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讲 意象主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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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三年元月九日

中国三十年代就出此书译本。这书好在哪里?尽管描写性,它还是小说。如今以性挂帅,拼凑成小说的书,抽掉性,溃不成小说。《金瓶梅》、《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是小说。

性行为是写不好的。宿命地写不好的。酒是什么味道?烟是什么味道?文字描写官能,是无能的。长篇大幅性描写,是缺乏小说的自知之明,又缺乏性欲的知人之明。

我们所处的宇宙是无情的物质环境。在这客观上无情、主观上绝望的环境中,人的最高的快乐是肉体的官能的刺激,是性欲的追求和满足,这满足的一刹那,足以与宇宙的虚无绝望相抗衡。仅仅此一刹那,无所谓存在不存在,无所谓虚空不虚空,无所谓绝望不绝望。性,是神奇宝贵的生命的唯一可能。

最近自编散文集,自我鸟瞰:喔哟!话太多了!可是想想要是不说呢?喔哟,肚子里话多着呢!

李梦熊六十年代曾对我说:现在不是艺术的时代。是的。但什么时候是?如果艺术家创作时是艰苦的,得到名利后才快乐,那我不做艺术家——我创作时已经快乐啦!名利如果有,那是“外快”。

上次讲意象主义:它的发生、发展、特点、主要人物。今天继续下去。

理查德·奥尔丁顿(Richard Aldington,1892—1962)。英国诗人、小说家、批评家、翻译家,同时又是新闻记者。加入意象诗人集团,与美国意象派诗人希尔达·杜利特尔女士成夫妻。两夫妇协助庞德出版诗集。

1916年,他志愿参军,受伤后回来,出版诗集,反战。此后主要从事小说创作。1929年出版长篇小说《英雄之死》(Death of a Hero ),同情战争中无辜死者,是英国杰出的反战小说。1930年出短篇小说集《通向光荣之路》(Roads to Glory )。1933年出版长篇小说《人人都是敌人》(All Men Are Enemies ),写战后迷茫的一代。再后来,创作一些新的作品人物,个人主义怀疑论者,虽不成熟,但都在找目标。

1937年与杜利特尔离婚。1939年侨居美国。1946年到法国,后卒于法国。最著名作品是《阿拉伯的劳伦斯》(Lawrence of Arabia ),批评英国假装拯救阿拉伯。

我赞赏奥尔丁顿,是他保持传统,英勇地和现代文学的反传统辩论。正面见解:艺术要寻找本质,用鲜明合度的形式,把本质表达出来。

英国的劳伦斯,曾风行一时,我们年轻时争看。

戴·赫·劳伦斯(D. H. Lawrence,1885—1930)。诗人、小说家,也写戏剧、散文。《查泰莱夫人的情人》(Lady Chatterley’s Lover )使他驰名世界,许多人却不太知道他也写诗和散文,是意象派作家。

出身贫家。父为矿工,酗酒。母亲是小学教员,常和父亲吵架。家庭不和乐,母亲全心爱他。他靠教低年级班的薪水读完书,以教职谋生。后来写小说《白孔雀》(The White Peacock ),登出来了,决心当文学家。在大学爱上教授夫人,写很多情诗。后来教授夫人抛弃丈夫和三个小孩,与他私奔欧洲大陆,后又去过澳大利亚和美国。两人情感诚笃,从此劳伦斯多产,成四十多本书,终死法国。

劳伦斯的文艺观。他说:诗、小说,应该直接表现主客观事物,表现有血有肉的意象,排除宗教、哲学和道德说教。

他特别重视官能作用,排斥理性作用:

血和肉比智力更聪明,我们头脑中所想的可能有错,但我们的血所感觉到的,所相信的,所说的,永远是真实的。

这是诗的、文学的说法。我同意劳伦斯,却要补充:

血和肉果然比智力聪明,可是没有头脑,生命会被血肉所断送,这也“永远是真实的”——我十分愿意不听智力,听从血肉,生命当然快乐、疯狂,但我不敢。我不放纵,还是靠头脑生活。见到劳伦斯,我会对他说:“你也不敢。”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1928年出版)是他最后一本小说,一出就被禁。英国一直禁到1960年——中国三十年代就出此书译本。

这书好在哪里?

尽管描写性,它还是小说。如今以性挂帅,拼凑成小说的书,抽掉性,溃不成小说。

《金瓶梅》、《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是小说。

人是有情动物,人的世界就是有情世界。男女之爱是情之一种,男女之爱至上者,是排除其他爱、其他情的。所以恋爱至上者不是自杀,就是情杀。

性行为是什么?是多种爱的表现中的一种,而且是低级的行为。凭什么说是低级呢?

请问:强暴是性行为吗?谁也不能不说一声“Yes”,不然不成其为强暴;强暴是爱吗?谁也不能不说一声“No”,因为是爱,就不成其为强暴。就这样,我断然把性行为判定为爱的低级的行为。

人的肉体的快乐,是用眼耳鼻舌身(佛家语)分别享受色香味。要说狂热、陶醉、销魂——那只有性欲的满足才可能达到极顶,享受肉体的最高快乐。

音乐、宗教、建筑、舞蹈等等,是精神上的享受,也能使我们狂热、陶醉、销魂,但和肉体无关。肉体在精神活动中无动于衷,胃痛的,照样痛。手触火,痛;手触画,没有感觉。耳朵并不懂音乐,眼睛并不懂绘画,艺术,不给肉体什么快感,是纯灵智的。

人和艺术的关系,是和日神的关系:清明、观照。狂热的陶醉,是酒神精神。

神离我们太远。梦近点,艺术更近——再近,近不了了。

有人不肯罢休的,还要近——只有神,只有梦,只有艺术,只有理想、想象、智力、经验,而没有本能、直觉、欲望,是不成其为人的。

这就要说到尼采所想象的“酒神精神”,这种精神,只有性欲的高潮才能真正达到。可怜这两位艺术的“酒神”:尼采,贝多芬,在性欲上都没有达到极乐。这是太隐私的事,所以大师们谁最配为酒神,不知道。

官能世界和艺术世界,是不通的,是两个世界。

我看《金瓶梅》中的性,不高明。《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中写性,也词不达意。不通的。官能世界无法和艺术世界沟通——可能这把尼采逼疯了。他想把酒神精神放到艺术中,放不进。他不知道,酒神精神只有通过感官才能实现。

性行为是写不好的。宿命地写不好的。

酒是什么味道?烟是什么味道?文字描写官能,是无能的。长篇大幅性描写,是缺乏小说的自知之明,又缺乏性欲的知人之明。

我们所处的宇宙是无情的物质环境。在这客观上无情、主观上绝望的环境中,人的最高的快乐是肉体的官能的刺激,是性欲的追求和满足,这满足的一刹那,足以与宇宙的虚无绝望相抗衡。仅此一刹那,无所谓存在不存在,无所谓虚空不虚空,无所谓绝望不绝望。

性,是神奇宝贵的生命的唯一可能。

可是性被滥用了。骂人,强奸,侮辱人,欺凌人,都用性,是人类最可耻的一大败笔。

人类也能把崇高纯洁的爱情,丰满强烈的性欲,产生出光华灿烂的奇迹。什么奇迹呢?就是情人间的性欲的满足,和艺术豁然贯通了,艺术世界与性欲世界,浑然一致了。

伟大的情人就是诗人,伟大的情人就是圣人。爱和性一致,就是酒神精神。

汤显祖信中说:智极成圣,情极成佛。

性只有在爱情前提下,是高贵的、刻骨铭心的、钻心透骨的。爱情没有性欲,是贫乏的,有了性,才能魂飞魄散、光华灿烂。补足了艺术达不到的极地。一个人如果在一生中经历了艺术的极峰,思想的极峰,爱情的极峰,性欲的极峰,真是不虚此生。

纪德,瓦格纳,可以是例子。纪德是从新教徒逐步上升为性的智者,在他的《地粮》中透露不少玄机。瓦格纳,他是真能在艺术、爱情、性欲三者的边缘,来来去去。

我的作品中很少写到官能,几乎不写性。不是胆小,是我觉得那是不能写的,写不好的。《威尼斯之死》(Der Tod in Venedig ),作者想把艺术、爱情接通,结果接不通:让主人公殉道了,死了。

艺术可以做主,爱情无法做主的。可是艺术又和人没关系:人对艺术是单相思的,艺术自己不知道。人呢,恋人们是face to face(面对面),一声No,全完了。 Yes! 噢!

不过还可以讲下去。爱情再好,是终要厌倦的。再找?人生的麻烦就是这样。

“言而不尽”——赏艺术,品人生,分析世界,都要为对象留余地,为自己留下余地。苏东坡和米元章交往,知道米的书画极好,待看了他作的《宝月观赋》,说:“恨二十年相从,知元章不尽。”

诸位要与苏轼、米芾一样,有被了解不完的品性——你们以后去欧洲,要能知意大利不尽,知法兰西不尽,就是有余地了。

要谦逊。谦逊是一种弹性。

美国意象派诗人希尔达·杜利特尔(Hilda Doolittle,1886—1961),笔名“H. D.”。在伦敦定居期间,正值意象主义兴起,她学的是古典文学,当时提出要师承希腊传统。精通希腊文、拉丁文,翻译了很多古典著作。自己有诗作《海上花园》(Sea Garden )、《婚姻女神》(Hymen )、《红色铜玫瑰》(Red Roses for Bronze )。西方论家以为杜利特尔最符合意象主义原则,有古典风,端庄凝练,喜用古希腊格律。

这现象,出现在本世纪四十年代——回头看中国,当时就没有这样的诗人。西方每隔一阵就回一回古典传统,源流不断。中国自“五四”之后,就断了——中国古代,也常回古典传统——这文化沙漠会长久沙下去。

中国现在的繁荣景况,表不及里。这还不要紧,可以由表及里——我想的,是无里可及,没有里。文化的死亡,说明国民性的脆弱:国民性强,文化在,可以经得起折腾,毁坏后,又可以重建。

退好几步讲,与其“文革”时期的水清见底,不如现在的浑水好摸鱼。

杜利特尔以写诗著名,也写过小说。有《祝福我永生》(Bid Me to Live ),自传性的,写到戴·赫·劳伦斯。据说,杜利特尔、奥尔丁顿、劳伦斯,一度是一起生活的,是“平等的乱伦”、“共夫共妻”,快乐过一阵,后来分手了。

美国诗人:威廉·卡洛斯·威廉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1883—1963)。这人很有意思的。生于新泽西,行医,业余写诗。得过很多奖,美国官方任命图书馆馆长,他拒受。在乡间,人们叫他会写诗的医生。

威廉斯开始创作时,受到意象派影响。他反对艾略特的诗风。有意思的是,艾略特反对浪漫主义,大功德出来后,又有威廉斯反他:何必全是世界性,乡土东西照样好。

那是因为威廉斯写得好。他喜欢写情感的直觉经验,不用比喻,有自传长诗六大卷。

小诗一例(《红色手推车》,The Red Wheelbarrow ):

那么多东西

全靠

一辆红轮子的

手推车

雨水淋得它

晶亮

旁边是一群

白色的小鸡

这种东西,中国、日本,早就有了。文学到现在,都用比喻、形容词,积重难返。陶渊明的秘诀,直写印象:

微雨从东来

好风与之俱

好像有点意思,想想又没意思,再想想,还是有点什么意思:那种进进退退,有意无意,最是艺术家的气度,涵养,性情,是文学的非常逸乐的过程。

最近自编散文集,自我鸟瞰:喔哟!话太多了!可是想想,要是不说呢?喔哟,肚子里话多着呢!

以后尽量减少形容词,减少比喻,归真返璞。

后来威廉斯在美国诗台取代了艾略特的地位。艾略特如日中天时,他出来了。精神世界真是一浪接一浪。

到俄国走走。

谢尔盖·亚历山大罗维奇·叶赛宁(Sergei Alexandrovich Yesenin,1895—1925)。俄国的兰波。在世界诗人中,兰波、马雅可夫斯基、叶赛宁三人,长得最漂亮。叶赛宁像天使,兰波无确切照片画像可参考,一张一个样。

十月革命前,诗作充满田园气息。十月革命来了,他又不懂革命,以为农民就是好(他是农家子弟),于是“万岁!革命!”一边参加革命,一边参加意象派——等于带着一个漂亮女人去参加革命——怎么行得通!

不过他在革命中还能明白表示观点,不像我们当时闷声不响,默默保持观点。现在看,海涅、叶赛宁,是先知。

海涅:革命一来,我的艺术世界要完了。

叶赛宁:机器王国要破坏整个大自然。

海涅是艺术之子,叶赛宁是大自然之子。与他们比,我当时是拼命读书,观察,一声不能响。他们还能叫叫。不过他们很快就死了,我活下来。

他先跟革命走(自我伪善),后来忍受不了,1925年底在一家旅馆里吊死。绝命书写得干脆:

死不算新鲜

活也不是奇迹

他不知怎样爱自己,最后把自己杀死,我看他是自恋者的情杀案。

他真是诗人,借景抒情,想象大胆,只有俄罗斯能出这样的诗人。当时一死,定性反革命,作品打入冷宫,直到五十年代才解禁,大家很喜欢。

不必为天才担心。天才会复活的。叶赛宁不是大天才,是一个诗人,他可以复活,其他天才更能复活。

李梦熊六十年代曾对我说:现在不是艺术的时代。

是的。但什么时候是?如果艺术家创作时是艰苦的,得到名利后才快乐,那我不做艺术家——我创作时已经快乐啦!名利如果有,那是“外快”。

艺术是Cash,不是Check。

听贝多芬《命运》,他是懂,痛苦中来。禅宗小焉者,公案,不过是笨人逼出了灵感。宗教家哲学家艺术家——艺术家聪明多了。多少经历。

佛家只是坐在那里,打坐,算什么。

所谓观念艺术,其实就是所谓公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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