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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讲 十九世纪波兰文学、丹麦文学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一日
文学家,诗人,应该别有用心。文学家的制高点,远远高于政治家——这一点,中外古今从来弄不清,也没有人索性去讲一讲。
从前的所谓“哲理诗”,其实都是神的赞美,感恩,所以古代的哲理诗,我们现在是不能承认的。西方一切归于神,中国一切归于自然,我以为两边都落空。其实遇到哲理诗,可以先咳嗽一声,然后再去看。今后,有哲理诗来了,它一定不标榜自己的信仰、哲理,像个小孩不知道自己的天真。
真的写大主题,还是不能写古代,不能太隔。要写当代,至少上一代,陀思妥耶夫斯基写古代?完了。曹雪芹写唐宋?完了。艺术家的宿命,不能写太远的过去、太远的将来。要有“真实性”。艺术家要安于这种宿命。写当代,写出过去,意味着将来,就可永恒。
一个艺术家,从爱国出发,又回到爱国,还是比较一般的通俗的爱国——肖邦的爱国,层次高了。他怎么爱法?我代他表达:“我爱波兰,我更爱音乐。”
近代文学批评家,勃兰兑斯可以排名第一。别人没有他博大精深。但要是有天才,不要做大批评家。总是不高超的。艺术是点,不是面,是塔尖,不是马路。大艺术家,大天才,只谈塔尖,不谈马路的。
讲起波兰,我们对波兰都特别好感,肖邦的琴声,尼采的祖国。一个灵秀的国家,又从来多灾多难。东接苏联,南邻捷克斯洛伐克,西接德国,北面是立陶宛,西北面临波罗的海,历来兵家之地,大家看重这块地方。
面积三十一万平方公里,平坦,初为王国,首都华沙。十八世纪,俄罗斯、普鲁士、奥地利三国灭波兰,此即肖邦亡国之痛。常听到“奥匈帝国”(Austria-Hungary)——匈牙利文称“奥斯马加”(Osztrák-Magyar)——乃是1867年,奥地利与匈牙利联合组成的。奥帝兼匈帝,共用军队,币制度量统一,各自行政,历五十一年,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解开。十月革命后,波兰趁机独立,成共和国,后又被苏联控制,成盟国之一,直到目前才又独立。又穷又乱,想靠宗教复兴(波兰女子据说最好,刚强,温柔)。
波兰古代没有文学可言。所谓波兰文学,指十九世纪。此前只有:莱依(Miko aj Rej,1505—1569),卡拉西基(Ignacy Krasicki,1735—1801)。算老作家,不讲不好意思。
十九世纪正是奥匈帝国统治时期,混乱黑暗,波兰全被瓜分,文学却是黄金时期。这又扯到文学与时代的关系。战国、春秋、魏晋时期,文艺复兴……这些时期,偏偏文学、文艺最昌盛。
乱世,有天才降生,文艺就灿烂光华。这是我的论点,反历史唯物论。乱世激起人的深思,慷慨,激情。
乱世一定出文艺吗?也不。天才,可以的;乱世,不一定。
波兰文学的始祖,密茨凯维奇(Adam Mickiewicz,1798—1855)。一部《塔杜施先生》(Pan Tadeusz ),有如普希金之于俄国。当时整个世界是浪漫主义,概不例外,波兰是略晚一步。
密茨凯维奇是浪漫主义领袖。出生时是波兰被瓜分的第三年。他说他在襁褓中已戴上镣铐。思想上受伏尔泰影响。
早期诗,不够有意思。“欢迎啊!自由的曙光!”我也能体会,写的人觉得这很重要——这种诗没人写,也不好。你老兄要写,那也好。多少诗人都有这个层面。
然而,文学家,诗人,应该别有用心。文学家的制高点,远远高于政治家——这一点,中外古今从来弄不清,也没有人索性去讲一讲——相反,其他文学家好像逃避现实,耽于享乐。文人爱国,救国,那样也好。密茨凯维奇的诗,后来成了波兰起义的战歌。
爱国文人以良心为武器,冲啊杀,鲁迅也以战士自命。
我有机会遇到密茨凯维奇,也不会劝他,只会让他当心安全,让他还是写他的。他后来入狱,流放到俄国彼得堡,最后流放到莫斯科,和普希金在一起。
这种流放,我们也得试试。
这时候,他的诗写得好起来了。爱情十四行。(鲁迅写起《朝花夕拾》来,这就好了,是艺术家,一份热发两份光。)
后来密茨凯维奇见解广阔了,和普希金一起到底有好处的(海涅、杜甫、辛弃疾,还是聪明,最后都写自己的东西)。
密茨凯维奇有长诗《康拉德·华伦诺德》(Konrad Wallenrod )。华沙当局为这诗向俄国警告,要抓他,他又逃,写了《塔杜施先生》,波兰贵族的生活,家世,反抗,战斗。鲁迅说,这部书使他永垂不朽。后来不写诗了,编刊物,当教授,参加战斗。后染时疫,死于君士坦丁堡。
与其说是诗人,不如说是英雄。这些诗,现在没人读。
斯沃瓦茨基(Juliusz Słowacki,1809—1849)。在国际上名声大于密茨凯维奇(在中国,只知道密氏)。讲究文字功夫。音节完美,想象丰富。他的观点,把文学看做艺术教育,有“诗人中的诗人”美称。作风近莎士比亚,擅写悲剧。史诗《贝尼奥夫斯基》(Beniowski ),未完成,讨论种种宗教问题。对波兰的衰败表白出悲哀的深思,又转为热情,成许多诗。他有艺术家态度,写幻想,写恐怖,能直面人生。
克拉辛斯基(Zygmunt Krasiński,1812—1859)。喜欢思考,对人类历史大事都要追究。二十一岁有《非神的喜剧》(《神的喜剧》,即但丁大作,中国译成《神曲》)。他思考理想的完美和现实的卑鄙,推论民主与专制必冲突,预言了阶级斗争。他的想法是靠信仰,靠宗教,以此安慰波兰人。
从前的所谓“哲理诗”(philosophical poem),其实都是神的赞美,感恩,所以古代的哲理诗,我们现在是不能承认的。
西方一切归于神,中国一切归于自然,我以为两边都落空。其实遇到哲理诗,可以先咳嗽一声,然后再去看。今后,有哲理诗来了,它一定不标榜自己的信仰、哲理,像个小孩不知道自己的天真。
三位诗人,一位是英雄,一位是爱美的艺术家,一位是爱神的信徒——加起来就是波兰的浪漫主义。浪漫主义都有爱国、爱美、爱神这么三种特征。
还有其他作家,不必一一介绍了。
显克维奇(Henryk Sienkiewicz,1846—1916)。主要得讲他。生于地主家庭,在田庄长大。后全家迁往华沙。大学时代即发表短篇小说,歌颂资产阶级务实上进的精神。对资本主义抱乐观态度。后去英法美游历,看到工业发展,也看到压迫,发表《旅美书简》(Letters From a Journey ),骂美国,回来后成一系列短篇。
到十九世纪八十年代,波兰资本主义分化,贫富悬殊。当时沙皇和普鲁士王国在波兰禁波兰语,他苦苦探索,认为爱国热情和宗教信仰能救国,成三部小说:《火与剑》(With Fire and Sword )、《洪流》(The Deluge )、《伏沃迪约夫斯基先生》(Fire in the Steppe ),世称“三部曲”,呼唤波兰人民团结一致抵抗外国。
后写中篇小说,也很长,什么《波瓦涅茨基一家》(The Polaniecki Family )、《毫无准则》(Without Dogma )。到1890年,发表《你往何处去》(Quo Vadis )。写古罗马尼禄时代,写基督徒早期受迫害,运用历史材料,非常见功力。
福楼拜的《萨朗波》,梅列日科夫斯基的《诸神复活》,还有《你往何处去》,都是写历史的力作。写古人很难,可是很有快感,好像另做了一世人。
《你往何处去》值得一看。获1905年诺贝尔奖。手法写实,英雄美人智者暴君,大起大落。
真的写大主题,还是不能写古代,不能太隔。要写当代,至少上一代,陀思妥耶夫斯基写古代?完了。曹雪芹写唐宋?完了。艺术家的宿命,不能写太远的过去、太远的将来。要有“真实性”。艺术家要安于这种宿命。
写当代,写出过去,意味着将来,就可永恒。
显克维奇的笔力很强,功力深。这种浩浩荡荡的历史小说,和《三国演义》一样,我归入通俗文学。凡通俗文学,我把它当人生看,不当它艺术看,看得心平气和。
生活中遇到一个人,蛮有意思,又没有多大意思——通俗文学。这样就平心气和。
这就是为人之道,艺术之道。
一个艺术家,从爱国出发,又回到爱国,还是比较一般的通俗的爱国——肖邦的爱国,层次高了。他怎么爱法?我代他表达:
“我爱波兰,我更爱音乐。”
他到了波兰边境,最后还是回巴黎,用钢琴对祖国说话。我们将来回国,是去看“艺术”,不必大喊大叫。
十九世纪斯堪的纳维亚、北欧,丹麦、瑞典、冰岛、芬兰,欧洲西北,介于大西洋与波罗的海中间,有基阿连山脉纵横中央,东瑞典,西挪威。
丹麦十九世纪也是浪漫主义风气一时。领袖是欧伦施莱厄(Adam Oehlenschläger,1779—1850),受歌德、席勒影响。作风倾向怀古,悲剧,有“斯堪的纳维亚诗王”之称。
巴格森(Jens Baggesen,1764—1826),诗人。
伯特克(Ludvig Adolph Bødtcher,1793—1874),诗人。
英格曼(Bernhard Severin Ingemann,1789—1862),诗人。
还有很多,可见十九世纪他们的文学兴旺。到十九世纪中叶,忽然暗下去了。这么暗了一下——安徒生出来了!
评论家说:“诗神分散给丹麦众多诗人,后来收回来,送给一个童话作家。”
安徒生(Hans Christian Andersen,1805—1875)。最早他介绍到中国来时,误为“英国安徒生”。早期他想演戏,学芭蕾,剪纸剪得非常好,他也写过小说——后来忽然想到写童话。
有深意。一个人到底适宜做什么?要靠他自己去选择。选择对了,大有作为,选择错了,完了。
三十而立,指的是选择对了。选择错了,是“三十而倒立”。
访师问友,是选择的开始。大选择中有小选择。画画,大选择,但毕加索选安格尔的路,错了。贝多芬选择哲学?完了。他的哲理思想不放在音乐上?完了。
天才,会选择。有过程,是斗争过程。舒曼(Shumann),父母不让学琴,他刻书桌为琴面,父母允。提香(Titian),四十岁前不画画。齐白石,六十岁后才找到路。梵高要是考上中央美院,会去学徐悲鸿。
如果安徒生演戏,跳舞,我们现在都不知道他是谁。剪纸,生意也不会好。忽然他写童话(瓦莱里,最善数学)。
安徒生童话的全盛时期,已经过去。要么再来,要么不再来了。影响长达七八十年!
两个来源:其一,古老传说,他改编。其二,全凭想象。
他最高的本领,是用小孩子的眼睛看世界:
老妇人的头被砍掉了,身体躺在那里。
不得了!这是他的写法。小孩子也看到这个——看到了,小孩却写不出来。
海涅很佩服他,写诗献给他,一起划船,做朋友。
豆荚里的豆,整整齐齐排着……他们觉得世界都是绿的。
好啊!
这种东西——小男孩,小女孩,锡兵——写到诗里去,不自然的,写到童话里,好极了,有了诗意。
小孩只交同龄的朋友,安徒生的童话,老少咸宜。几个月前我又读了一遍,还是觉得好。
你只要看看别人写的童话,格林、乔治·桑、歌德、王尔德,都写过童话——不如安徒生。他的童话是真的。
安徒生的秘诀?很难学到的。
有评曰:小孩是善恶不分的,野蛮的,胡来的,安徒生有这个东西。他用心肠写作。有金光,有美彩。一个饱经风霜、老谋深算的人,也爱安徒生——这个人全了。
现在小孩子看太空超人,妖魔鬼怪,不要安徒生了。不是安徒生的悲哀,是人类的悲哀。我看到玩电脑的小孩,心想:你们很不幸。
“历史地”看问题,安徒生越来越可贵。会读他,是享受。他还写过诗,游记,自传,都历历动人。
安徒生追悼会开到这里,下面要讲一个丹麦的好人。
格奥尔格·勃兰兑斯(Georg Brandes,1842—1927)。十九世纪六十年代,欧洲新思潮风起云涌,把这种精神活力介绍给北欧的,是勃兰兑斯。他是大学者,在大学开讲“十九世纪文学之主潮”,起到唤醒群伦的作用,影响巨大,情况踊跃。大学校长把他开除,他跑到柏林。几年后,他播下的思想种子,在丹麦开花了,他成为丹麦最有权威的思想家、批评家。阅书太多了,像图书馆,可贵在对每个人都有中肯的批评。
《十九世纪文学之主潮》(Main Currents in Nineteenth Century Literature ),共六大本,对莎士比亚、尼采、易卜生、拜伦、海涅,都写过专论,还写过《俄国印象记》、《法兰西印象记》、《人与作品》。
大人物。经历弥漫,观察精密,力量沉重。中国没有这样的人。鲁迅是战士,蔡元培是教育工作者。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评得很中肯。
当时丹麦大学生根本不知尼采,勃兰兑斯专门开讲尼采,立刻大放光彩。
注意一下:大陆的韩侍桁翻译过《十九世纪文学之主潮》,中山文化教育馆出。
近代文学批评家,勃兰兑斯可以排名第一。别人没有他博大精深。但要是有天才,不要做大批评家。总是不高超的。
艺术是点,不是面,是塔尖,不是马路。大艺术家,大天才,只谈塔尖,不谈马路的。
批评家是能人,好人,勃兰兑斯是大能人,大好人。受到勃兰兑斯感召的作家,非常多,德拉克曼(Holger Drachmann),雅各布森(J. P. Jacobsen)。
他真的是一代宗师——中国既没有一代,也没有宗师。
但是丹麦的作家、批评家,还有很多。
一个天才的诞生,必然是战争。如果有人反对你,你应该说:“情况正常。”
本课笔记内页:“北欧在当时南欧影响之下,文学艺术很兴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