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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讲 未来主义
一九九二年十月四日
谈主义,是一种现代病。试看古人,从雅典到文艺复兴,都不标榜主义。因为主义总是一种偏见,甚至是强词夺理,终归是自我扩张,排斥异己。
这是一种貌似深刻的浅薄——他们本质上都属于极权主义的。马雅可夫斯基是左的极权,马里内蒂是右倾极权。果然,他后来发表《未来主义与法西斯主义》,二战后积极参加法西斯党活动,为墨索里尼效力。法西斯党掌权后,马里内蒂出任科学院院士,意大利作家协会主席。
不要刻意造作,要放松。别死心眼,别找到一个形式就不得了。别的形式、风格,在等着你呢。
我是只看艺术,时代不时代,根本不在乎。什么“划时代”啦,“时代重镇”啦,让人家去讲吧。一句话:时代超强的作家,他赢了,只赢了一个时代。对千秋万代来说,他输了。
他(阿波利奈尔)是点燃了自己的火,烧了别人的饭。这是我的评价。那么糟糕的未来主义理论,在绘画的立体主义那么好,那么成功。
一个夏天过去了。今天我们讲“未来主义”。未来主义在二十世纪文学、艺术中都曾风行一时。产生在哪里?意大利。强势,迅速传到俄国,后来到英法。
创始人是意大利诗人、戏剧家,马里内蒂(Filippo Tommaso Marinetti)。1909年2月20日,他在法国《费加罗报》发表《未来主义宣言》(The Futurist Manifesto ),那就是未来主义流派诞生的标志。
1910年,他又发表《未来主义文学宣言》,宣扬未来主义文学理论和创作原则。1913年,他和帕拉泽斯基(Aldo Palazzeschi)合编了一个未来主义文学刊物,叫做《拉切巴》(Lacerba )。同年,他去俄国宣传未来主义,促进俄国未来主义发展。
他们做事是这样做的:真的创立一个主义,发表一个宣言,接着是文学宣言,然后办杂志,然后到别国去宣传——多么认真。近几十年,这种现象不见了。这也是个“进化”,他们那时的认真,有点傻的——但现代人不再那么认真了。
他们还在佛罗伦萨举行“未来主义晚会”(Futurist Evenings),扩大影响。
1915年,马里内蒂和其他人发表了未来主义戏剧宣言。1916至1918年,马和基蒂创刊《未来主义意大利》。
从打旗号,到实践,到出刊,未来主义在世界范围闹起来。
看回去,三个感慨:
一,文学艺术最好是各行其是,听其自然。提特定主张,一伙人合在一起干,注定要失败的。凡主义,都是强扭的瓜,不甜,烂得也快。
二,谈主义,是一种现代病。试看古人,从雅典到文艺复兴,都不标榜主义。因为主义总是一种偏见,甚至是强词夺理,终归是自我扩张,排斥异己。
三,正好是这种自我扩张的强词夺理,注定该主义的局限性,使之无法融会贯通,不能贯通,其机能就弱。凡主义、流派,都不可能繁荣一百年,至多几十年。
我们有冷静的余地。所以平心静气谈谈别人的主义。
排排名单。未来主义代表作家:
意大利:马里内蒂、帕拉泽斯基、基蒂。
法国:阿波利奈尔。
俄国:马雅可夫斯基、勃洛克。
意大利是发源地,俄国闹得很凶,法国,因牵涉到一大批画家,此派也不可等闲视之。
哪些作品是代表性的?
马里内蒂《他们来了》(戏剧)。基蒂《建筑》、《黄与黑》(戏剧)。帕拉泽斯基《我是谁》(诗)。马雅可夫斯基《夜》、《穿裤子的云》(诗)。
阿波利奈尔对画家的影响大:当时毕加索是个傻瓜,谁也不知,是他捧起来。
理论:提倡文学艺术要着眼未来,要提出和传统不同的主张。“未来主义是现代精神。”马里内蒂说。
我又要嘲笑他们了:当时他们的“现代”,就是工业革命大祸临头的时代,是我们现在这出大坏戏的开场,也是现代文明走向不归路的开场。
他们歌颂机械文明,进取性的运动,歌颂速度,描写大都市,朝拜都市文明,盲目歌颂战争,从都市和战争中发现美:机械美、速度美。
后来呢,我们亲眼看到生态破坏,二次大战,一句话,人性破灭。机械美?速度美?那是丑的,当时他们不知道。
他们取材,反对客观模仿现实,要发掘潜意识里捉摸不定的力量,纯抽象,纯想象地把握一切。
(念马雅可夫斯基一段诗)
窗户把城市大地狱分割成
一座座的小地狱,吮吸着灯光
汽车像红发魔鬼飞扬了起来
狂吼着喇叭,就在耳旁
当时很新。一个乡巴佬进城的诗。算很聪明了:城市大地狱,窗户小地狱,汽车像魔鬼,可是,这算什么诗呢?
主张更新文学语言,反对整个文学传统。他们认为胡言乱语正是诗。造生字,消灭形容词、副词、标点,借助符号音乐表达。俄国人:打倒作为工具的文字,实现自我发挥的文字,乌拉!
这是一个坏孩子的捣蛋,一个生命力旺盛的败家子。
马雅可夫斯基的梯形句子,是阿波利奈尔想出来的。这样可以不可以呢?可以的。但我以为这是小事情,不必大惊小怪。不是什么新创、开展。
以上云云,是粗枝大叶的。既然把未来主义做讲题,手书还得精细一点。下面一个个作家分析。
中心点在意大利,参加者最多,波及也广。马里内蒂是头,其次是帕拉泽斯基,再下是帕皮尼(Giovanni Papini)、索菲奇(Ardengo Soffici)、布奇(Anselmo Bucci)。
马里内蒂(Filippo Tommaso Marinetti,1876—1944)。生于埃及某港的意大利家庭,后随父母迁居巴黎,受到法国现代文学影响。1899年回意大利,学法律。在法国时,他曾在1893年发表过象征主义诗歌,1909年发表《未来主义宣言》。
作品语言刻意不合规范,模仿生活中音响和数学符号。短剧《他们来了》,开幕时灯光明亮,左方有门窗,通花园,右方也敞门,靠墙安乐椅,椅两边各四把椅。人物是总管,两个燕尾服仆人。总管说:“他们来了。”“他们倦了。”于是仆人上上下下忙着准备,种种新命令,仆人来回换一次道具餐具,最后总管说一句无意义的话,退下,仆人又将各道具复原,其他道具退回后台,台上留下道具椅子之影,完了。
聪明的,有点意思的。这种东西在当时演,很吓人的,煞有介事。
布莱希特(Bertolt Brecht)后来就弄得比较心平气和。你看,当时他们兴兴轰轰在弄,同时的纪德照样平心静气写自己一套。
这是一种貌似深刻的浅薄——他们本质上都属于极权主义的。马雅可夫斯基是左的极权,马里内蒂是右倾极权。果然,他后来发表《未来主义与法西斯主义》,二战后积极参加法西斯党活动,为墨索里尼效力。法西斯党掌权后,马里内蒂出任科学院院士,意大利作家协会主席。
马里内蒂的理论提出:
摈弃一切旧传统。
向星辰挑战(笑),认为除了斗争,诗歌就是勇气,反叛。
未来主义要以运动为核心,速度、音量、能量,机械、技术,宣告一种新的美,速力的美。
战争、暴力、恐怖,都是为了破坏传统,创新。
创造未来的艺术(也是口号)。
休息。木心(笑):郭沫若有诗说:要把红旗插遍全宇宙。我听了,说:你去插!
我们说:“文革”全是这一套。
木心:中国那时是假戏真做,未来主义是真戏假做。不要吃奶油,他是吃饱了来的。中国闹“文革”,是真的面包也不许吃。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群众是没有眼睛的。群众还没有记忆。
人类的本能是破坏,毁灭。这是生态现象。你看花,要发芽,要开花,然后萎谢,会烂掉。进化论?没有进化论的。还有尼采的超人,哪里来超人?没有的。
帕拉泽斯基(Aldo Palazzeschi,1885—1974)。诗人、小说家。生于佛罗伦萨商人家庭,当过演员。1905年发表《白马》(I cavalli bianchi ),1907年发表诗集《灯》(Lanterna )。1909年与马里内蒂共同创未来主义。同时发表诗《诗》(Poemi )、《纵火犯》(L’incendiario )。他一洗华丽雕琢的诗风,作品三要素:疯狂、忧愁、悲哀。
在技术上,他切断了理性思维的逻辑,制造运动的美,用一系列类比、感应、象声词,作为他的新奇立意,往往忽然宕开一笔,造成新的艺术境界。他是意大利诗人中佼佼者,还写了不少小说。政治上属中产阶级的温和派,和马里内蒂有分歧。1914年退出未来派。三十年代法西斯主义猖獗一时,他隐居书斋,拒绝与墨索里尼政权往来。这人还不错,不像马里内蒂那样疯狂。诗一例:
我是谁
我,或许是一名诗人
不,当然不是
我的心灵之笔
仅仅描写一个字——
“疯狂”
我,也许是一名画家
不,也不是
我的心灵的画布
仅仅反映一种色彩——
“忧愁”
那么,我是一名音乐家
同样不是
我的心灵的键盘
仅仅演奏一个音符——
“悲哀”
我……究竟是谁
我把一片放大镜
置于我的心灵前
请世人把它细细的察看
——我的心灵驱使的小丑
现在来评价,其实很差,但正是未来主义一群作家的心声,这首诗有着时代的象征。一般评家很重视所谓时代性,把艺术价值看得平淡次要,甚至无视。我是只看艺术,时代不时代,根本不在乎。什么“划时代”啦,“时代重镇”啦,让人家去讲吧。一句话:时代超强的作家,他赢了,只赢了一个时代。对千秋万代来说,他输了。
帕皮尼(Giovanni Papini,1881—1956)。诗人,散文家。一生的思想发展三阶段:早年实用主义,信仰美国实用主义杜威、詹姆斯哲学,强调经验。一战后,转向宗教寄托,研究《圣经》,入天主教,写《耶稣传》。法西斯主义起,他转而崇信法西斯,有诗《我的意大利》,成官方人士。战后躲在家中写书。
完全随波逐流。从别人的思路转向别人的思路。那种转向,无源无基,无因无果。所谓思想,是有异于人的思想,所谓发展,是不成熟到成熟,不是朝秦暮楚。帕皮尼的失败是可耻的。
一个人要有一个方向。中途可以有种种走法,但方向不能乱变。忽而佛教,忽而天主教,忽而伊斯兰教。帕皮尼还有另一面,1903年创刊名《列奥那多》(Leonardo ),成意大利唯美主义阵营。这一面,好坏不知,但有这一面。
这是帕皮尼。跳来跳去的帕皮尼。
基蒂,是意大利未来主义戏剧的代表人物——意大利情况大致如此,我们转到法国。
未来主义宣言传到法国,阿波利奈尔起来响应(他是波兰人)。他创说“立体未来主义”,发表《未来主义的反传统》。把绘画中的立体主义引入文学创作,为了探求更高的现实美,探求第四度空间,把雕塑、绘画、音乐融在一起,成所谓“绘画诗”,有图案,有色彩,有格式(立体),有音响。
他自己有作品,把鸽子放在作品上,意图反战。
他还成立“立体诗”,楼梯型的,马雅可夫斯基接过去,大干特干。
这种形式,难过死了,走楼梯不是很累吗。这是什么作为呢?我以为是下策,是离开文学本体的耍把戏。艺术是在有限中表现无限,诗嘛,大大方方一行行排开来写。
他们要把鼻子放在额头上,两腿放在肩膀上——美吗?让他们去美吧。我看阿波利奈尔遇到这样的情人,不会爱的。
绘画呢,本来是表达三度空间的,第四度是假想的,性质是说俏皮话,不是物质的。所以可以假想四度空间。文学,是时间性的,是意象性的,所谓空间效果,对文学而言,是意味着的效果,不是实际感受的效果。
下面还要讲各种艺术的局限。
他们反对因循守旧,嘲笑古典主义和温文尔雅。他们又是反资本主义的,认为资本主义贪婪、吝啬、胆怯、狡猾、吹牛、凶残、自私、扼杀天才、污染世界。
骂骂而已,他们还是在资本主义中生存。
阿波利奈尔(Guillaume Apollinaire,1880—1918)。私生子,母亲是波兰贵族。生长于法国,当过职员、伙计、保姆。一战爆发后参军(已入法国籍),1916年重伤,退后方。1918年结婚,不久即死,三十八岁。
从事创作时间不长,诗歌、理论的影响却很广。诗集有《动物小唱》(Le bestiaire ou le cortège d’Orphée ),《醇酒集》(Alcools ),《被杀害的诗人》(Le poète assassiné ),《美好的文字》。
不用标点符号,说诗的旋律顿挫就是标点。这倒可以,但不要去故意排斥、标榜。偶尔用用标点,也俏皮。文学上艺术上,刻意要这样,要那样,最后是害自己的。
不要刻意造作,要放松。别死心眼,别找到一个形式就不得了。别的形式、风格,在等着你呢。
他有些警句,还是好的。我给他整理过了,如:人想有第三条腿,轮子因此诞生。
他的评论也很独到,毕加索、布拉克(Georges Braque)皆受其惠。
他是点燃了自己的火,烧了别人的饭。这是我的评价。那么糟糕的未来主义理论,在绘画的立体主义那么好,那么成功。
教训:各种艺术,各有其领域,所谓各擅胜场,不要搞到你的局限性之外。什么是你的局限性,要看你的神、智、器、识。中国山水画的“四王”,知自己的局限,笔笔仿黄大痴,但不知把自己局限中的领域扩大。
马克斯·雅各布(Max Jacob, 1876—1944)。未来主义诗人。犹太人。原想当画家,识毕加索。1909年自称见耶稣显灵,从此从文。出散文集《海岸》,散文诗集《骰子盒》(The Dice Box ),小说《显花植物》、《人生百态》,诗《中心实验室》(Le laboratoire central )。此诗据说是立体派中未来主义最强烈的作品。
1921年,厌倦城市生活,到海边茅舍过日子,边祈祷,边写作(我不祈祷,如给我住茅舍,一边写作,一边还是写作)。还去西班牙旅行。晚年成歌谣集《海边》。二战为法西斯捕入集中营,肺病死。
死后声誉大振,遗作出版。
他的好处,是复活了中世纪诗歌的题材,把宗教故事和神秘主义重新引入诗台,主题是“着了魔的灵感和基督教神圣的矛盾冲突”,很有深意的。他的技巧现代,把直觉、幻觉提到技巧的首位。他对现代文学确有影响。
皮埃尔·勒韦迪(Pierre Reverdy,1889—1960)。诗人,伦理学家和小说家。在外省乡间成长,自然景色给他很深的影响——洪水、风暴、灾难,全是自然界的恐怖。
1909年定居巴黎,与阿波利奈尔和毕加索为友,闹未来主义。1915年发表散文诗。1916年创刊物《北—南》,说明对诗的形象的定义。诗的形象应“自己鼓翼而来,不应是人为的制造”。这理论听来很普通,就是“自动诗”作法。后来超现实主义就是用此法,以不相干的形容词、动词拼凑,很奇,有时很美。
有诗《椭圆形的天窗》(La lucarne ovale )、《伪装的骑师》(Les jockeys camouflés )、《麻布领带》(Cravates de chanvre )、《废铁》(Ferraille ),散文《鬃毛手套》(Le gant de crin )、《船上的书》(Le livre de mon bord ),小说《人皮》(La peau de l’homme )、《塔朗的盗贼》(The Thief of Talan )。
风格哀婉凄切,孤独忧愁。后来加缪的《局外人》受他影响,他是存在主义小说的先人。
漫长暑假,大家都有一点经历,不妨讲讲,互相关怀一下。丹青去加州展览,有成功,得到权威的肯定,请他自己讲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