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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讲 意象主义(一)
一九九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自由诗”这名称是有问题的。如果有人问我:“你写格律诗呢,还是自由诗?”我答:“我不写格律诗,也不写自由诗,我写诗。”
格言是给别人用的。大家都记得某人的某句格言,认为很有启发,以至终生受惠,却不知写格言的人自己未必用的。
构成句子文章的所有名词、动词、介词、形容词、副词、助词、俚语、典故、专门名词、术语、连接词、感叹词,甚至标点,都要使唤自如,唯我独用,又要使人不陌生,读起来只觉得天然自成,而风味风格,却使人无从模仿——这,才算是文学家。
两次大战之间,意大利出现过一个诗的流派,“隐逸派”(L’ermetismo),在意大利举足轻重。理论、方法,渊源于法国象征主义,同时派生出意大利的未来主义。他们认为,诗不是描写社会生活,无法表现真实,只能寻求个性真实,超脱现实,刻画内心的微妙、孤独、忧郁、悲伤。
但隐逸派还是曲折接触外在世界,如反法西斯,爱祖国。
艺术特色:
一,采用象征、隐喻,比象征派更悲伤,更浓重。
二,长于从自然中撷取内涵丰富的景物,使情景妙合。
三,精炼语言。
四,重音乐效果,认为音韵比字句更具内涵,更有表现力。
隐逸派是小派,有限,下面讲“意象主义”(Imagism)。这是现代英美诗的一个大派,流行于二十世纪早期,创始人是庞德(Ezra Pound)和休姆(T. E. Hulme)。中坚分子有希尔达·杜利特尔(Hilda Doolittle),艾米·洛威尔(Amy Lowell),理查德·奥尔丁顿(Richard Aldington),弗林特(F. S. Flint),马多克斯·福特(Ford Madox Ford)等。
十九世纪英国维多利亚王朝的诗,充满宗教训诫气味,故作艰深,未久即使人厌烦,实在是诗被宗教道德僵化了。到十九世纪九十年代,英国也出现了所谓为艺术而艺术的唯美思潮。
上次批评了为艺术而艺术。这提法,说不通的。但我何尝不知当时的苦衷?这提法,意图是为振兴艺术,我完全谅解的——我自己少年时也信为艺术而艺术。现在时隔一百年,可以挑剔字眼,说说俏皮话。为艺术而艺术,为人生而艺术,都不知所云。
为艺术而艺术,当时大而化之,英国诗台一时醇酒美人,无病呻吟,诗法混乱,如此便有后进决心革除积弊,其中有志气才华的年轻人风云聚会,于是起“意象派”运动。
意象主义不像未来主义、达达主义那样无法无天,没爹没娘。意象主义有来源,可分为三方面:
一,法国的象征主义。然而象征主义随意性大,任意赋予事物以象征性;意象主义则尊重客观,避免改变事物的形状特质。“意象主义”和“意象派”两个词,是庞德创造的。他说:“意象是一刹那间思想和感情的复合体。”
二,古希腊、古罗马的诗和诗论。意象派诗人学习古典,食古而化。
三,中国古典诗词(也提到日本的俳句)。庞德是研究老子哲学的,翻译了不少中国古诗,收入《华夏集》(Cathay )。
讲到这里,大家可以透一口气。未来派,达达派,超现实主义,把人整死了。一到意象主义,清风吹来,呼吸畅通。我再概括一下意象主义的以上三个来源:
一,尊重客观 (现实的)
二,继承古典 (纵向的)
三,参考东方 (横向的)
其实意象主义针对欧陆的未来主义、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而发,可说是“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话虽如此,但因事在人为,意象主义的发展和内部成员的变化,复杂得很。
主义、派,都是吃力的,不讨好的。
下面点明意象主义的历史契机。它的活动期,可以分三个阶段:
酝酿形成阶段(1908—1912)。
高潮阶段(1912—1914)。
衰落阶段(1914—1918)。
有人说,意象主义产生在休姆的伦敦文艺沙龙里。休姆师承柏格森,强调思想过程中的感情作用,认为逻辑思维的概念中是有意象的。庞德与他观点一致,便一同组织了意象派运动。
此后诗人们一面阐发理论,一面致力实践,办刊物、出集子,声势渐起,影响欧美诗台。
不久一战爆发,诗人从军了。这时,庞德转变观点,认为意象主义已成新的形式主义,便另办《风暴》(Blast )杂志,鼓吹漩涡主义,与意象主义对立。1914年后,意象主义渐趋衰落,1918年,风流云散。
意象派消失了,影响至今宛在。不要小看了意象派,它是有生命力的。前面讲过,它有根有源,有所建树,有功劳的。
举个例子,七十年代美国诗台的新派代表罗伯特·布莱(Robert Bly),被称为“新超现实主义”,他的诗,仍有意象主义的特征。“我活着一天,就有光海升起”,“我仿佛看见,石头里面的眼泪,就像我的眼睛在地底下凝视”。诸如此类。
布莱倾心中国古诗,他的很多诗,有唐诗味。
意象主义还有以下特点:
一,反对十九世纪末的颓败诗风,反对机械模仿,反对把诗变成美的谎言和个人梦幻,主张结合再现与表现,物、理、情一致,内容与形式和谐,以意象代替形象。追求瞬息间与对象融合,达到“物我合一”的“忘我”境界。诗中的意象既是感悟,又是经历。
二,反对说教,训诲。什么是新鲜的,什么是陈腐的,要重新评价。念一首庞德的《树》(The Tree ):
我是丛林中的一棵树
静静挺立着
知道前所未见的事物的真谛
知道月的女神和月桂花环
还知道那对老夫妇宴请诸神
他们在高原上种植榆树和橡树
直到众神被恳求并被迎入心灵深处
他们才显示这番奇迹
尽管我是丛林中的一棵树
却懂得许多新鲜事物
以前我却一直认为是荒诞的
三,参酌古希腊、古罗马、中国、日本的诗,因其年代久远,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反而新鲜,永葆青春。愚蠢的未来派、达达和超现实吃了亏,意象派却知道要占便宜,以庞德最为突出。
四,更新语言,不用废字,不用缺乏表现力的字。要口语化,又要有音乐性。庞德有一个说法:
只有当所咏的事物建立起一种比固定韵律更美的节奏时,或者说,只有当这种节奏比格律规定的抑扬顿挫更为真实、贴切、直捷,更有利于理解,更加是感情的一部分时,才能写自由诗。
庞德的要求,时人以为过于苛刻、高超,我倒觉得这是自由诗的起码、起点。自由诗比格律诗更难写,所以我写自由诗。“自由诗”(free verse)这名称是有问题的。如果有人问我:“你写格律诗呢,还是自由诗?”我会答:“我不写格律诗,也不写自由诗,我写诗。”
意象主义能知道以上四点,奉作信念与实践,那是高明,也可说是“弃邪归正”,只是“正”得还不够。
讲讲庞德,大家对庞德有好奇心吗?
艾兹拉·庞德(Ezra Pound,1885—1972)。美国现代主义盟主。狂人,怪杰,西方现代诗的巨星。出生于爱达荷州小职员家庭,先后在宾夕法尼亚大学、纽约哈密尔顿学院攻读语言文学。1908年第四次到英国,在伦敦与美学家、哲学家休姆相识,入其沙龙,与之共创意象主义。1909年出版诗集《面具》(Personae ),为意象派之首作,自此成为伦敦文坛领袖。
1914年编选第一本《意象派诗选》(Des Imagistes ),创办了《自我》(The Egoist )杂志,自任主编。但同年忽然抛弃了意象主义,认为不够现代。他鼓吹“艺术是一种强力”、“漩涡是最大强力的顶点”,遂大力呼喊“漩涡派”理论。可是应者寥寥,不成气候。
庞德早期的诗,格调清新,感情亲切,技巧富于独创。后来写的长诗(现代史诗),不及早期(史诗的时代早已过去,现代无史诗可言)。
庞德识人。他发现并培育了一代新诗人、作家,其中如泰戈尔、艾略特、海明威,三个都得过诺贝尔奖。艾略特《荒原》(The Waste Land )的前半部分,几乎可说是庞德的代笔。
四书——《大学》、《中庸》、《论语》、《孟子》
五经——诗、书、礼、易、春秋
庞德是中国迷——不能算“中国通”——他对方块字,真是识字不多,但他猜度。他对中国古诗、孔孟之道,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亲自翻译了中文诗和儒家经典。我原以为庞德瞎胡来,但据刘军说,庞德译得别有风味。是依据中国古文古诗作灵感,自己创作了一番。我看是外国厨师烧中菜,外国人吃起来配胃口。
这个狂人讲究吃穿享乐,长得一副大师派头。但狂人毕竟危险。二次大战,他站在法西斯那边去了。
1945年,他被美国政府捉拿归案,定叛国罪。幸亏文化界知名人士奔走呼吁,得从轻发落,受监视保护,失去自由,留住了性命。1959年开释,移居意大利,又参加新法西斯党。
一个诗人,参加党,无论什么党,都是愚昧的。你做诗人,已经入了最好的党了,何必屈尊去和小党坏党厮混?庞德是狂人,不是天才。中国的文学、文化没有教好庞德,先是弃邪归正,后是大邪特邪。法西斯不是超人哲学,是反文化的,要毁灭世界。恺撒、拿破仑是英雄,希特勒、墨索里尼是暴徒。对英雄,可以成败论得失,也可以不论成败与得失,对于暴徒,无话可说,打倒,消灭,根治。
庞德主编的第一本《意象派诗选》,入选诗人除了前面几员大将,还有美国的约翰·弗莱彻(John Gould Fletcher)、詹姆斯·乔伊斯,等等。意象派是松散的文学集团,有宗旨,无组织,虎头蛇尾。庞德才出版了第一本年刊,便拂袖而去。劳伦斯、福特、弗莱彻、艾略特、乔伊斯,都是忽而这样,忽而那样,最终脱离意象主义运动,各奔前程。
说到中国迷,除了庞德,其他如福特、弗莱彻都有这个倾向。福特曾编撰了一部《文学的发展》,从孔子写到近代的长篇巨著。弗莱彻非常爱李白和道家学说,认为道家是东方的象征主义。
休姆(Thomas Ernest Hulme,1883—1917)。英国著名哲学家、美学家,西方现代主义奠基人之一。曾在剑桥大学深造,后独立研究哲学、美学和欧洲语言。赴加拿大、比利时、意大利、德国,求师访友,在伦敦组织文艺沙龙,名传遐迩。
1914年投笔从戎,1917年死于战场。死后声誉更大,在先锋派文艺家心目中成了传奇英雄(思想家的战场在精神领域,肉体上战场,极不智的。肉体力量小,头脑力量大,但头脑不能自存,一定要肉体顶着它。一个思想家而没有想清楚这点,可惜)。
休姆的思想:起初他发表了几篇关于柏格森的论文,之后与庞德制订意象主义纲领,宣扬“人类中心说”和表现自我的主观美学,反对伪古典主义,反对宗教原则,反对纯技巧,号召研究拜占庭和东方艺术,他认为新的诗即意象诗,要“严格、优雅、活泼”。他强调词汇的作用,词汇是“概念的物质负荷”、“具有最高的表达意义”。
他甚至下结论:“诗只是词汇的镶嵌。”
先是反对纯技巧,最终又落入词汇的陷阱。文学修辞,关键不在某个用词妥当贴切(福楼拜的“一字说”,即找到你唯一准确的那个字,也是ABC),而是构成句子文章的所有名词、动词、介词、形容词、副词、助词、连接词、感叹词,还有俚语、典故、专门名词、术语,甚至标点,都要使唤自如,唯我独用,又要使人不陌生,读起来只觉得天然自成,而风味风格,却使人无从模仿——这,才算是文学家。仅仅计较词汇丰富、恰当,顶多是个学者。
比如钢琴家,我们要求他不要弹错,那他没有弹错,就算成功么?安东·鲁宾斯坦自己承认,演奏时一半音符是在地上。怎么办呢?大家去捡音符?
我不佩服休姆的论调,太起码了。福楼拜呢?福楼拜是太老实了,话又没讲清楚。他自己写作时,才不止这个拿来教莫泊桑的土法子。达·芬奇用色,把颜色用秤子称了,再调,以区别色度,但实际画起来,早已忘其所以。
我曾说:格言是给别人用的。大家都记得某人的某句格言,认为很有启发,以至终生受惠,却不知写格言的人自己未必用的。
最后讲一位女诗人。
艾米·洛威尔(Amy Lowell,1874—1925)。美国著名诗人、文艺批评家,意象派运动后期的主将。世家后裔,未上学,全在家教。天资聪明,兴趣广泛,反抗世俗,特立独行。二十岁后立志做诗人,十年间默默研究诗艺。1912年出版诗集《五彩玻璃的圆屋顶》(A Dome of Many-Coloured Glass ),此时意象主义风行欧美诗台,她很快与庞德等结盟入伙。虽然她对这个运动起不了太大影响,但她执着、自信,成为真正有创造能力的意象派诗人。
1914年庞德走了,她团结剩下的意象派诗人,主编年刊,苦苦支撑,成为后期意象派的领导人。著作:《剑刃与罂粟籽》(Sword Blades and Poppy Seed )、《男人,女人和鬼魂》(Men, Women and Ghosts )、《浮世万象》(Pictures of the Floating World ,又称《浮世绘》)、《东风集》(East Wind )。
她研究美国和法国诗人,著有《法国六诗人》(Six French Poets )、《美国现代诗歌趋势》(Tendencies in Modern American Poetry )。也研究过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济慈的生平和诗作,著有《济慈传》厚厚两大卷。
这件事令人感动。济慈诗不多,命又短,而竟遇到知音,为他耗尽心血写了这样长的传记,太有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