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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讲 黑色幽默
一九九三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人变怪了,是人性,一上来就怪,不稀奇。我来写,会死守一个人的平凡。他怪了,我不会开心,我觉得他还是平凡。一个年轻时代老跟我谈尼采的老朋友,晚年对我说:我嘛,也算文艺十七级干部呀!尼采成了文艺十七级干部?!怪吗?因为他平凡。
我在梦中总是窝囊的。(在黑板上写“窝囊”,一边写一边说:“这窝囊二字,很窝囊。”)
爱情,是性为基点,化出种种非性的幻想和神话——归结还是性。都说性征是性器,其实第一性器是脸。真不好意思,人类每天顶着性征走来走去。毛发、皮肤等等,都是性征。可见造物主用意之淫。
我少年时跟一个女孩子通信,因为写写文章,爱慕,通了三年多,后来一见面,从此不来往了。三年柏拉图。一见,一塌糊涂。勉强地吃饭,散步,勉强地有个月亮照着。
我的形上生活,是极其形下的。一个人要从远处回,从高处下,从深处出。我总归承认自己智商低。他不好,我不恨,他好,不嫉妒,高兴也来不及,去听莫扎特、贝多芬。爱情是中间段。你嫉妒什么?左面是欲望,右面是思维。我把爱情抽去后,欲望不可能了,就往思维那边发展——我用荷尔蒙写作。
多少可爱的人去杀了多少可爱的人。战争,最好发生在电影上。只有马不知道是假的,翻在地上,其他兵都知道在拍戏。
今天讲“黑色幽默”。在大陆时听到过,不求甚解。作为文学史,还得求甚解。严格讲,是流派,不是学派。在美国作用很大,现在还有余波,许多人还在用。起于六十年代,很快成为世界性流派。
流派的名,许多都是偶然提出来的,如印象派,等等。最早提出了黑色幽默的,是法国的未来主义者布勒东(Andre Breton)。后来,美国文坛就出现黑色幽默的作品。弗里德曼(Bruce Jay Friedman)说,这些作品都有个特征,即黑色幽默。
不是作家自己提出的,是别人这么说,他们就认了。
这批人对现实失望、绝望,对未来幻灭、恐惧。他们认为人的自由、尊严、价值,都失去了。他们以沉重的心情把现实的恶夸大,写出来。以黑色的心态,用文字幽默,是悲愤痛苦的幽默。
鲁迅的幽默有类似倾向,但鲁迅不能称为绝望者。他有红的成分,黑多红少,鲁迅是紫色幽默。
有一幅漫画,一个人口吐浓酒,流下眼泪,酒代表黑色,泪代表幽默。
代表作:海勒的《第二十二条军规》,冯内古特的《五号屠场》。艺术特征:传统文学的幽默,我们熟悉的。比如狄更斯、马克·吐温,有幽默成分,不断出现俏皮有趣的话,作用是轻松、解颐(颐,人的脸颊,本来不动,一动,“解颐”,笑了)。我们都有常识,西方艺术分悲剧、喜剧,很明显,也可说是很严格的分界。黑色幽默是喜剧?悲剧?它把悲喜剧的分界混乱了,打破了。
这是一着险棋,弄得不好,油滑。
我所看过的一本海勒的作品,就是恶形恶状的油滑,不舒服。黑色幽默有它的成就,我的不满足、不满意,是流于油滑。其次,他们专写病态畸形的人物,前面说到的两部小说的主角,一个疯疯癫癫,一个胆小如鼠。
我也有我的“军规”——写人性。写一般的正常的人,把他人性的深度开掘,不找什么典型。就写那些毫无典型性的小人物,一个是一个,不混淆。我写过一百个短篇的小说集《凡仑街十五号》,烧毁了,但至少我练习过,写二三百个普通人。
写疯子、变态者,不写好汉。都误解了,以为正常人的心理深度已经发掘完了,以为古典完了,都不耐烦。
完了?没有完。
人变怪了,是人性,一上来就怪,不稀奇。我来写,会死守一个人的平凡。他怪了,我不会开心,我觉得他还是平凡。一个年轻时代老跟我谈尼采的老朋友,晚年对我说:我嘛,也算文艺十七级干部呀!
尼采成了文艺十七级干部?!怪吗?因为他平凡。
西方人生活也很平凡。相对来说,中国人的心理,许多胡同、许多弄堂,中国作家还没去走呢。
写长篇小说,要守住——写普通人,写小人物。战略上讲,写小人物比写怪人高一筹。他们找到怪人来写,以为找到出路。他们写畸零人、怪人,我写正常人、普通人。英雄、美人、爱情,我不写。
大家忘掉了,不要了。我来捡,什么都能捡到。
总之,他们打破古典悲剧、喜剧界限,专写反常病态的人物。还有特征吗?有,专写颠颠倒倒、不可思议的故事情节:活人同死人住在一起,和飞碟飞到太空,等等。还有人拼贴报纸,取消情节。
特点:讽刺美国社会。不过,讽刺得很低级。
这样一讲,把黑色幽默讲得股市大跌,现在回升一下,一句话:存在主义那里来的。
最早是克尔凯郭尔,他是以希腊哲学和基督教的启示,形成他的存在主义思想,可称为基督教的有神论的存在主义。萨特,是无神论的存在主义。因此想到,存在主义近世的影响之大,有鉴于此。
我对存在主义谈不上爱,没有缘分。上来就不很瞧得起。我敬重康德,闷头闷脑思想。萨特他们,想到一点,就哇哇叫。哇哇叫的思想家,我受不了。
尼采、叔本华、弗洛伊德,也影响黑色幽默。近代,弄来弄去脱不开这几个思想家——思想家在那里想,影响整个世界。
都说荷马,却没几个人读过《奥德赛》。写性心理,也不一定读过弗洛伊德。
约瑟夫·海勒(Joseph Heller,1923—1999)。生于纽约布鲁克林区犹太家庭。1941年珍珠港事件后,在美国空军任中尉,实际上是个轰炸手。大战后,进纽约大学。1949年,在哥伦比亚大学得硕士学位,又到牛津修英国文学。1950年,在《时代》和《展望》杂志工作。小说《第二十二条军规》(Catch-22 ),描写二战时期驻扎在地中海小岛上美国空军中队的故事,人物很多。主角尤索林(Yossarian)在基地目击种种丑恶现象,为了捞钱可以出卖祖国,杀害同伴。政府宣传都是谎言。尤索林胆小,不敢反抗,怕死,被人称胆小鬼。军规规定,疯子可以不执行飞行任务。尤索林自称是疯子,不想空战。军规要他写报告,写出报告,即表示并不疯。有规定二十五次飞行后,可以回国(中国从前有“六法全书”,我翻过,似乎这条可以驳倒那条),尤索林于是钻第二十二条军规的空子。到他飞满二十五次,军规改了,增到三十二次,飞满三十二次,又增到四十次。
结果他到瑞士。
书中写到不少坏蛋、内奸,脑子里没有正义、祖国,只有钱。
都是作者亲自经历过来的,写得很真实。他的命意,是美国都在二十二条军规中控制着。二战双方,内部都很黑暗。
苏联作家后来也写了军队中的黑暗面。
没有军中生活的作家,和我们小时候一样天真,相信所谓正义之师。写黑暗面,写人性,我以为是作家的天职——索尔仁尼琴,我还是尊敬他。他的世界观、艺术观,简单了些,但他的控诉文学是伟大的道义。
我在上海时,有厂里的小伙子推荐《第二十二条军规》给我看,告诉我说,还有意识流小说,王蒙不得了,写意识流小说——回想起来很有趣。他们认为我是“古典作家”,时常考我,教导我,把当时那点可怜的文学讯息告诉我,什么存在主义呀,意识流呀,还有所谓“推理小说”。
我安静地听,表示很惊讶。我处世的方法:有些场合,装不懂。现在回去可不这样了——告诉他们:老子长大了,头发也白了,要听听我的。可是那些小伙子现在心思在别的地方,对文学没兴趣了。他们不知道,那时的青春期,是他们一生中的黄金段落呀。
现在,我来纪念他们的青春。
(休息)谈到写实绘画的困境:一个是要拿来谋生,一个是技巧实在比不上古人。那些静物画,技巧要什么有什么。你耍杂技,抛五把刀子,一把刀子掉下来,你不能说:“I am sorry.”
我在杭州时临拉斐尔,开始信心十足,两个礼拜后认输——弄不过他,差远了。
我们只好找另外一条路。你说是取巧也可以,你说是谋生也可以。毕加索,那是他的写实技巧足够抵得上,他放弃,不要了。
用别的办法谋生,画画玩玩,那是最好。
《军规》无疑是本好书。好在哪里?既是超现实主义,又是现实主义,很饱满。缺点呢,黑色幽默的通病——为了讽刺,把事物夸大扭曲到离谱,流于荒诞,深度失去了。这深度,我的意思是事理、含意、人性的深度。
艺术不可以全然荒诞的。荒诞解构了真实性,缺乏真实感——尤其是小说——艺术就没有味道了。人很可怜,人的思想发展到一个高度,就知道绝对真实是没有的,不可能的。但这样子活着就没意思了,于是人执着于相对的真实,活下去,使生活稍微有点意思。
怎么说呢?比喻:人生如梦,不真实。但人生比梦真实一些,所以人生还值得活下去。梦中情人,还是不如真情人,我要见那个真情人。
我爱的是人生,不是梦。
人请你吃饭,一个约会地点在中国街某饭店,一个地点在梦中,你到哪里?我在梦中总是窝囊的。(在黑板上写“窝囊”,一边写一边说:“这窝囊二字,很窝囊。”)
不要放弃真实。这点仅有的真实没有了,就什么也没有了。智慧,道德,战战兢兢活在这一点点真实中,我们靠这点仅有的真实活下去。
荒诞派要毁掉这仅有的真实。
对真实的这些议论,是大题小做。怎么大题小做呢?有两种做法:整个现代艺术、现代哲学,都是在毁掉相对的真实。其次,人类精神在毁掉相对真实后,无以为生。
假如有个魔法师可以让你每天做美梦,可是你的生活照旧很平凡——你一定选择生活。
宗教把绝对的生活归于神。古代人信神,就活得心安理得,觉得有了绝对真实,相信人死了就是回到上帝那里去——所以古代的生活很好哎!
后来,是哲学、科学,拆了宗教的台,哲学成了控告宗教的原告,科学在旁边做证人。艺术,做了无神论的最高榜样,不仅否认神,还取代了神,不仅取消了神的诺言,还自己创造诺言,立即在现世兑现。
一切有宗教信仰的哲学家,不是哲学家,是神学家。只有无信仰的、无神论的思想家的著作,才是哲学。
神的存在一否定,绝对真实就动摇。泛神论就是民主化,是神权的平民化,绝对真实,就是极权。
希腊、印度是有神论,叔本华、尼采是无神论。存在主义的过程中,克尔凯郭尔是有神论,萨特是无神论。
上帝一死,人的道德依据、心理依据,统统死了。十九世纪,上帝死,二十世纪,人死,这就是二十世纪的景观,也可说是最后的景观。
人类开始胡作非为。
你们是画家,不太关心哲学。我好思想,总要东张西望:哲学正在被肢解。现代绘画,也是把绘画的因素一点一点毁掉。
各路文学,都在反传统,反托尔斯泰,反巴尔扎克。大规模自杀。原因是什么?有没有建设性意见?
一,没有真理。
二,相对真实。
需要相对真实,要尊重相对真实——我写作,一直是这个意思。但我不肯明说。在菜场买菜,前面一位老太太篮子里掉了一棵菜。我和李梦熊相顾笑笑。我说,别笑,我不会下流到去捡这颗菜。
我不是先知的料,我很自私。耶稣太瞧得起人类。我看见十字架就逃——但我把前面说的意思,放在作品里。我不会弄“集装哲学”,我做的是“散装哲理”。
人类奇贱。吓唬他,压服他,人类才会听话。
三,任何事物有个限度,可以称之为机械强度、物理强度。木柱、铁柱,超过承重量,就断。人性的强度,从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一百年,顶不住了。
释迦、耶稣做不到的事,你会去做吗?
你们会问:那么你靠什么活呢?很简单,我安于相对真实。有神论、无神论,是玩玩的。从前爱过一个人,知道忠实是不可能的。一个人不可能只吃苹果,不吃别的果子——否则也不知道苹果的滋味——忠实是不可能的。忠实是乏味。
客观不干扰你,主观上,两个人相爱,好了吗?不,两个人都老了——这就是真实。
我面对这真实,怎么取得相对真实?从前,我爱过她,她也爱过我,心理有感应,肉体有欢乐,这就是了,这就好了。这就是相对真实。
情人化仇人,容易。情人化朋友,很难。
假如回去找老朋友,我会去。但不会找从前的情人——情人是完成了的。完了。朋友是unfinished——就算感情在,肉体老了,青春残了。青春肉体不再,爱情就不知还是什么。
忙碌劳苦,信主义不成,信钱;信钱不成,信下一代。买这个,买那个,是占有欲。我有了这,我有了那,以为那是绝对真实。
空的。佛教就靠这个道理把人类说服。
一般人相信他们的种种绝对真实,谈不上宗教、哲学、艺术的高度。只要这点真实一死,就没有了。
要相信相对真实。夫妻的意思,就是凭道义、义务,共同生活,是守约,不能去要求爱情。爱情,是青春、美貌、神秘。夫妻呢,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爱情,是性为基点,化出种种非性的幻想和神话——归结还是性。都说性征是性器,其实第一性器是脸。真不好意思,人类每天顶着性征走来走去。
毛发、皮肤等等,都是性征。可见造物主用意之淫。
爱情好在是性的起点,把什么美德啊,智慧啊,激发起来。真的爱,到关键时刻会牺牲自己。
性,不会这样的。性只顾自己。
纪德的小说《田园交响曲》中,牧师给死人料理丧事,发现有受冻的小女孩,乃死者遗孤。救起来,长大,美丽。牧师不爱妻,爱这女孩,女孩也爱他。但女孩目盲,开刀目明后,女孩转爱牧师的儿子。
不怪人家。人,天生是这样的。
我少年时跟一个女孩子通信,因为写写文章,爱慕,通了三年多,后来一见面,从此不来往了。三年柏拉图。一见,一塌糊涂。勉强地吃饭,散步,勉强地有个月亮照着。
爱,好好地结束,还有相对真实,如果恶恶地结束,回忆都不愿意回忆。
(笑起来)我有俳句:“中国有人家里不养鸡,不养狗,一遇到事,鸡飞狗跳。”
结论:追求绝对真实的人,不能享受相对真实。意思是说,他什么都享受不到。斯大林昏倒后,没有人进来救他。
我的形上生活,是极其形下的。一个人要从远处回,从高处下,从深处出。我总归承认自己智商低。他不好,我不恨,他好,不嫉妒,高兴也来不及,去听莫扎特、贝多芬。
爱情是中间段。你嫉妒什么?左面是欲望,右面是思维。我把爱情抽去后,欲望不可能了,就往思维那边发展——我用荷尔蒙写作。
从生物观点看,性欲的爱,其实是要传种。
冯内古特(Kurt Vonnegut,1922—2007),写《五号屠场》(Slaughterhouse-Five ),写德国德累斯顿炸毁的情形。二战时他被德军俘虏,眼见德累斯顿夷为平地。1967年,他重游德累斯顿,感慨丛生,两年内写成这部小说。
美国反战观念是直接提出的,苏联反战观念是曲折迂回提出。中国作家从未提出“反战”这个主题,不知道在干什么。冯内古特站在和平主义立场,他说:“任何情况下我们都不该打仗。”我同意,但人性要打仗。战争,是少数人要打,不是多数人要打。书中有个美国上校说:“我以为战争是我们上了年纪的人打的,结果发现刚刮了胡子的少年在战场,吃了一惊!”
多少可爱的人去杀了多少可爱的人。
战争最好发生在电影上。只有马不知道是假的,翻在地上,其他兵都知道在拍戏。
书中先写城市的美,然后写轰炸。一炸,什么有机物都烧起来。炸死十三万人(该烧死的人都没烧死)。
我想到(平常没想到)只有文学家能站出来说话。毕加索画《格尔尼卡》,不像战争的。音乐,不能作一曲骂战争,哲学家是隔着军靴搔痒,科学家被迫做帮凶。
文学家是伟大的!
战争还会来的。人类还会制造奇巧的、杀伤力更大的武器,造了,就会用。自然规律,是要把地球变成一个自然冷却的死球。在这之前,人类自己会把这个球毁掉。我写:
“悲观主义是不得不悲观的意思,此外没有别的意思。”
我想过,列宁为什么那么痛恨悲观主义。好像有些人是宇宙的大老板,宇宙的存在好像是为了实现某种主义。我们这些惊弓之鸟鹏飞海外,现在想想那个时候,无不渗透那种恐惧。
黑色幽默作家不少,各有专长。这个流派好像也是命中注定,真的有几个人约好了似的追求一个风格。命运。几个人凑在一起,是个超乎个人的命运——黑色幽默和批判现实主义比比,怎么样?
后者在十九世纪,叫做写实主义、自然主义,或现实主义。“批判现实主义”这个词,是苏联人正式提出来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充满教条,只有天赋很高的人,譬如昆德拉,不受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影响,我称他兄弟。
不能摆脱这种教条影响的人,再叫再跳,还是弱者。
黑色幽默,面对的东西很有限。但他们要针对的是人类、人性、人文的生死存亡问题。可是他们插科打诨,像个原告在法庭上手舞足蹈,又跳又笑,弄得被告也嬉皮笑脸——法庭最后就说:算了吧。
油滑是无力的。我的意思是,狂欢节上可以扮小丑,法庭上不行。在作品中,要保持法官的尊严,这是最高的也是最低的要求。
我用幽默,当它是辣椒放在菜里,调调味,意思还是要你吃菜。
下次讲魔幻现实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