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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讲 十九世纪法国文学(四)
一九九一年六月三十日
论小说,浪漫主义、写实主义,还分得清。诗、诗人,本来是糊涂的,若要把某诗人归于某派,其实难。这也是诗的好处,诗人占了便宜。上次讲过画小孩子最难,小孩通体不定型,不易着笔,诗人便是小孩,没法归类于派别。
我七岁丧父,只记得家里纷乱,和尚尼姑,一片嘈杂,但我没有悲哀。自己没有悲哀过的人,不会为别人悲哀,可见欣赏艺术必得有亲身的经历。1956年我被迫害,死去活来,事后在钢琴上弹贝多芬,突然懂了,不仅懂了,而且奇怪贝多芬的遭遇和我完全不同,何以他的悲痛与我如此共鸣?
我在三十岁之前与戈蒂埃好好打过一番交道:那时我要当个纯粹的艺术家,戈蒂埃说他喜欢鲜花、黄金、大理石,他不在乎酒,而在乎酒瓶的形式,又说“耶稣并不是为我而来到世界”。单是这些,我就跟他合得来。
博学虽然可耻,但使人心宽。心宽而不体胖,希望大家尽量博学吧。
回到法国十九世纪末叶。法兰西三大小说家——巴尔扎克、福楼拜、司汤达——缔造了文学丰碑,接下来再开局面,另辟蹊径,进入二十世纪了。新的一群法国作家,以法朗士、布尔热、洛蒂为代表。
阿纳托尔·法朗士(Anatole France,1844—1924)。以法国之名为名,作品的确是地道的法兰西风。生长在巴黎书商家,有好古之癖,中学时代对希腊文学情有独钟。“德雷福斯事件”中,他曾与左拉等人联名声援。欧洲大战时,发表反战言论,战后参加巴比塞(Henri Barbusse)等作家组织的“光明社”活动,高呼正义与和平,赢得同胞的尊敬。
词句细腻,风趣雅致,古今题材都能得心应手。《钿盒》(L’Étui de nacre )、《泰绮丝》(Thaïs )是古事新编。《红百合》(Le Lys rouge )、《趣史》(Histoire Comique )写近代。《企鹅岛》(L’Île des Pingouins )讽刺现代文明。《波纳尔之罪》(Le Crime de Sylvestre Bonnard )是传奇性的。他的文字,清澈素净,思想却倾向革命。
我总是不喜欢法朗士,我的诗《剑桥怀波赫士》有一句“那渊博而浅薄的法朗士,与我何涉”,当然,只是说说俏皮话,认真讲起来,法朗士是个十分法兰西风格的大作家。
保罗·布尔热(Paul Bourget,1852—1935)。以诗人、批评家闻名,后来才写小说,注重心理分析。司汤达之后,布尔热最善表现人物的内心活动。他既攻击唯美主义,又攻击唯物主义,他自己是理想主义。他有一书名《近代爱情心理学》(Physiologie de L’amour Moderne ),我想看而找不到书。谁偶尔碰到了,不妨翻翻,告诉我究竟如何。
皮埃尔·洛蒂(Pierre Loti,1850—1923)。少年时期任职海军,经波斯、埃及、中国、日本,后来采为写作素材。《菊子夫人》(Madame Chrysanthème )就写他在日本的故事。《冰岛渔夫》(Pêcheur d’Islande )最佳。他与布尔热不同,布尔热是心理观察家,道德观念很强,洛蒂是印象主义者,色彩的、音响的、诗意的,笔下人物鲜活。
上次已推荐过《冰岛渔夫》。要看黎烈文译本,台湾译本差强人意。
小说家就讲这些。附带说,那时,俄国小说传译到法国,仁慈博爱的情怀感动了法国人,这是一桩大事。
十九世纪的法国诗人,分“浪漫派”、“高蹈派”、“象征派”。
法国浪漫派的诗,是整个浪漫派文学的一支,破除旧格律,向内取材于心灵活动,远则上溯中古、远古,至于异国、异乡。
高蹈派是对浪漫派的反动。反对浪漫派的粗率,反对热衷于自我表现,主张诗是客观的、非主观自我的,而追求纯洁、坚固、美丽,其实是一种新的古典主义。他们连莎士比亚、但丁,也嫌野蛮,所以高蹈派的寿命不长。
接着来了象征主义。象征主义反对高蹈派的纯客观,他们的批评家古尔蒙(Remy de Gourmont)说:“人之所以要写诗,就是为了表白人格。”
好了,说到这里,赶快要告诉大家,这三派以及其他许多附属的派,并不是吵架,更不打架。诗总归是诗,写出来,也分不清到底什么派——高蹈派的德·列尔(Leconte de Lisle)所写,象征派的魏尔伦(Paul Verlaine)所写,我看看都差不多。我觉得这三派的诗人都很孩子气,喜欢标榜,但不排斥、不仇视,到底是法兰西人。
论小说,浪漫主义、写实主义,还分得清。诗、诗人,本来是糊涂的,若要把某诗人归于某派,其实难。这也是诗的好处,诗人占了便宜。上次讲过画小孩子最难,小孩通体不定型,不易着笔,诗人便是小孩,没法归类于派别。
由此可见,西方社会、西方文化之多元,由来已久。
法国的浪漫派诗歌,始于谢尼埃(André Chénier,1762—1794)。三十二岁死于断头台。他的诗,从古希腊、罗马得灵感。这里,又触及前面讲的奇怪现象了:谢尼埃是浪漫派诗人的先驱,而他的诗又充满古典精神,写得柔和可爱,自然而然,放入希腊古诗选中亦不逊色。可惜死得太早。
真正的浪漫派第一大诗人,是拉马丁(Alphonse de Lamartine,1790—1869)。少年时喜读卢梭和斯塔尔夫人的作品,后从军,不久复归。因所恋的妇人病死,他将热烈的情思发为诗歌,于1820年出版,名为《默想》(Méditations poétiques ),大获成功,登上大诗人的宝座。之后又发表《新默想》(Nouvelles Méditations )等诗集。“二月革命”时曾为临时政府首领之一,后来帝政复辟,他退休故乡。著作丰富,除了诗,有小说、杂记、史书等,但还是以诗著称。
小说《葛莱齐拉》(Graziella ),极感人,极多情,我非常喜欢,可能带有自传性。他的诗却大概由于翻译,实在看不出好。但有人说,十七世纪后,法国久未听到这样好的诗歌了。
雨果是当时的诗王,占了近五十年的王位。小说、戏剧,名声极大,诗名尤大,抒情诗、叙事诗、史诗,各体俱精,最著名的有:《秋叶集》(Les Feuilles d’automne ),《光与影》(Les Rayons et les Ombres ),《静观》(Les Contemplations ,亦称《沉思集》),《街荫之歌》(Les Chansons des rues et des bois ),《历代传说》(La Légende des siècles )。
以我的兴趣,宁愿看雨果的小说,他的诗总觉得“过时”了。但雨果确实擅写诗。举一个例,他在某诗中写一位母亲之死,她身边的孩子才五岁,聪明活泼,嬉闹歌唱如常,毫不知道母亲永远离开了他。最后,雨果写道:
悲哀是一只果子
上帝不使它生在
太柔软的载不起它的枝上
这无疑是诗人的头脑和心肠,心肠柔软,而头脑冷冽,雨果又有才,写了出来。
我七岁丧父,只记得家里纷乱,和尚尼姑,一片嘈杂,但我没有悲哀。自己没有悲哀过的人,不会为别人悲哀,可见欣赏艺术必得有亲身的经历。1956年我被迫害,死去活来,事后在钢琴上弹贝多芬,突然懂了,不仅懂了,而且奇怪贝多芬的遭遇和我完全不同,何以他的悲痛与我如此共鸣?
细细地想,平静下去了,过了难关。我当时有个很稚气的感叹:“啊,艺术原来是这样的。”那时我三十岁。我的意思是说,三十岁之前自以为颇有经历,其实还是浅薄。
所以谈雨果,我尊敬他,他有伟大的仁慈,他对法兰西、对世界、对全人类都是爱、都关怀,你在思想、感情、兴趣上与雨果歧异,可是面对这样一位伟人,心里时时崇敬,这是我们对前辈们应有的态度。
维尼(Alfred de Vigny,1797—1863)。作品不多,却很精湛,他悲观而安定,不怨天不尤人,名作《狼之死》(La mort du loup ),叙老狼负伤而忍痛,默然而死,极感人。
维尼是世袭的公爵,早岁从军,退伍后专心写作,戏剧、小说都很有名,诗集有两册,在法国诗台上占光荣的一席。维尼少年始写诗,年寿愈高,诗愈精醇,形式愈为齐整。
我崇赞维尼的人品风范,一是敏于感受,二是坚强而上进。拉马丁的悲哀是个人性的,维尼的悲哀是人类全体性的。他因此通向仁慈,境界开阔。他有一篇小说,可惜名字记不起了,写一青年被人谋杀,情节奇妙而充满诗意。我读了大为感叹,诗人该像维尼那样,参透人情世故,依然天真纯洁。
缪塞(Alfred de Musset,1810—1857)。十足巴黎风的法国才子,终生不做事,沉溺于醇酒妇人,消耗生命和感情。诗的调子是哀伤的,二十岁就发表作品。此后十年继续写诗、戏剧、小说,曾与乔治·桑恋爱,分离后很痛苦,为此写了不少抒情诗。缪塞的抒情是狂热的、豪放的,他很崇拜拜伦,论艺术上的精深,他胜拜伦一筹,当然,拜伦的光彩雄伟,无人能及。
戈蒂埃(Théophile Gautier,1811—1872)。“为艺术而艺术”(Art for Art’ s Sake)这个口号,就是戈蒂埃首先提出的,是他结束了浪漫派而开创高蹈派。他以画家的身份到巴黎,却成了诗人。
说来有趣,我在三十岁之前与戈蒂埃好好打过一番交道:那时我要当个纯粹的艺术家(现在不纯粹了,关心政治、历史,杂七杂八),戈蒂埃说他喜欢鲜花、黄金、大理石,他不在乎酒,而在乎酒瓶的形式,又说“耶稣并不是为我而来到世界”。单是这些,我就跟他合得来。
读他的《莫班小姐》(Mademoiselle de Maupin )、《珐琅与螺钿》(Émaux et Camées ),附和福楼拜对他的嘲笑:“可怜的戈蒂埃,诗句写得这样好,就是写不好一首诗。”——有一次我和郭松棻谈天,不知怎么一转,转到戈蒂埃,二人对答如流,旁边一位王鼎钧先生是台湾资深老作家,他惊骇道:“你们怎么读过这种书,我连知也不知道。”——其实戈蒂埃并非冷门,不过因为郭松棻对他有所了解、有些兴趣,使我快慰,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感。
连续讲了龚古尔兄弟、左拉、都德、莫泊桑、法朗士、布尔热、洛蒂、拉马丁、雨果、维尼、缪塞、戈蒂埃——各位至少多了一些概念,以后在别处听到,看到,就不致全然陌生了。
博学虽然可耻,但使人心宽。心宽而不体胖,希望大家尽量博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