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讲 十九世纪俄国文学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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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一年十一月三日

要去评价一个伟大的人物,你自己是怎样一个人物?这是致命的问题。

论家认为这是冈察洛夫的功绩,我不以为然。小说不是药。俄国后来的大不幸,不是克服“奥勃洛莫夫”可以解决。中国人向来要求文学有益于名教,都落空。文学所能起的道德作用,仅就文学家自身而言,一般读者的好或坏,不是文学教出来的——艺术有什么好呢?对艺术家本人有好处:写着写着,艺术家本人好起来。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粗糙是极高层次的美,真是望“粗”莫及,望“粗”兴叹。如汉家陵阙的石兽,如果打磨得光滑细洁,就一点也不好看了。尊重这粗糙,可以避免自己文笔光滑的庸俗。

自从“意识流”写法和其他种种写法出现,我都不以为然,不过是将人剖开,细看,说“这是心,这是肺”。 深刻吗,新奇吗?爱情的深刻,必得解剖肾脏、生殖器,才算真正懂得爱情吗?上帝把心肺包起来,是故意的!

文学的最高意义和最低意义,都是人想了解自己。这仅仅是人的癖好,不是什么崇高的事,是人的自觉、自识、自评。

最近又读一遍《复活》,实在写得好。笔力很重,转弯抹角的大结构,非常讲究,有点像魏碑。十足的小说,试以别的小说来比,都会显得轻佻、小聪明、小趣味。

莱蒙托夫(Mikhail Lermontov,1814—1841)。普希金之后最有才华的诗人。在短命诗人中,尤为短命。

我喜爱和理解莱蒙托夫,是在喜爱和理解普希金之前,听音乐,也是先爱贝多芬,后爱莫扎特。这是少年人爱艺术的过程。十七岁到杭州,我不喜欢西湖,胸中充满着崇高伟大的理想,最好是看到高山大海,悬崖峭壁,所以要听贝多芬,要读莱蒙托夫。

我想过,如果少年青年时喜欢莫扎特、普希金呢?那是要环境优裕,生活平静。我的童年少年很苦闷,没有心情接受普希金那种典雅的美。倒是暴烈、粗犷的美容易起共鸣。但要说真正理解,十六七岁的人不足认知贝多芬,也谈不上懂得莱蒙托夫。

莱蒙托夫出奇的早熟,文学风格、人生境界,都早熟。前面讲普希金狂热推崇拜伦,而莱蒙托夫写道:

不,我不是拜伦,我是另外一个。

这才是真正的异端,把他放在异端之中,他还是个异端。你学拜伦?学尼采?你已经不是一个异端。

普希金死后,莱蒙托夫的长诗《诗人之死》(Death of the Poet ),轰动整个俄国。被沙皇政府放逐高加索,他在那里写了很多豪放的诗,我曾为之配曲。《当代英雄》(A Hero of Our Time )的主角名皮恰林(Pechorin)就是莱蒙托夫自己,或者说,是作者心灵的投影。皮恰林比欧根·奥涅金(Eugene Onegin)更使我感到亲切,奥涅金是世俗的,皮恰林是艺术的。普希金花了一点力气塑造了奥涅金。皮恰林却是莱蒙托夫的心灵肖像,用了极高超的反讽笔法。

很多读者,尤其是女读者都骂皮恰林为坏人,是个不义之徒,不知皮恰林是高贵的、真情的,他的苦闷是虎落平阳被犬欺的苦闷。莱蒙托夫命意在此,书名是个反讽。皮恰林是最优秀的青年,但被埋没了,成为受嘲笑的失败者。

也有很多评论家(包括所谓思想家)把艺术家文学家的忧郁痛苦归罪于时代、政治,以为这一解释很公正,很深刻,其实浅薄。

莱蒙托夫首先是对世界、对人类(人性)绝望了,对他当代的一切又持鄙视否定态度。拜伦亦如此。

艺术家、诗人的悲哀痛苦,分上下两个层次,一个是思想的心灵的层次,对宇宙、世界、人类、人性的绝望,另一个是现实的感觉的层次,是对社会、人际、遭遇的绝望。

高尔基、鲁迅、罗曼·罗兰,有下面的一个层次,而对上面那个层次(即对宇宙、世界、人类状况、人性本质),未必深思,一旦听到看到共产主义可以解决社会、生活、人际关系、个人命运,就欣欣然以为有救了。

所谓一流的大师,上下两个层次同时在怀。莎士比亚只在怀于上面这个层次(也许就是这一层,鲁迅不在乎莎士比亚),尼采也只就上层次而发言(音乐家呢,先天限制他只有上一层次)。回到莱蒙托夫,他不是哲学家,但本能地怀有上层次的痛苦,又憎恶他所处的那个时代。

他对生命极为厌倦、厌烦、厌恶,二十多岁就认为自己是从人生舞会中退出的孤独者,在冷风中等待死神的马车。这种自觉,这种哲理性的感慨,吸引我追踪他。

他写皮恰林在驿站上等马车,四周无人,颓丧疲倦,一忽儿马车来了,人来了,皮恰林腰杆笔挺,健步上车,一派军官风度(说到这里,木心作状模仿那种姿影)。我们在世界上,无非是要保持这么一点态度。

莱蒙托夫的抒情诗好,小说也好。他的叙事诗《姆齐里》(Mtsyri ,英译:The Novice ),中国有译本,题为《童僧》,写一个收养在修道院中的男孩,神父管教甚严,他每夜梦见家乡亲人。某夜狂风暴雨,男孩逃出修道院,在森林中漫走了三个日夜。当神父们找到他时,他因为和豹子搏斗,跌入深坑。孩子抓住一把草根不使自己陷落,一只白鼠一只黑鼠不停咬着草根,眼看要断了,草尖上有一滴花蜜,姆齐里叫道:“让我尝一滴蜜,我便死去!”

书中的修道院,就是世界,白鼠黑鼠,就是白昼与黑夜,死去之前想要尝一滴蜜!(我们这些流亡者岂不都像姆齐里。)莱蒙托夫也死于决斗。他的大眼睛泪汪汪的,真是悲剧的眼睛,天才诗人的眼睛。

受普希金影响的诗人很多,平平不足道,只有克雷洛夫(Ivan Krylov,1769—1844)有其价值和地位,寓言最有名,诗轻灵美妙,音节铿锵,当时十分流行。

俄国写实主义文学开始得比任何一国都早,普希金时代过去,果戈理时代到来,从此俄国写实主义文学大规模开始。普希金、莱蒙托夫的作品,也可说是写实主义的先声。

果戈理(Nikolai Gogol,1809—1852)。十九岁到圣彼得堡,想做演员,不成功,去部里当办事员,不久离职,专事写作。1829年,两部描写俄罗斯乡村的小说集出版,立刻获得茹可夫斯基和普希金的赞赏。早期作品《狂人日记》(Diary of a Madman ),开后来心理分析小说的先路,鲁迅受到影响。另有《外套》(The Overcoat )、《钦差大臣》(The Government Inspector ),更是名篇,讽刺挖苦是其主调。屠格涅夫说:“我们啊,都是从《外套》里出来的。”

同期,有《聪明误》(Woe from Wit ,又译《智慧的痛苦》)一剧极成功,作者是格里鲍耶陀夫(Aleksander Griboyedov,1795—1829)。

接着就是冈察洛夫(Ivan Goncharov,1812—1891)。他的文学生涯四十五年,但作品很少,除了几部札记和游记,小说只三部:《平凡的故事》(A Common Story )、《悬崖》(The Precipice ),都好,尤其是《奥勃洛莫夫》(Oblomov ),哄传一时,写出一个典型:人不坏,甚而很好,可是一味的懒,有思想,没行动,连女人、爱情也刺激不了他,只想躺在沙发上。这种人物在中国的富贵之家多得是,我不觉得新奇。但在俄国当时,知识阶层人手一本,都觉得血管里有些“奥勃洛莫夫”。

论家认为这是冈察洛夫的功绩,我不以为然。小说不是药。俄国后来的大不幸,不是克服“奥勃洛莫夫”可以解决。中国人向来要求文学有益于名教,都落空。文学所能起的道德作用,仅就文学家自身而言,一般读者的好或坏,不是文学教出来的——艺术有什么好呢?对艺术家本人有好处:写着写着,艺术家本人好起来。

冈察洛夫之后,俄国文学的黄金时代光临了:

屠格涅夫(Ivan Sergeyevich Turgenev),六十五岁。

陀思妥耶夫斯基(Fyodor Dostoyevsky),六十岁。

托尔斯泰(Leo Tolstoy),八十二岁。

托尔斯泰十岁时,陀思妥耶夫斯基十七岁,而屠格涅夫二十岁,这三位天才,是一代人。

伊凡·谢尔盖耶维奇·屠格涅夫(Ivan Sergeyevich Turgenev,1818—1883)。父亲是没落贵族,母亲性情怪僻,有大庄园。童年屠格涅夫对农奴制度的残暴乖谬,愤懑不平,他回忆:“在我生长的环境中,打人、拧人、拳头、耳光……简直是家常便饭,我对农奴制充满了憎恨”,立誓“我这一生,决不与农奴制妥协”。他由家庭教师授业,后全家迁居莫斯科,进莫斯科大学语文系,翌年转彼得堡大学文史系。1838年赴柏林大学主攻哲学和古典语文学,后又回彼得堡,得哲学硕士学位。

屠格涅夫大学时期的习作多为浪漫抒情诗,长诗《帕拉莎》发表后,获别林斯基好评,两人从此友谊深厚。1847年别林斯基在欧洲养病时,相偕遍游欧洲。人说别林斯基影响了屠格涅夫,我认为屠格涅夫也影响了别林斯基。

屠格涅夫与母亲关系很坏,不得接济,靠稿费生活,写了十来个剧本(写受苦的小人物)。母亡,得遗产,大富裕。

1852年果戈理逝世,他撰悼文,彼得堡当局不许发表,改寄《莫斯科新闻》,遂以“违反审查条例罪”被捕,不过听说只是关在家里,期间写出杰作《木木》(Mumu )。

沙皇对屠格涅夫反农奴制观点无法容忍(俄国的皇家与地主密切配合,国民党与地主却不“团结”,只知榨取捐税租粮)。《猎人笔记》(A Sportsman’s Sketches )是屠格涅夫的力作,共二十五篇短篇,第一篇发表,批评家就喝彩,接着篇篇精彩。描写俄国中部农村景色、生活、人伦,对含垢忍辱、备受欺凌的农民寄予深切的同情。

中国文学不也写农村吗?以阶级斗争的观点写,极其概念化。屠格涅夫用的是人性的观点、人道的立场,至今还有高度的可读性,我很喜欢《猎人笔记》,以后还想再看一遍。

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是他的创作全盛期。

《罗亭》(Rudin ),第一部长篇,在座应该看一遍:凡好思想、善词令、脱离实际、缺乏毅力者,都叫做“罗亭”。我也曾被艺专的学生叫做“罗亭”,我心中暗笑,他们读不懂《罗亭》,不理解我,又辩不过我,拿这顶罗宋帽压过来,不过中国的知识分子和艺术学生,当年着实读了一点俄国书。

接着是《贵族之家》(A Nest of the Gentry )、《前夜》(On the Eve )、《父与子》(Fathers and Sons )、《烟》(Smoke ),最后是《处女地》(Virgin Soil )——这些中译本当时销路非常之好。大学文科院、艺术院校的宿舍里,满眼是这些小说的中译本——据说读屠格涅夫原文,修辞、文法、结构,极为精美,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也比不上。即便在欧洲,如此工于文字技巧,也只少数几个。他和福楼拜是好友,两人都是文字的大魔术师。

他在西欧度过大半生,几乎每年回国(真让人羡慕)。最后一次是1880年参加莫斯科普希金铜像揭幕典礼,发表讲辞。下一位讲演者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讲完后,屠格涅夫上前拥抱他,说:你才是真正的天才!

1883年在巴黎逝世(脊椎癌)。遵遗嘱,遗体运回彼得堡(俄罗斯人爱文学,送葬者上万人),葬在别林斯基墓旁。这才是真正的朋友,以后到俄罗斯找到别林斯基墓,旁边就是屠格涅夫了。

屠格涅夫密切反映了他的时代,而他的自我背景,上下两个层次都有。他的悲哀是形而上的,证见他的散文诗《大自然》。他梦见了“大自然”的化身,她在沉思,他便发问道:“伟大的母亲,你一定在为人类的幸福思考吧?”大自然母亲道:“我想怎样在跳蚤的后腿加一条筋,让它逃走时可以更快些。”

他有一篇极好的演讲《哈姆雷特与堂吉诃德》。他自己是哈姆雷特型,因此大力夸奖堂吉诃德型(像哈姆雷特那样深思,像堂吉诃德那样勇敢)。因为是伟大的创作家,他的文艺批评就特别中肯。

屠格涅夫是艺术家,是艺术的文学家。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Fyodor Mikhailovich Dostoyevsky,1821—1881)。生于医生家庭,从小爱文学。遵父意学工程,毕业后专事写作。与涅克拉索夫(Nikolay Nekrasov)、别林斯基过往甚密,为“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组”的成员(Petrashevsky Circle,十九世纪四十年代进步知识分子反封建农奴制的团体)。

小说《穷人》(Poor Folk ),继承普希金、果戈理传统,但他自己的风格全在其中。当时他初到彼得堡,无名,《穷人》一发表,诗人涅克拉索夫拉了别林斯基半夜敲门,对陀氏说:“俄国又诞生了一个天才!”

我第一次读完《穷人》,也叫起来。要从近代的几位文学大人物中挑选值得探索的人物,必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而当时真正理解他的人(指文学家)很少。别林斯基受不了他对人性剖析的无情。后来的高尔基以为陀氏是恶的天才,中国则由鲁迅为代表,认为陀氏是残忍的。

要去评价一个伟大的人物,你自己是怎样一个人物?这是致命的问题。

尼采,纪德,一看之下,就对陀氏拜倒。尼采说,陀氏是“在心理学上唯一可以教我的人”。越到近代,陀氏的研究者、崇拜者越多,而陀氏的世界,仍然大有研究的余地和处女地。自从“意识流”写法和其他种种写法出现,我都不以为然,不过是将人剖开,细看,说“这是心,这是肺”。 深刻吗,新奇吗?爱情的深刻,必得解剖肾脏、生殖器,才算真正懂得爱情吗?上帝把心肺包起来,是故意的!

潜意识、无意识、性压抑、变态心理,什么什么情结,比起陀思妥耶夫斯基,哪里比得过!意识流那点手法,三分才气七分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大手笔,一味自然,那样奇怪曲折,出人意外,但都是自然的。这才是高超、深刻。

1849年,陀氏被捕,判死刑。在刑场即将枪决的一瞬间,沙皇特赦,改判四年苦役,六年军役。罪名呢,一,朗读别林斯基致果戈理的信,内容是反农奴制度的。二,筹备秘密印刷所。三,参与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组。当时俄国左翼的论调,认为陀氏在这之前思想进步,苦役流放后,成了唯心主义,敌视革命,攻击车尔尼雪夫斯基(Chernyshevsky),中了沙皇的毒计,成了反动的说教者。

事情哪有这样简单。政治才是简单的,艺术家复杂得多哩!政治家非黑即白,艺术家即非黑又非白,我有句:

“艺术家另有上帝。”(或作“艺术另有摩西。”)这话送给陀氏,正合适。托尔斯泰是不会接受的,他认为艺术家只有上帝。

不要在陀氏的书中追究思想信仰、道德规范。文学的最高意义和最低意义,都是人想了解自己。这仅仅是人的癖好,不是什么崇高的事,是人的自觉、自识、自评。

讲开去,求知欲、好奇心、审美力,是人类最可宝贵的特质——“知”,宇宙是不可知的;“奇”,人以为奇,动物不以为奇;“美”,更是荒唐,梅兰竹菊,猴子毫无反应。

说回来,人类要自救,只有了解自己、认识他人,求知、好奇、审美,是必要的态度。艺术、人类,是意味着的关系,即本来艺术与人类没有关系,但人类如果要好,则与艺术可以有关系——这就是我所谓“意味着的关系”。

个别人,极少数人,他要自尊、自救,他爱了艺术,艺术便超升了他,给他快乐幸福。绝大多数人不想和艺术有什么关系——在中国尤其不相关——如此看陀思妥耶夫斯基,反动也罢,革命也罢,我不在乎。

我特别在乎喜欢的是他文笔粗糙(要还债呀,飞快地写,一脱稿就进厂印刷。他哪有屠格涅夫、托尔斯泰的优闲?),但真的艺术确实另有上帝。陀氏的粗糙是极高层次的美,真是望“粗”莫及,望“粗”兴叹。如汉家陵阙的石兽,如果打磨得光滑细洁,就一点也不好看了。尊重这粗糙,可以避免自己文笔光滑的庸俗。

我曾说:“贫穷是一种浪漫。”这一点陀氏最拿手。被侮辱被损害的人心中,有神性之光,其实是陀氏心灵的投射。托尔斯泰最爱上帝,他的上帝是俄国农民的上帝,公共的上帝,陀氏的上帝是他自己的上帝,近乎艺术的上帝了。在世界可知的历史中,最打动我的两颗心,一是耶稣,二是陀氏。

尼采感动我的是他的头脑和脾气。

陀氏的小说一传到欧洲,大家惊呆了。相比之下,欧洲作家就显得是无情无义的花花公子。说来奇怪,中国人不理解陀氏,俄国人半理解不理解,苏联时期他被排入黑名单,高尔基出头批判他。所以欧洲之伟大,之可爱,在于懂得陀氏。俄罗斯出了陀氏,欧洲人为之惊叹,是十九世纪的美谈。

陀氏的读者在欧洲,情况有点像佛教,释迦牟尼后来在印度吃不开的,到了中国,佛教兴盛了。接受欧洲洗礼的中国人,会爱陀思妥耶夫斯基。欧洲一般的评论,认为陀氏“最能表现神秘的斯拉夫民族的灵魂”,这是狭义的。陀氏是世界性的,尼采、纪德不会把陀氏仅仅看做俄国式天才。

他的小说,本本都好:《穷人》、《双重人格》(The Double )、《女房东》(The Landlady )、《白夜》(White Nights )、《脆弱的心》(A Weak Heart )、《被侮辱与被损害者》(Humiliated and Insulted )、《地下室手记》(Notes from Underground )、《罪与罚》(Crime and Punishment )、《白痴》(The Idiot )、《少年》(The Adolescent )、《群魔》(Demons )、《卡拉马佐夫兄弟》(The Brothers Karamazov )。

文学家以他心灵的丰富描写人物,陀氏的小说,就是他心灵丰富。什么体验生活,与劳动人民同吃同住同劳动,结果写出书来,假、大、空。纪德说:“艺术家是把内心的某一因素发展起来,借许多间接经验,从旁控制,使之丰富。”陀氏写《罪与罚》中的拉斯柯尔尼科夫(Raskolnikov),福楼拜写包法利夫人,托尔斯泰写安娜,都是这样。

所以福楼拜说:“不要吵了!包法利夫人就是我。”

克鲁泡特金(Peter Kropotkin)认同陀氏的写法也是如此,但结论道:“既然拉斯柯尔尼科夫就是陀氏,那么,像这样的人,是不会去谋杀一个老妇人的。”

看起来不失为观点,实则愚蠢。歌德说:“世上一切的罪恶我都会去做的。”是的。艺术家都可能去做的,结果没有去做。做什么呢?做艺术。

少年维特死了,歌德活下来。

百年来,陀氏在欧洲的名誉持续上升。他的“理解场”在欧洲,其中,纪德最是竭尽心力,多次长篇讲演,出专集。他自己的《背德者》(L’Immoraliste )就是陀氏的影响。我读《背德者》,隐隐看到陀氏在背后指指点点,我乐极了:这就是文学的圣家族啊!

中国的文艺评论常常有这种论调,说“作者的矛盾的世界观限制了他的艺术才能”。请问,你们世界观正确,出了什么作品?谈世界观,你们不配。

最后,引纪德的话说:“读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件终身大事。”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Leo Nikolayevich Tolstoy)。生于1828年9月9日,父母亲都是古老而有名望的大贵族。十岁前父母双亡,而家道富厚。在《童年》、《少年》、《青年》这几本好书中做了详细的描写。这几本书写得真好!写他自己难看、害羞、正直、善良,写到哪里好到哪里。凭这几本书看,就是个大文学家。

1844年进喀山大学东方语系,一年后转法律系。受法国启蒙运动思想的影响,反沙皇专制。1847年退学回家,在自己的领地上尝试改革(假如我当时已经成年,很可能也会做这种傻事),结果农民不信他,也不接受(农民怕上小当,革命来了,上大当很起劲)。1851年赴高加索当下级军官,在1854—1855年的克里米亚战争立功。《塞瓦斯托波尔故事集》(Sevastapol Sketches )就是那段经历,也为他累积了《战争与和平》的战争场面素材。

1857年,1860至1861年,两度游历欧洲,然而不喜,完全否定欧洲文明,对金钱地位的崇拜引他愤怒,这一怒,终生不平息,回国后又在自己的庄园办学校,做调解人,当陪审员,维护农民的利益(奇怪的是,他一生只爱农民,只见农民,不见人类),临死前还在想:农民是怎样死的?不过从电影上看,俄国农村、农民,确实可爱。

1862年和索菲亚结婚,婚后大量写作。他的写作,一上来就风格独特,手法精纯。他写书,处处是艺术,可是他写《艺术论》(What is Art ),不知所云。

我少年时看书,求好又求全,五十年后,才能做到求好,不甚求全——但求全之心,不能没有,否则要降格,怎么办呢,有办法的,就是托尔斯泰那里求不到的,别家去求,一家家求过去,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求不到,屠格涅夫那里求。再有欠缺怎么办呢?还有一家,就是你自己——纪德有言:“做到人群中不可更替的一员。”

1864至1869年,去五年成《战争与和平》(War and Peace )。史诗型的巨著,一出版,屠格涅夫就将法文版寄福楼拜,福楼拜大赏,马上回信,说:“这是天才之作,虽然有些章节还可以商酌,不过已经是太好了。”屠格涅夫大喜,覆信说:“好了,好了,只要福楼拜先生说好,一切都好了。”

艺术家就该见好就叫!十九世纪有福了,天才间如此相互爱惜,真令人感怀,又一次证明“道德来自智慧”。

《战争与和平》的情节、场面,写得非常好;人物,我以为不够好。他写这种大构,粗中有细,从容不迫,顺手写来,极像文艺复兴的巨匠画壁画,大开大合,什么也难不倒他。其实全书七易其稿,都是夫人手抄,装起来整整一马车。

接下来1873至1877年,写成《安娜·卡列尼娜》(Anna Karenina ),人物就写得出色精当,故事和场景极其动人。列文(Levin)那些长篇思考和教义探讨是嫌累赘,但全书前前后后什么都是艺术,只好买账。

安娜身上渗透了托尔斯泰的魂灵。他把自心种种不可能实现的幽秘情愫,放在安娜身上。这件事,只好与托尔斯泰一对一面谈(或者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对谈),他会承认。旁人在,他就不承认了,还会关照:不足为外人道!

他的正面流露是列文,大谈社会改革的理想、宗教信仰的探索。因为尊重托尔斯泰,我认真看这些段落,不反感,不轻视。读书要有品德,不要跳过列文。

写完《安娜》,为便于孩子上学,托尔斯泰举家迁往莫斯科。调查贫民,探访监狱,更加紧哲学、宗教、道德、伦理的研究。可怜这位老先生学不进去,他一碰到哲学、伦理,就蠢了。最初读尼采,欣喜若狂,稍后,大骂尼采,整个儿否定了超人哲学。他的头脑里早就自有一套,别的思想塞不进去。不要紧,托尔斯泰再蠢也伟大。高尔基曾为了托尔斯泰的固执而受苦,心里叫道:“你这老魔术家别作弄我这初出茅庐的小伙子。”还说,托尔斯泰与上帝的关系很暧昧,好比一个山洞里的两只熊,总要咬死一只。高尔基《回忆托尔斯泰》,写得极好,希望在座一读。

之后写《黑暗之光》(The Power of Darkness )、《伊凡·伊里奇之死》(The Death of Ivan Ilyich )、《哈吉·穆拉》(Hadji Murad )、《舞会之后》(After the Ball )等中短篇,篇篇都好,《谢尔盖神父》(Father Sergius )尤其好。最后的杰作,是《复活》(Resurrection )。

我十几岁时看,浮光掠影,三十几岁读,基本上懂了。最近又读一遍,实在写得好。笔力很重,转弯抹角的大结构,非常讲究,有点像魏碑。十足的小说,不准许拍电影、演舞台剧。福楼拜、哈代、狄更斯都会钦佩这本书。试以别的小说来比,都会显得轻佻、小聪明、小趣味。

《复活》特别重,老了读,最好。我还想静静看一遍。

托尔斯泰当时的国际地位非常高,一不高兴,直接写信给皇帝,劈头就说:“你忏悔吧!”朝廷要办他,宪兵将军说“他的声望太大,俄罗斯监狱容不了他”,到底不敢动,但利用最高教会机关宣布托尔斯泰为“邪教徒、叛教者”,开除教籍,这时他快近八十岁了。

1910年10月28日,他决定摆脱贵族生活,离家出走,中途受凉,得肺炎,死于阿斯塔波沃(Astapovo)车站,遗体不准葬于教会墓地,依照他的遗嘱,葬在故乡庄园,没有十字架,没有墓碑——伟大!

下面是我最近写的诗:

树林的远处

出现了骑马的宪兵

列夫·托尔斯泰的棺木

徐徐放下墓穴

几万人跪地,唱

永垂不朽

有谁用很不协调的高音

喊道:警察跪下

宪兵们纷纷落马一齐跪倒

开始撒土,唱

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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