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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讲 存在主义(二)
一九九三年二月七日
康德是客客气气的无真理论,我是不客气的无真理论。但说出去,要围攻的。围攻不怕,但无聊。
萨特不但老实,而且聪明。他明白,自由选择的那个人是没有支撑点的。我存在,别人也存在,每个人都有他的思想和意志,都有“主观性”,所谓社会,就是“主观性”的森林,人人都是其中的孤独者。我看到存在主义时想:存在主义行,萨特不行。
鲁迅的世界观、宇宙观,有一度和佛教“touch”(触摸)了一下,就避开来。尼采也碰过一下,避开来。他们都急着要去建立他们的人生观。
有个大问题,我们来解决它——当一种学说、思想出现,人类就想拿来当靠山。首先表现在宗教,其次表现在哲学。以中国例,儒家门庭,两千年来中国知识分子跳不出来。章太炎晚年回到儒家,杜维明、余英时等等,口口声声孔孟之道。
我看不起那些朝秦暮楚的“思想家”,更看不起那些秦楚不分、或在秦楚之间乱攀关系的人。
上次讲到萨特存在主义有三原则,已讲前二原则,今天讲第三原则。
回顾:一,存在先于本质。二,自由选择。我以为这是大众哲学,励志哲学。为什么?对二战后的欧洲起过安抚作用。进取性很强。所以我会很不礼貌地把存在主义指名为“大众哲学”、 “励志哲学”。1949年前上海流行所谓“励志哲学”,民主人士还成立“励志社”,社址好像就在淮海路、雁荡路那里——这就是我不反对存在主义的原因。
叔本华认为自由是不可能的——意志是自由的,人不自由,可是悲观主义不实用。萨特的存在主义,说穿了,是实用的悲观主义,悲观主义的实用主义——但只能下面说说,不能说出去。争也争不过来。
超人哲学是个人的,英雄的。借佛家语,是小乘。萨特的哲学可谓大乘。我以为大乘是对小乘的误解。小乘真实,是个人自己超度自己。
尼采的道德观,就分伟人道德、奴隶道德。
现在来讲萨特哲学的第三原则:世界是荒谬的,人生是痛苦的——第一原则,是理性分析。第二原则,从悲观里跑出来。第三原则,又回到悲观主义。
这是硬撑起来的面子:人不是神创造的,所以要自由选择。但萨特忘了、或不提“命运”——比如俄狄浦斯,他杀死作为敌方的王,自己选择了王位,又选择了王后,哪知所杀的是他父亲,所娶的是他母亲,最后他把自己的眼睛挖了。当然,这是俄狄浦斯的最后一项自由选择。
命运,高于一切,高于神。
第二原则,只能看做鼓励士气,让青年奋斗,谈不到真理、哲学。一个年轻时代的存在主义者,到晚年会满意自己的选择么?
哲学是什么?哲学家的遁词无非和科学家的结论一样:科学家说,宇宙是无限的,也是有限的。那么,哲学家的选择是自由的,又是不自由的——但哲学家不讲后面这句话。
康德的二律背反,实际上已经讲出了真理是不存在的。康德是客客气气的无真理论,我是不客气的无真理论。但说出去,要围攻的。围攻不怕,但无聊。
萨特三原则:第一,孤立的。第二,摇摆的。第三,否定的。
但第三原则最真实——世界荒谬,人生痛苦——否定了第一第二原则。这是不能改变的。萨特蛮老实的,他知道“自由选择”可以使人选择为善,也可以使人选择作恶。他悲伤地说:
明天,在我死后,有些人可能又打算建立法西斯,而别的人可能变得很懦弱,随随便便,听凭他们为所欲为。那样,法西斯主义又成为人类的真理了。
萨特不但老实,而且聪明。他明白,自由选择的那个人是没有支撑点的。我存在,别人也存在,每个人都有他的思想和意志,都有“主观性”。所谓社会,就是“主观性”的森林,人人都是其中的孤独者。
我看到存在主义时想:存在主义行,萨特不行。他那张脸你看看。
第三原则最真实。
他的三原则,是三条直线。单凭这三原则,是成立不了哲学体系的。二战后存在主义之所以成为青年人的思想主潮,是有其深意的。存在主义试图恢复已经失去的人的价值,要求人选择和掌握自己的命运。这个,有好处。他要把上帝、命运,都否定掉,重新规定人的本质、意义、价值,由人自己的行动来证明、来决定、来判断。重要的是在于行动。他说:
人是自由的,懦夫使自己成为懦夫,英雄把自己变成英雄。
这是对的——在座都从苦难中出来,本来是应该被埋没的,当个小市民,但大家都有一番成绩,将来不同程度前程远大,这,就是我们自己的选择。
我自己出国,根本就是结结巴巴,好不容易,细节上处处作假,只为了出来。我的意思是说:所谓自由选择,我们的选择之苦、之难,萨特哪能了解。但我们每个人的经历,都说明自由选择是有的,可能的,《浮士德》的主题,永不休歇。中国的《易经》早就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尼采的超人哲学,是一种高贵的欣赏品,一种美味的滋补品,但存在主义是实用的救济品。
所以不要宣传悲观主义,可以宣传存在主义。不要忘记存在主义产生的年代:二次大战先后牵涉六十多个国家,世界人口五分之四卷入战火,数以千万计的死者伤者,精神文化的遗产被摧毁。而在存在主义同期,中国知识分子如何?抗战刚结束,大家忙于重建家园,我所看到的,没有人思考根本的彻底性的问题。有种的,去延安,没种的,参加国民党所谓“戡乱”救国,既不去延安,也不去“戡乱”的,就在时代边缘跑革命的龙套,跑得很起劲。我当时就是这样。
说这些,说明中国当时根本没有思想家。
当时罗曼·罗兰在法国,西方根本没人读,中国却在大读特读。等到大量译介存在主义,已是“文革”结束后的八十年代。中国的封闭落后,说来话长,现在再赶,赶得上吗?
二次大战,起因、结束,十年光景。战后幸存的一代知识分子,知识很有限,因此很苦恼,这就是常说的“迷茫的一代”(The Lost Generation)——什么是人的存在?人在世界上占何种地位?人应该如何看待这个世界?萨特的可贵,是拿存在主义理论去回答这些问题。存在主义确实适应了战后的精神需要,使精神苦闷又不甘沉沦的青年找到支撑。
法国人当时有句俏皮话,把存在主义叫做“咖啡店里的特种饮料”。一个普通的法国人,口头也挂着存在主义的词汇。直到今天,法国人还是感谢那个时代。
中国近代的大思想家,梁启超、康有为、孙中山、陈独秀、蔡元培、瞿秋白、胡适、鲁迅,想的都是如何救中国,中国国民性是什么,等等。但是,战后西方人的大问题——什么是人的存在?人在世界中占何种地位?人应当如何看待世界——这些思想家很少想到。
中国的教育家,启蒙师,思想家,是谁?
最杰出的是鲁迅,但他把生命问题缩小了,是“救救孩子”,他要救的那些孩子,就是后来申请入党、开除出党、又恢复党籍、又退党,如何如何……这些“五四”时期的老人,后来连“救救孩子”也不说了。
一句话,我老是讲:宇宙观决定世界观,世界观决定人生观,人生观决定艺术观、政治观、爱情观……但是中国的政客是从政治观出发,决定人生、世界、宇宙观,然后拿来为他们的政治观服务。
可是老庄就是从宇宙观开始一路决定下来。
鲁迅他们,是从人生观半路杀出来的,世界观不成熟,更没有宇宙观。他们往往容易为政治观说服,拉过去。
国民党的“仁义礼智信”,“新生活运动”,都是政治需要的伦理把戏。政治家,清一色都是乐观主义。我谓之“不要脸的乐观主义”。
列宁知道爱因斯坦出了相对论,焦急万分,问党内有没有人可以驳倒相对论。
鲁迅的世界观、宇宙观,有一度和佛教“touch”(触摸)了一下,就避开来。尼采也碰过一下,避开来。他们都急着要去建立他们的人生观。
为什么政客,有政见的人,都从来不问宇宙?避而不谈世界?避不开时,像孔孟一样敷衍几句?他们要欺骗人。进化论,乐观主义,都是要骗人。研究宇宙、世界,必然涉及衰退、毁灭,必然导致悲观主义。
文学家的乐观主义是糊涂,政客的乐观主义是欺骗,商人的乐观主义是既糊涂,又欺骗:目前的世界就是这个样子。我们呢,要做既清醒又诚实的人。
关于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存在主义现象学,关于法国的、世界的存在主义流派,就讲这些。讲讲萨特这个人。我对萨特这个人,是大有意见的。
让–保罗·萨特(Jean-Paul Sartre,1905—1980)。生于海军军官家庭。父早丧,母改嫁,家庭破碎。他被寄养在外祖父家。外祖父是基督教徒(和基督徒不同,前者要受洗,入教会,后者自己信),德语教师,宠爱萨特。萨特小时聪明,外祖父希望他成为神童。
他童年痛苦,没有父爱母爱。孤独,从小爱思考。后来埋头读书。这个过程,很正常。
1924年,十九岁,考进巴黎高等师范学院(这学院以后我们到巴黎应该去看看),四年后毕业。通过中学哲学教师的考试(这多好,教育之严格),第一名,德·波伏娃当时考得第二名。
这时对胡塞尔发生兴趣。1933年得奖金去柏林深造,受海德格尔影响,1934年回法国。成第一本存在主义哲学著作《想象》(L’imagination ,1936),影响不大。初具存在主义观点,不成熟。1943年,成《存在与虚无》(L’Être et le Néant ),大著作,第一次提出“存在先于本质”。
这书可代表整个萨特思想,后来路走斜了。这时如去写文学作品,也好,可是到1946年,出论著《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L’existentialisme est un humanisme ),不行,说得很辛苦,多此一举。
观点是:人是自由的,没有上帝,没有先验性,没有客观规律,人就是他自己造成的。
这也不过是《存在与虚无》第二部分——自由选择。我只同意一半,即人该自己对自己负责。主观能动方面(在座各位都做了选择,但“文革”中无法选择,是客观造成的)有积极性,在客观社会环境遭遇上,人是不自由的。所以我认为他的东西是励志哲学,不能算是高度的理论,二律背反一来,就能反掉他。
1946年,在《现代》杂志上发表《唯物主义与革命》(Le Materialisme et la Revolution )。从此文开始,萨特糊涂了。什么唯心、唯物?什么叫革命?名字就起坏了。他要把存在主义和唯物主义革命发生关系,我的说法,是他想把存在主义“过房”给马克思。
有说此书是马克思主义以后最好的诠释著作,有的说是阴谋,想抵消马克思主义。
我认为《存在与虚无》是好的。到了《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画蛇添足,后来不断添足,越添越大,1957年,出《马克思主义和存在主义》(Existentialisme et marxisme ),足大于蛇。
他说,与马克思主义相比,存在主义只能算是个思想体系。到1957年,苏联、东欧的事件,都出来了,他还看不出问题吗?
1960年,出《辨证理性批判》(Critique de la raison dialectique ),宣布资产阶级文化已经死亡(他为什么不宣布无产阶级文化也已死亡?)。马克思宣称过去的哲学是解释世界,他的哲学是想改造世界。迷惑多少人。
这个世界被解释对了吗——无产阶级被消费社会溶解了。阶级斗争,看不到人性。电脑时代,还有什么生产关系?改造什么世界?现在多少国家的共产党都没了,没戏好唱了。科学的发展也出乎马克思预料。他的刚愎自用,不可原谅。他是书斋里的政客。资本主义是个不好的制度。它是没有最高理想的,没有目标的,永远是经济衰退/经济复兴这套循环。
马克思不适合做哲学家,他是个经济学家,一个乐观自信的进化论者——进化论者为什么不说太阳越来越年轻?海水空气变得越来越甜美?有营养?他们有脸说这个吗?
说穿了,尼采的超人也还是进化论。
有个大问题,我们来解决它——当一种学说、思想出现,人类就想拿来当靠山。首先表现在宗教,其次表现在哲学。以中国例,儒家门庭,两千年来中国知识分子跳不出来。
章太炎晚年回到儒家,杜维明、余英时等等,口口声声孔孟之道。
萨特的马克思主义,也同理。西方相信马克思主义的人多得你不相信。“我们深信唯物主义对历史的阐释是唯一有效的。”这是萨特说的,口气和马克思一模一样。
我冷眼旁观,回味韩非子的寓言:
郑人买履,宁信度,毋信足。
萨特宁可相信马克思主义这个“度”,不相信存在主义这个“足”——宗教、哲学,都是这一类“度”。
可是当年欧洲少壮马克思主义者不肯要萨特这个过房儿子,说他歪曲、攻击马克思主义,说萨特为不放弃存在主义,不可能认识马克思主义。
这件公案,真的很丢人。
为了这公案,我看不起萨特。存在主义蛮大了,为什么还要投靠马克思主义。他说,存在主义不能算哲学,只能在马克思主义哲学边缘寄生——这是什么话?!
不是他深奥,而是他浅薄,和马克思主义这样子去纠缠不清。也许,正因为萨特没有独创性,所以没有主见,没有一贯的思想。与法共交好又分道扬镳,六十年代谴责美国的越战,抗议苏联入侵捷克,后来又支持红卫兵,在巴黎贴大字报,签名(他是“四人帮”在海外的得力干将)。浅薄,非常情绪化。他归附马克思主义,无大深意,不过是邪教入归正教。
很感慨,真能独立思想,不靠既成思想行路,是太少,太珍贵了。
我感谢纪德。他让我及早和罗兰断绝关系,又让我不被尼采的烈酒醺醉。
讲到萨特,又想到纪德,他曾说:
“如果有一生贯彻自己思想的人,请排出名单,我一定出来占一席之地。”
我看不起那些朝秦暮楚的“思想家”,更看不起那些秦楚不分,或在秦楚之间乱攀关系的人。
一代宗师,可以不要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