陀的故事情节场面是为人物存在,当人物说话时,故事、情节、场面好像都停顿了,不存在了。
雨果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比,陀更高超,符合原理。
雨果不要吗?要。可以这样:先看雨果,后看陀思妥耶夫斯基。我看雨果,就像看旅游风景。要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累啦!跟他走,走不完。
雨果是公共建筑,走过,看看,不停下来。他不是我的精神血统。
史料:《悲惨世界》出版前,就译成九国文字。巴黎、伦敦、柏林、马德里、纽约、彼得堡等,同时轰动。豪华呀!
大仲马(Alexandre Dumas,1803—1870)。有黑人血统。文学老板。很会经营事业,有两百个伙计,小说工厂,日夜开工,出二百多种小说。《三剑客》(Les Trois Mousquetaires )、《基督山恩仇记》(Le Comte de Monte-Cristo ),法国妇孺皆知,就像旧中国的关公、武松,家喻户晓。
我常以旁观者看这些通俗小说:如果没有《三剑客》,没有《三国演义》、《水浒传》,人们谈什么?何等无聊。自己不会写通俗小说,但我非常尊重通俗小说。这是文学上的水、空气,一定要有的(但是写鸳鸯蝴蝶派、琼瑶这样的通俗文学,我不要)。
通俗小说最好在三十岁前读,而且一口气读完。
书中结构很简单: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主角唐泰斯(Edmond Dantès)被打成“反革命”,他是靠自我平反,然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报得精致讲究啊。作为一个有心性的男子,人生的快乐无非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人生不得此痛快,小说中痛快痛快。
武侠小说之不可取,太脱离现实。
孟子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
我看未必,倒是“报仇之心,人皆有之”。
但《基督山恩仇记》不是艺术品。我一口气读完《基督山恩仇记》,一点不觉得艺术,就觉得我生活了一场,痛快了一场。
大仲马是个老板,兰姆是个朋友,打打电话,散散心。
人生和艺术,要捏得拢,要分得开。能捏拢、分开,人生、艺术,两者就成熟了。捏不拢,分不开——大家过去不外乎人生、艺术的关系没摆好,造成你们的困境。
怎么办?捏拢,分开,学会了,学精了,就成熟了。
生活大节,交朋友,认老师,与人发生性关系,生孩子,出国,都要拿艺术来要求,要才气横溢。
唐泰斯在报恩报仇上才气横溢,我把他当人生看的,不是艺术。
你们在海外生活太平凡,太随俗。没有警句,没有伏笔。
唐泰斯发的是金钱之财,我们要发财,应该发的是天才的才,比伯爵更富有。
奥诺雷·德·巴尔扎克(Honoré de Balzac,1799—1850)。文学的巨人。对巴尔扎克,不能用什么主义去解释了吧。
面对他,思想的深度,文体,都免谈。谈这些,太小家气——哈代,你要纯性地读,狄更斯,充满友情去读,托尔斯泰,可以苛求地读。可是我读巴尔扎克,完全放弃自己。用北方话说,豁出去了。由他支配,我没意见。
他的小说,忽然展开法国十九世纪生活。
坦白一点:本人写的《上海赋》,用的是巴尔扎克的办法。台湾有老上海来信,说我比上海还要上海——巴尔扎克比现实还要现实。
艺术不反映现实。现实并不“现实”,在艺术中才能成为现实。现实是不可知的,在艺术中的现实,才可知。
他人很怪,以为自己善于经营事业,但诸事皆败,死心写作,靠稿费版税,写作还债,一辈子还不清的债——可见他的生活一点不现实,一进入文学,就现实了。
我早年就感到自己有两个文学舅舅:大舅舅胖胖的,热气腾腾、神经病,就是巴尔扎克,二舅舅斯斯文文,要言不烦,言必中的,就是福楼拜。福楼拜家,我常去,巴尔扎克家,只能跳进院子,从后窗偷看看。
他的手稿,据说是全世界最潦草的。
他写作时穿着浴衣,蓬头垢面,一个人在房间里大声说话,是和小说中的人物对话、吵架。十九世纪的墨水干得慢,要用吸墨纸,吸墨纸也是二十世纪初才流行,所以巴尔扎克用粉吸墨,像爽身粉、胡椒面。写个通宵,他就把粉洒在稿纸上,叫道:“好一场大战!”
他常常忽然失踪,半年一年没消息,戈蒂埃、布耶(Louis Bouilhet),好朋友们以为他死了。忽然,下午,高大的巴尔扎克冲进来,扔一捆手稿在沙发上,随之倒下,大叫:“给我吃的!”
他的世界中,人、事、物,都是夸张的,就方法论言,和米开朗琪罗的壁画是一样的。
一进入他的书,就感到他每个人物的精力。
福楼拜一定嫉妒巴尔扎克,一如芬奇嫉妒米开朗琪罗。
巴尔扎克是动,福楼拜是静的。巴尔扎克,米开朗琪罗,多产;福楼拜,芬奇,是少作的。
巴尔扎克和米开朗琪罗是精力的,苦行的,随便生活的;福楼拜和芬奇是精致的,讲究的。
巴尔扎克伟大,福楼拜完美。
巴尔扎克的生活一点也不愉快。他是文学劳动模范。
他在爱情上是个理想主义者。
每一部都是独立的,各部又是连贯的。《人间喜剧》(La Comédie humaine ),总计划未完成,但和《红楼梦》缺后半部不一样。他的未完成不遗憾。
他是整体性的渊博。社会结构,时尚风格,人间百态,什么都懂。法国小说家中要论到伟大,首推巴尔扎克。他的整个人为文学占有,被作品吸干。人类再也不会有巴尔扎克了。所幸我们已经有他。
巴尔扎克万寿无疆!
本课笔记内页:“早年我看不起乔治·桑,后来一看就服。福楼拜称她大师。福楼拜言必由衷,不是随便说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