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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讲 魔幻现实主义(一)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五日
魔幻现实主义占的优势,不是魔幻,是现实主义。魔幻,奇妙,不是不知道。我还是喜欢平凡,平凡中的奇妙,那才奇妙。
这样的作家,很入世,很男性。参加战争,做记者,头脑灵敏,消息快。按理说,这种生涯可以杀死一个天才,尤其可以杀死一个诗人。可是天才埋没不了的。怎么忙,怎么弄,埋没不了的。
魔幻现实主义总体上的生命力,强过象征主义、超现实主义,比它们厚重。只是我觉得不够舒服——魔幻呢,太魔幻,现实呢,不够现实。太自觉,太兴奋。
对中国文化有多少根底,这是广义的家教。在武术上,是童子功(结婚以前,都叫童子功)。没有,后来补,也应该补,要有良师指导,读不懂,要硬读,总之快点补,下功夫。一扇门要开,手里要有一万把钥匙,一把一把试过来,来不及的,良师告诉你,一用,就开了。
中国的公园,许多人在那里弄气功,抱住树,晃头——那是怕死,没有别的意思。穷凶极恶地怕死。他们心里在想:一个呢,这样可以不死,一个呢,这样不花本钱。
开课前闲聊。木心:有二十多种蔬菜在美国不易吃到了。水芹、莴笋、荠菜、苦菜、茭白……新新鲜鲜地颓废着。天然地人工。
西方,没有人懂中国。
魔幻现实主义一度沸沸扬扬,闹得很凶。在中国先是耳闻,后来有译本,再后来,有人学了,学得非驴非马。
先讲讲人类世界文化现象的大观。我在这儿不能论证这个大题目,而是说,每个地区民族都有他们的文化的全盛期。没来的,会来,来了之后,就消失——过去了,不会再来了。
这就叫文化形态学。有一阵我对文化形态学很有兴趣,后来想到,拿一个理论去说一切?意大利文艺复兴,不是指意大利有过“文化”,又再“复兴”。
缩小范围,有的民族,文化全盛期过后,还有小范围的复兴,总不如全盛期规模大,不成其为一个大时代,往往是异数的,几个天才的事,不是群体的(像唐朝那样)。
放宽看,中国文化全盛期、黄金期,是初唐到南宋,很惊奇,个个好,都有一套,拿几句出来,可以抵好多人。
认识这些有什么好处?——学林问我:听古典音乐有什么好处?——我们在现代,碰到的绝不是黄金期,只能做做异数,还有作为。各造各的宝塔。不怕孤独,不怕单干,这是非黄金期的艺术家的特征。
中国人多,照比例,天才一定该出现——这概率论,在文化艺术上不通的。不是人多就必有天才。蚂蚁再多,不会出个钢琴家。
例子来了——魔幻现实主义是拉丁美洲的文化全盛期。之前,拉丁美洲没有过。
玛雅文化,我也喜欢的,那是宗教的,限于墨西哥一带。我注意过:希腊是向前看的,玛雅是反过来向后看的。那种文化,要杀人。我不想看,没去,已经失望了。那种文化是一种此路不通的文化。
希腊文化:此路大通。
简单讲,魔幻现实主义是幻想和现实、西方现代文学和本土民间神话传说的结合。作者的思想是民族主义和人道主义,题材是暴露庄园主和穷人,方法是用意识流和心理时间交叉,来表现人物内心世界,一贯手段,是象征、暗示、夸张、梦呓。这条路子不错的,是条生路。它有本土的本钱,又有世界上前卫的文学方法,开发起来,很有意思的。
而且出了天才。所谓文化全盛期,就是天才纷纷降生的时代,拉丁美洲那时不少天才,有得了诺贝尔奖的,不得奖的也非常好,也该得奖的。名单:
马尔克斯(Gabriel Garcia Marquez)
阿斯图里亚斯(Miguel Angel Asturias)
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
科塔萨尔(Julio Cortazar)
聂鲁达(Pablo Neruda)
多诺索(Jose Donoso)
略萨(Mario Vargas Llosa)
鲁尔福(Juan Rulfo)
马尔克斯是哥伦比亚人,阿斯图里亚斯是危地马拉人(危险的地方马拉起来),博尔赫斯是阿根廷人,聂鲁达、多诺索是智利人,略萨是秘鲁人。
人性里不是有个共通的东西吗?我一直觉得有。再古、再偏僻的地方的书,我都看得懂。散文——几百万字——我要写这个东西。要到世界各地游览,不可能,我只能在书斋里工作。很早,快四十年前,我就想写一本书,书名是《巴比伦语言学》。怎么写呢?一直在想。最近想出来了:写三千俳句(已经写成两千),这些俳句,就是这本大散文的蓝本。把三千俳句扩展开。俳句,还像蟋蟀草,一撩拨,蟋蟀咬了,我就可以写开来。
谢谢上帝给我这个启示。
以上几位是一流的,可见二流三流还有好多。从名字上讲,魔幻现实主义出在德国,弗朗茨·罗(Franz Roh)在研究后期表现派绘画时,用“魔幻现实主义”这个词(总名是《魔幻现实主义·后期表现主义·当前欧洲绘画的若干问题》,Nach Expressionismus: Magischer Realismus: Probleme der neuesten europäischen Malerei )。
鲁尔福的长篇问世后,以崭新的形式、深刻的思想,震动世界。这是五十年代。六十年代,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引起更大的震动。从此,魔幻现实主义越来越壮大,政治倾向也越来越明显。
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Gabriel Garcia Marquez),1927年出生于哥伦比亚一个依山傍海的小镇。父为医生。小时候跟外公外婆听了许多民间传说(很正常。现在的小孩哪有外公外婆讲故事——小时候,一点雨露阳光很重要啊),马尔克斯因为这影响,爱好文学。在大学是攻法律的,期间自由党与保守党斗争很激烈,造成社会动乱。他停学,从事新闻工作,同时自己写作。1954年,做了报馆驻欧洲的特派记者。1959年,任古巴拉丁通讯社美洲驻波哥大的记者。1960年,任该通讯社驻联合国记者。1961年,迁居墨西哥,从事新闻和文学创作。
为什么特意讲一讲?这样的作家,很入世,很男性。参加战争,做记者,头脑灵敏,消息快。按理说,这种生涯可以杀死一个天才,尤其可以杀死一个诗人。可是天才埋没不了的。怎么忙,怎么弄,埋没不了的。
1955年第一部长篇小说《落叶》(La hojarasca ),写一小镇上某一家族的命运。六十年代,又写了这家历史的几部小说。他和福克纳一样,老写一个家族(看来只能写一个家族,逃不了的,宿命的。只有一个家呀,别的故事,在别人家里)。1967年,出《百年孤独》,一举成名。他学识渊博,修养深厚,既熟悉拉丁美洲文化、历史、传说,又研究欧洲文学传统,认真研究过艾略特、乔伊斯,对阿拉伯文学也感兴趣。
听来,平平,我看,大有深意——这样的经历、教养,中国作家有几个?巴金出去留学,怎么样?中国许多作家现炒现卖,平时只读同代人的作品,中国古典文学大致限于《三国》、《水浒》、《红楼》、《金瓶梅》,顶多加上《儒林外史》、《官场现形记》之类。欧洲文学按名气找了看,领领市面,不看到实质。对西方现代文学,好样不学,学坏样。这点正常的学养没有,谈什么才华抱负?
对中国文化有多少根底,这是广义的家教。在武术上,是童子功(结婚以前,都叫童子功)。没有,后来补,也应该补,要有良师指导,读不懂,要硬读,总之快点补,下功夫。一扇门要开,手里要有一万把钥匙,一把一把试过来,来不及的,良师告诉你,一用,就开了。
对欧洲文化,我以为是这样:第一,宅心要正。你们放眼去看,中国人到欧洲去,第一是宅心不正,都想去顺手牵羊、顺手牵牛,到了那儿,不感动,也不爱,更谈不上理解,抱着虚名实利去的,盗也谈不上,只是贼。他们不爱欧洲,欧洲也不爱他们。对新潮的文化,学点口头禅。
《百年孤独》,那么厚一本书,要去看太麻烦。讲一讲,有点意思。写马孔多地方一个布恩蒂亚家族七代人的遭遇,这种雄心,很可贵。任何家族,七代下来,总有花样(我曾听有个老太太说,她三十几年不出门,没有穿过套鞋,没有打过伞。我说,这写下来,好极了,这么平凡的生活,怎么过来的?只要有技术,诚恳,都能写出来)。书中的世代更替,很有景观,末了由于乱伦,婴孩长尾巴,唯一一个后代,给红蚂蚁咬死了。
这个故事结构不错的,是悲观主义,这就不简单。这个主题,容易大,后来成为阿根廷近代的缩影。关于《百年孤独》的评论,大致是:情节是荒诞的,象征是巧妙的,夸大是有强度的,描写是真实的。
(丹青插话:去年有人送我《百年孤独》,怎么也看不下去。木心:这本书,讲讲可以,去读,太闷热。我吃过墨西哥菜,太多了,吃不下)
魔幻现实主义占的优势,不是魔幻,是现实主义。魔幻,奇妙,不是不知道。我还是喜欢平凡,平凡中的奇妙,那才奇妙。他的中短篇,我也佩服。他写奇妙怪诞的事,不带歧异,当做真的一样去写,这是厉害的,生命力强大。
魔幻现实主义总体上的生命力,强过象征主义、超现实主义,比它们厚重。只是我觉得不够舒服——魔幻呢,太魔幻,现实呢,不够现实。
太自觉,太兴奋。
标举一种“主义”,当然是自觉的。完全自觉,就不免做作。莫扎特,既自觉又不自觉,从来没有“莫扎特主义”。最高的艺术,自己不会成主义,别人拿他当成主义,也主义不起来。我对各种各样的主义,好比窗户开着,瞧瞧邻家男孩。好看么,看看,不好看,看看云。单身汉,单在艺术上。
散课。大家又谈起上次公园的散步。木心:
中国的公园,许多人在那里弄气功,抱住树,晃头——那是怕死,没有别的意思。穷凶极恶地怕死(说着,学抱树晃头的动作)。他们心里在想:一个呢,这样可以不死,一个呢,这样不花本钱。
中国人,我们太懂了。到外国的公园,看到他们跑步、跳,真健康,真好。(说着,又学打太极拳的动作)这是在同死神耍阴谋。一个好好的人,一打拳,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