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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讲 萨特再谈
一九九三年二月二十一日
萨特的好处,是自己的理论放到自己小说中去。不能小看这一点:许多理论家根本不会创作。理论是支票,创作是现钞。萨特的理论,说兑换就兑换,这就比许多人不知风光多少。
这又像题内又像题外的话(提上提下),是要你们懂事。懂什么事?人活在世界上,要有一个安身立命的尺度。你可以不按这个尺度生活,但你要知道这个尺度。
再说得形上一点:萨特由于他的“介入”,已经属于他的时代。你可以喜欢他,尊敬他,但只是作为时代象征的萨特。你当克服这个时代,克服萨特——在你身上克服——成全你自己。
我前面讲的是客气的。现在不客气了——雨果、瓦格纳、萨特,他们的死后哀荣,尼采已经说了:“唯有戏子才能唤起群众巨大的兴奋。”
萨特介入中国“文化大革命”,他演糟了。别的戏,他演得很成功。他的文学,他的《墙》,还是写得好。他有戏子的一面,也有艺术家的一面。瓦格纳,尼采讲他半天,就是因为他还有艺术家的一面。
上次讲萨特作为哲学家,是怎么一回事。今天讲作为文艺批评家,萨特又是怎么一回事。他的文艺批评很丰富。有一本书,叫《什么是文学》(Qu’est-ce que la littérature ),是他纲领性的文艺理论著作。另写过三本著名文学评传:《波德莱尔》(Baudelaire )、《圣徒谢奈:戏子与殉道者》(Saint Genet, comédien et martyr )、《福楼拜》(L’idiot de la famille )。
所谓评传,是最有意思的。当然是指个别传主。既要评,又要传。“传”是指人,“评”是指作品。全是传,人多作品少,全是评,作品多,人少。我以后要写曹雪芹,就要评传。
中国李健吾写的《福楼拜评传》,很像样的。他译的福楼拜(作品)稍微有点油滑,但文笔非常好。
好评传,读过后,除非是傻瓜,人总会起点变化。好评传作者,自己也给写出来。萨特的三个评传看过,等于看了三次萨特。
什么是文学?萨特以为写作就是揭露,揭露即改变。当你写一对象,即说穿了这对象,并改变其性质了。如果这对象还安于现状,那就是佯装不知,就是在明知故犯。故对象被揭穿,不安于现状,他就该去改变。
这说法很通俗,应该让萨特去说。这种说法,非常存在主义——普通的道理,他再讲一遍,讲过后,又揭出一番深意,虽然不太深,但适合一般人。
每种主义有自己说话的一套方法。
我看这说法,是老账新算。什么老账呢,就是为人生而艺术,为艺术而艺术。他是主张为人生而艺术的,但他发明了一个后来很流行的说辞:介入。
什么“张力”、什么“心路历程”、什么“介入”,台湾作家说得很起劲。这些词没发明前,文学怎么办?
他反对纯艺术。认为艺术家应“介入”他的时代。二战后的青年,没经历过“为人生,为艺术”的风潮,听到萨特这番说辞,是很新鲜。
萨特的好处,是自己的理论放到自己小说中去。不能小看这一点:许多理论家根本不会创作。
理论是支票,创作是现钞。萨特的理论,说兑换就兑换,这就比许多人不知风光多少。你去他的银行,就能兑钱——他的评传,把波德莱尔、谢奈、福楼拜,都变成存在主义。
思考题:艺术家到底要不要介入他的时代?
我的回答:随你便。
具体说:二流作家,最好介入。一流的,可介入可不介入。超一流的,他根本和时代无关。
科举时代,我一定考不取。米芾写:“租船,如许大。”然后就在卷子上画一只船。徐文长考考考考,在卷上画起画来。柳永写词,词写好了,皇帝说,那你就去喝酒过瘾。他不服气,又写词,叫做“奉旨填词”。
讲正经——这个问题要咬住,也要介入一下。
你要介入吗?很好。你不要介入吗?也很好。
尼采在《瓦格纳事件》中说——他真好,有时会直接讲出来,面对面讲——“在他自己身上克服他的时代,成为无时代的人。这是对哲学家的最低要求,也是最高要求。”
听他这么一说,我对尼采旧情复燃,又发作了。他看得到,说得出来,痛痛快快。
我在我身上,一辈子以自己为素材,狠狠克服这个倒霉的时代。我对这个时代,永远不介入。我苦于找不到说法,现在找到了,很达意的说法:假如我要写现实的、自传性的回忆,那我就写我如何在自己身上克服我的时代。
为人生而艺术,是艺术,那就好。
为艺术而艺术,是艺术,那就好。
欧美,两者都搞出艺术。中国,两者都弄不成艺术。
欧美还有一些天才,能站在两者之间,介入不介入之间。如叶慈。艾略特说叶慈的伟大,是在两者之间不妥协,不调和,自己找出一条路。
我也想过,这两者,中间一定有一条路。
如我的自传性小说,写好了,可以说我克服了我的时代。写不好,可以说我被时代克服。
老子完全克服他的时代。他哪里只有他那个时代的特征?
话说回来,我不反对介入时代。
无时代的人,是属于各个时代的人。还以李聃为例。每个时代,包括当今各国精英,都接受老子影响,你说——老子的介入大不大?
伟大的艺术必然是介入的,但标榜介入的人是急功近利,不标榜介入的人是深谋远虑。
萨特的介入说,发挥到这里,下面讲萨特的文学。
西方太啰嗦,中国一言道破。我要像西方那样,“要言不烦”地啰嗦下去。
萨特是戏剧家、小说家,主要以戏剧为主,都用来宣传存在主义,倾向性明显而肯定——作品分三阶段:战前,战后,晚年。
战前阶段,也可称“存在与虚无”阶段(那本书名),发表前是三四十年代,以哲学观点为理论依据,反过来以文学宣扬哲学观点。以哲学观创作,以创作宣传哲学。有中篇名《恶心》(La nausée ),还有小说集《墙》(Le mur ),其中包括《房间》、《艾罗斯特拉特》、《亲密关系》、《一个工厂主的童年》。
《恶心》是成名作,探索人生意义,发表在哲学著作《存在与虚无》之前,是个试探性的气球。《恶心》一受赞赏,他就满怀信心发表《存在与虚无》,大红。
这点要弄清、弄懂、弄精,要有策略(丹青画西藏,先是小策略,最近的画,策略大些,然后引向形而上,试图克服自己的时代,这一步步都走得很好。现在丹青每天到画室,叫做“心有所钟”)。
要会粉墨登场,也要会点策略。我来纽约写的散文,搔首弄姿,到目前为止,粉墨登场的阶段虽然还没结束,创作上渐渐洗尽铅华。
老子是想拿宇宙的规律来当做人生的策略。
战后阶段,也称“境遇剧”阶段,指四十年代后到六十年代初,那是他的全盛期,鼎盛期。作品《自由之路》(Les Chemins de la Liberté ,分三卷:《不惑之年》、《缓期执行》、《心灵之死》),更进一步体现存在主义观点,影响更大。比小说更成功的是他的戏剧。“境遇剧”是他想出来的,很聪明。他认为人既然在一定境遇中自由并选择,就必须在剧中表现简单的境遇及他们的选择(你看,这种说法非常存在主义,煞有介事,其实没有多大意思,但适合中产阶级,给他这么一讲,很中听)。“境遇剧”,完全是为他的存在主义效劳的。
历史还得顾到。二战开始,法国一下子溃败。萨特本人在二战中体验到战俘、战斗和地下抗敌的生活。战后,冷战形成——在这历史条件下,西方知识分子是不得不考虑何以自处。这个背景,决定了萨特的写作和他的介入。
当时巴比塞、罗兰,都介入苏方,纪德部分介入,只有瓦莱里一点不介入。
萨特,是倾向社会主义阵营的。他以这一切作为题材,当然有很多东西可写。《苍蝇》(Les Mouches ),《密室》(Huis Clos ),《死无葬身之地》(Morts sans sépulture ),《恭顺的妓女》(La putain respectueuse ),《肮脏的手》(Les Mains sales ),《魔鬼与上帝》(Le diable et le bon dieu ),《凯恩》(Kean ),《涅克拉索夫》(Nekrassov ),《阿尔托纳的隐藏者》(Les séquestrés d’Altona )——九个剧本,都很重要。再加上1940年写的《巴里奥那》(Bariona ),1965年的《特洛伊妇女》(Les Troyennes ),共十一个剧本。凭这十一个剧本,使他成为一代宗师。剧本,下堂课再讲。
晚期,从六十年代到1980年死,作品不多了,也不重要。有文论集《一种境遇剧》(Un théâtre de situations )、《人们有理由反抗》(On a raison de se révolter ),以及一部回忆录《文字生涯》(Les mots )。
现在讲政治家的萨特。由于他的存在主义哲学,推演出一种激进的政治立场。由这个立场,他频繁介入政治活动,成为一个知识界的领袖。
我想过,这种事在法国做起来,可以,在中国,太麻烦。鲁迅如长寿,必然给推到这种地位。耶稣进入耶路撒冷,以色列人脱下衣服,平拿椰枝,欢迎耶稣,耶稣骑在驴背上。我来写,就写耶稣的疲倦和厌烦:
他终于下驴背,逃到树林河边,但醒来后,还是回到驴背。
真正的先知,是不能骑到驴背上去的。
萨特有幸生在法国。他不是政治家。鲁迅,你要他去组党、做头儿?不行的。萨特也不行的,他还是一个文学家。他抨击资本主义、殖民主义,呼吁世界和平,揭发法西斯罪行,对越南、阿尔及利亚战争发表反对意见。
1945年,他和阿隆(Raymond Aron)创办《现代》(Les Temps Modernes )杂志,对当代国际国内重大政治事件发表意见,名声越来越大。在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两大阵营之间,他想表示中立,两边都骂,但有倾向性(有一时他支持法共,当时一窝蜂,阿拉贡、毕加索,统统加入)。四十年代他参加反法西斯斗争,做了俘虏,因病出营,搞了一个“社会主义与自由”的抗敌组织。五十年代,他谴责美帝侵略战争,抗议法国对美国的屈从。与共产党关系友善,直到1956年,反对苏联出兵匈牙利。六十年代,冒着被逮捕的危险,支持阿尔及利亚民族独立。
1964年,拒绝诺贝尔奖,理由是“谢绝一切来自官方的奖掖”。这是空前戏剧性一举,他独占了镜头。纪德的诺贝尔奖感言在我心中大跌,不能原谅。但我以为萨特拒奖,也不明智。此奖并非都是官方的。诺贝尔是科学家,奖的目的是给人类优秀者。评奖会的某些委员是可以批评的,常使该得者不得,不该得者得。萨特大胆,但他为什么不说:“在我不能肯定一件事是荣誉还是耻辱前,我不愿受奖。”
但他此举是高明的,理由不很高明。
1966年,他参加罗素(Bertrand Russell)组织的“国际战争罪法庭”,第二年任庭长,起草对美国侵略越南的判决。1968年,支持法国学生运动,同年对苏联入侵捷克表示抗议。
这四件事,我都赞赏。拒奖、法庭、支持学生、抗议入侵捷克,都介入得好!快到七十年代,他干傻事了:充当法国“红卫兵”,贴大字报(不过“文革”上当的人千千万,多一个萨特无所谓)。萨特对中国的政治缺乏常识,给降低到一个普通知识分子的地位。你至少要看一看,再介入。纪德就不会干这种事。
他一生不断介入。我对介入者的观感,是世上事情纷纷扬扬,你介入得了吗?介入,是苦行主义的态度,不介入,是快乐主义的。
1980年4月15日,萨特死——那时他应该知道什么是“四人帮”,什么是“文化大革命”。可惜我们不知道他的态度如何,想必他有感触的——举国悲悼。德国人怎么说:反映了西德知识青年的心境。日本人说:无论在思想上、文学上,都找不到一个像他那样在战后影响日本知识分子的作家。
美国向来瞎起哄,把他捧得无以复加。
1980年4月19日下午,葬礼。几万人队伍长达三公里。法国人说是雨果葬礼后最隆重的——英国迫害拜伦,死后英国行盛大葬礼——萨特死后哀荣,我的感想,是他到此为止。
生前尊荣、葬礼隆重的人,他有限,影响也有限。
莫扎特的葬礼?
如果伟大,死后会慢慢发光,一直照亮下去——但我对未来不抱希望的。我的文章不对未来说一句好话。纪德,完全绝望的。非洲青年给他写信,他读后说:大地上的盐分还在,使我老到行将就木的人,不至于绝望死去。
我有俳句:“所谓人文关怀,是邻家传来的焦锅味。”
我预感到,盐味将要失去,人将来不再像人。我的上辈,我是指契诃夫一代,老谈到将来,觉得很有希望——人类在越来越快地退化。
古代人,像刚开封的酒,酒味醇。但这酒缸没有盖,酒味走了。博物馆,早期的,希腊的雕塑,中国的青铜器时代,多好!现在塑料的东西也放进博物馆。走进博物馆,倒着看上去,人类才进化。
人类越早越文明。彩陶时期,你做个陶,画画看?毕加索也画不出那笔力。我们有些东西,是返祖现象。
但我还有一点点“浩然之气”,这点气,其实是孩子气。
总归是完了的。但我愿意和托尔斯泰、达·芬奇一起完。
如果1980年我在巴黎,我不参加萨特葬礼。与我无关。回想鲁迅之死,抬头的抬头,抬脚的抬脚,后来哪个成了器?当时送丧者也算得万人空巷,都哭,发誓要继承鲁迅先生的遗志,什么“有一分热,发一分光”,什么“路是人走出来的”,现在呢?
尸身上盖的旗——“民族魂”。一个国家靠一个人来作魂,莫大的讽刺,而且肉麻。
这又像题内又像题外的话(提上提下),是要你们懂事。懂什么事?人活在世界上,要有一个安身立命的尺度。你可以不按这个尺度生活,但你要知道这个尺度。
通俗讲,你可以在现实中找问题。你看周围男男女女,他们有尺度吗?所谓尺度,就是整个的标准。
萨特葬礼,你可以去凑热闹,赶时髦,扮演一个群众的角色。但你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前面已经讲了。你在行列中,心中大有所思。萨特也好,雨果也好,他们的身后哀荣,太戏剧性,太直截了当,太像政治秀——就说雨果吧,现在看,他的成就远不如巴尔扎克、司汤达、福楼拜。而这三位大天才死时,景况寥落,甚至很凄凉。可见艺术家的光荣决不在葬仪的规模。规模大,说明什么呢?
这么想想,你会走出行列,到路边咖啡馆坐下。这样,你就在创作了。
再说得形上一点:萨特由于他的“介入”,已经属于他的时代。你可以喜欢他,尊敬他,但只是作为时代象征的萨特。你当克服这个时代,克服萨特——在你身上克服——成全你自己。这是我的意思,也许萨特会同意。
在我看来,存在主义是话说了一半的主义。我不愿意再说。最后,还是以葬礼做话题:如你参加,认为已经“介入”了时代,等于在街上见到赵丹、王文娟,逢人就说,我看见了某某——那就无话可说。中国人,如能到巴黎参加萨特的葬礼,而且是1980年,那真是中国人的光荣。我前面讲的是客气的。现在不客气了——雨果、瓦格纳、萨特,他们的死后哀荣,尼采已经说了:“唯有戏子才能唤起群众巨大的兴奋。”
萨特介入中国“文化大革命”,他演糟了。别的戏,他演得很成功。我生来讨厌戏子,看他照片,即觉得非我族类。他的文学,他的《墙》,还是写得好。他有戏子的一面,也有艺术家的一面。瓦格纳,尼采讲他半天,就因为他还有艺术家的一面。
我的墓志铭(暂定):
“即使到此为止,我与人类已是交浅言深。”
亚当的口气。给我作品定位:多余的。
“因为礼物太精美,使得接受的人不配。”这是我另一句诗。
莫扎特给人类的礼物太精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