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讲 魔幻现实主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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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十九日

在上海时,他们要我设计一架钢琴,设计完了,说,怎么没有民族风格——钢琴就是钢琴,为什么要有民族风格?

你再丰富的传统、知识、技巧,不经过现代艺术洗礼,你走不到哪里去。我是暗暗走这条路。不然,写起来还不是“五四”时期的老调调?画画的道理也一样。如果到今天还在“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哪里能行?在座各位,洗礼都洗了,洗得不够,不透。深度加深,密度加密,广度推广。

说这些,因为拉美作家少有西欧文化的秉承,多为自己的传说神话,但他们聪明啊,他们用西欧的传统。中国呢,有自己的传统,却不会用。我读博尔赫斯,底牌读出来了——他也是尼采那里出来的。

松鼠的尾巴,简直天才。艺术家没有天才,等于松鼠没有尾巴。有个松鼠天天到我窗前,给它吃的。有一天没有给,那松鼠看我的眼神,完全是老朋友的眼神。

食品的松脆也很奇妙——各种味觉和舌头有关,松脆和牙有关。长期不咬松脆,人有气无力。我的文句,有时追求松脆的效果。

魔幻现实主义不多讲了,我要大刀阔斧讲讲其他流派。下一课是最后一课——我们走了五年的“文学远征”。

今天接下去讲米格尔·安赫尔·阿斯图里亚斯(Miguel Angel Asturias,1899—1974)。生在危地马拉,父为法官,母为小学教师。从小热衷伸张正义,反对暴政,幼年教育是革命性的。学过法律、人类学,研究印第安古文化。

落后地区,不开化地区,一个杰出的人物,都要从精深的学历做起。可是强大的民族,法国、意大利,一个有才华的人不必什么学历,就成功。达·芬奇、米开朗琪罗、贝多芬、莫扎特,你去想想,一定出生在意大利、奥地利等——南美的成功的作家,个个都很有一套学历,这是一个事实,不是一个规律。

阿斯图里亚斯在危国新政府办杂志,写小说,参加世界和平运动。新政府垮台后,避居阿根廷。他曾来中国,参加过鲁迅逝世二十周年活动。后回国,任职外交部。1974年,死于马德里——蛮堂堂正正,没有什么乌七八糟的事。

最有名的小说是:《总统先生》(El Señor Presidente ),《玉米人》(Hombres de maíz ),和被称作“三部曲”的《旋风》、《绿衣主教》、《死者的眼睛》。此外还有诗集《贺拉斯主题习作》,短篇小说集《危地马拉的周末》(Leyendas de Guatemala ),小说《珠光宝气的人》、《混血女人》、《丽达·萨尔的镜子》、《马拉德龙》、《多洛雷斯的星期五》等等。

他是魔幻现实主义的先驱者,把拉美文学和西欧文学结合起来。获诺贝尔奖。

对全世界来说,还是以欧洲为中心,你偏不走西欧的路,自己去找一个——不可能,不行。日本不怕西化。好像皮鞋,你不肯穿,一定要找另外一种鞋,何必呢?在上海时,他们要我设计一架钢琴,设计完了,说,怎么没有民族风格——钢琴就是钢琴,为什么要有民族风格?

他们确实懂得拉美文化,又懂西欧文化。

文学范畴,中国没有走这条路。你不理会欧洲,等于在蜡烛下研究电灯,不如直接装上电灯。反之,完全投向欧洲,不要自己,总归强不过西洋人。你可以染金发,发根长出来,还是黑的。

忘本,就是失去了资本,这是常情、常道、常规。现在开文学研讨会,每个作家要他写一首五言、七律,完了。

拉丁美洲作家,很正常地活动着。我们没有。

要写本民族、本国,写得绰绰有余,然后向上越轨,写世界。可是向下越轨,就卖本民族民俗,满足外人的偷窥欲。你看西方,没有人标榜民族性,标榜地方色彩。他们有的是个性、风格,那才是好样的,有种。毕加索从来不画西班牙美女或者家乡风光,然后拿到巴黎去打天下。

讲讲《总统先生》。一个反动军官因粗暴行凶,被一个粗人打死。“总统先生”来审判,把这事安到政敌身上,杀死了一个大学者。可是敌人中还有一位将军,难以加害,他就利用亲信使计,让将军逃,一逃,就可安罪名,趁机加害。将军到底是将军,一逃,就起义对抗了。可是将军的女儿逃不及,被捕,抄家,痛苦生病。总统的亲信爱上了她,跟她结婚,总统把这婚事登了启事,气死了将军。总统又使亲信去美国,中途逮捕,告诉他将军女儿做了总统的情妇,亲信万念俱灰,死在牢房。其实,那女儿到处找丈夫,最后带着孩子移居乡下。

有点雨果,有点巴尔扎克,有血性,有生命力。现代文学有个总观念——我极重视这个总观念——你要走向未来,你得走过现代艺术的洗礼。你再丰富的传统、知识、技巧,不经过现代艺术洗礼,你走不到哪里去。

我是暗暗走这条路。不然,写起来还不是“五四”时期的老调调?画画的道理也一样。如果到今天还在“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哪里能行?在座各位,洗礼都洗了,洗得不够,不透。深度加深,密度加密,广度推广。

知其一,不知其二——以为“一”拿到了吗?不,“一”也没拿到。你不能举一反三,“一”也不行。

大人虎变,小人革面,君子豹变。

洗礼的工作还在后面,还没完成。大家眼界是开了,鉴别力是强了,现在要看个人作品了。连古典艺术的洗礼也包括,洗礼面要广,临摹有好处。水来了,水淋到身上了。

说这些,因为拉美作家少有西欧文化的秉承,多为自己的传说神话,但他们聪明啊,他们用西欧的传统。中国呢,有自己的传统,却不会用。

我读博尔赫斯,底牌读出来了——他也是尼采那里出来的。

下个小结论:大家务必多方面接受现代艺术洗礼。上溯到古典、浪漫的洗礼,不要学我这样的大而化之。我的思辨时期已经过去了——我爱艺术,已经爱过了,应该艺术来爱我。她不爱,只好由她去——其实是还在思辨。大家正在爱艺术的时期,好有好报,恶有恶报,有一天,艺术会爱你的。

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1899—1986)。阿根廷著名作家。1899年生——比我大二十八岁,应该称他文学前辈,感觉上他是我文学表哥——从小热爱文学,这非常对。说起来也怪,没有考虑的,就喜欢,谁也没有告诉你:你要去爱艺术。都是不假思索。仔细想想,这很怪。现在我想通了:这是命,命里注定的。中国叫做命有文昌。命无文昌的人,出身书香之家,也等于文盲。

博尔赫斯的父亲是医生,家境大概不错。一战时全家搬到瑞士,后来入英国剑桥大学。1921年回本国,在图书馆任职。曾获阿根廷国家文学奖、西班牙塞万提斯奖,多次提名诺贝尔奖,未得,后来说是有政治原因。

最重要的是,他受叔本华、尼采影响。他崇敬欧洲文化,以欧洲文化为光荣。他也深受欧洲现代文学影响。他的散文、语气、着眼点,我都引为同调。

(休息)木心:松鼠的尾巴,简直天才。艺术家没有天才,等于松鼠没有尾巴。有个松鼠天天到我窗前,给它吃的。有一天没有给,那松鼠看我的眼神,完全是老朋友的眼神。

聊到春末提前穿夏装的人。木心:

我有俳句:“提前穿夏装的人,都不坏的”——要这样去切入。那种人,敏感,爱美,先穿了,其实和好人坏人没关系。但这种感觉要写出来,得找切入点。食品的松脆也很奇妙——各种味觉和舌头有关,松脆和牙有关。长期不咬松脆,人有气无力。我的文句,有时追求松脆的效果。

分吃烤面包,木心说好吃。最后剩一片,大家留给木心。他接受时笑说:人生还是要做教师好。

博尔赫斯有小说《交叉小径的花园》(El jardín de senderos que se bifurcan )、《阿莱芙》(The Aleph )、《死亡与罗盘》(La muerte y la brújula ),情节奇幻。我更喜欢他的散文,短篇小说看起来也比较舒服。

他的散文与我比较同调,诗呢,对不起,我比他好。他是小说家写诗,我是诗人写诗。这不是骄傲,不是,是豪迈。比如帕瓦罗蒂,音量过人,你说他是骄傲?蚂蚁说大象骄傲,那意思是说要缩小到像蚂蚁,才算谦虚?

魔幻现实主义不多讲了,我要大刀阔斧讲讲其他流派。下一课是最后一课——我们走了五年的“文学远征”。

“结构现实主义”,七十年代流行南美。特点:

一,鲜明的立体感,有视觉、听觉,多角度的镜头感,独白,双线平行对话法,配合型对话法,话题的均衡法,这些,都是参考电影手法。

二,结构零件说。通俗解释,是学毕加索的立体派,破坏对象,解体,由作家重组。

三,主张文学介入社会,要以社会集团为对象。

四,意识流手法。

“九八年一代”,是西班牙一派(指的是1898年美国、西班牙争夺殖民地,西班牙丢失波多黎各和古巴,从此一蹶不振。此前西班牙也和英国一样,号称“日不落帝国”)。可是西班牙有识之士提出全盘西欧化,发展经济,普及教育,等于他们的改革开放。

特点:

一,重新认识世界,重新爱这个世界,介入这个世界。

二,追溯西班牙历史,不是官方显史,而是民间潜史。

三,爱护、歌颂西班牙的山川风物。

四,受尼采、叔本华、易卜生、托尔斯泰、爱伦·坡影响,奉塞万提斯为楷模。

以上主张,中国艺术家做不到。开放以来,中国人也读了尼采、弗洛伊德,可是只当赶时髦,西装穿了一阵……(中国人下流到我肃然起敬——将来回去,慈悲为怀)

“九八一代”作者很多,不一一讲,只讲阿左林(JoséMartínez Ruiz,1873—1967),他是我少年时代最要好的西班牙朋友,我的散文风调受他影响的。他出生于西班牙律师家庭,童年不幸福,整天躲在阁楼上读书。学法律,却到报上投稿。两个主题,一是回忆童年,一是对祖国的爱恋。他写过评论、戏剧,最好的是散文、随笔,滋养过我的少年,是马德里来的老朋友——人生不可没有文学,文学不可没有朋友,朋友不可没老朋友——老朋友,不用多啰嗦,我说是“私人典故”。他用词精锐,音韵和谐,风格朴实,语言优雅——你们读到他的散文,会觉得与我的相似——李广田译过他的《西窗集》(内有阿左林小集),商务印书馆出版,很雅致,灰绿封面,其中有阿左林的照片。

现实生活中人来人往,找不到好朋友,书本中有。后来我学会用真的感情对待他们,一个人,与生俱来的情总要用完了再走。生活中用不到,就用在精神观念上。

情,有各种情。最近发现,我还有慈爱,就把慈爱用在动物花草上。晚年是这样凄凉,可是贝多芬家不开Party。

艺术家,晚年应该孤单冷清,有了艺术,就可以了。宁静致远,淡泊明志,这是古代人讲讲的,他们还是想升官。我真的喜欢宁静,淡泊,古人不会玩,我淡泊,但我会玩。

说开去,为什么我厌恶名利?因为不好玩。莫扎特贪玩,写诗,我可以跟他玩玩。不能徒贫贱,也不能苟富贵。富贵,累得很呀。但也不能徒然弄得很穷。小孩子爱玩,玩到哭为止,不弄到哭,不肯停的。我哭过很多回了,“文革”把作品抄走,我哭了。“文革”过去,我又玩了。

阿左林讲过了。五年文学远征,这是乐趣,你知道了:要谁,不要谁。下面换换口味,讲讲俄国文学:

“阿克梅派”,音译,出于希腊文“最高级”,因此也被译成“高峰派”。说起这一派,“文革”前我和李梦熊的许多话题都是阿克梅派——其中成员很多,今天只讲阿赫玛托娃(Anna Akhmatova,1889—1966)。“文革”前我们一夜一夜谈她的作品,来美国后在电视里看见她,她的葬礼,是一身希腊白衣——“普希金是俄国文学的太阳,阿赫玛托娃是俄国文学的月亮。”她是评家、散文家、诗人,一生坎坷,但晚年好。我有句:“人生重晚晴。”她死于1966年,斯大林已经过去了,所以她的葬礼才有这等场面。日丹诺夫(Andrei Zhdanov)曾在大会上骂她“修女加荡妇”,太不像话!斗得她好苦。她非常坚强、沉着,据理力争,活到七十七岁。

早期诗集《黄昏》、《念珠》,在青年中轰动一时。她的诗非常柔情,真诚。她也聪明,转向古典,研究普希金,译中国的屈原,译李商隐的《无题》诗。四十年代卫国战争,她却写了许多爱国诗,战后有了正面名望,她又退回来,远离当时的重大主题,写自己的生活。

她一步一步都很聪明。可是1946年还是受辱,被开除出作家协会。她不甘沉沦,写诗,越写越大,写到死。她的诗富于性情,适合年轻人读。我不喜欢多情的诗,但她的才情一流,名字也起得好。原名是安娜·安德烈耶夫娜·戈连科,可是她改成阿赫玛托娃,构成印象。

她真是好样的。她写抒情叙事诗,《没有主人公的叙事诗》成于1962年,获意大利国际诗歌奖,1965年得牛津名誉博士。晚年她得到公平。电视上看她,光彩动人,有点胖了,但大贵族相,很庄重,死后慢慢没入黑暗(由演员扮演)。

说到底,还是贵族出身有骨气,顶得住。小市民一得势,如狼如虎,一倒霉,猫狗不如。

“文革”中,我第一信念是不死。平常日子我会想自杀,“文革”一来,决不死,回家把自己养得好好的。我尊重阿赫玛托娃,强者尊重强者。现在看,她完全对,完全胜利。她与苏维埃对立,她又写爱国诗,是完全本色——这就是我说的公平。我们还没有得到公平,正在等待公平,但我们已经得到了初步的公平。

一个温柔细腻的女人,战胜了粗暴残酷的势力。

古米廖夫(Nikolay Gumilev,1886—1921)。才貌双全的文学家,诗、小说、翻译、散文,样样出色当行。他,就是阿赫玛托娃的前夫,因在十月革命中反政府,被枪毙。直到1986年,他诞辰一百周年,在苏联才被纪念。这种迟来的公平是不公平的。

胡风、萧军,平反后拿不出东西来。宠他,迫害他,平反他,还是拿不出东西来。他们是文化工厂里的工人,给老板炒鱿鱼。他们说自己是文艺工作者,对的——文艺工作者。

中国现在不少文人,说到底,是儒家。儒家,三个月不做官,急死了。给官家请去喝喝酒也过瘾。

好了,今天讲完了。

木心,摄于1994年文学课结束后的“结业”聚会。


第八十二讲 魔幻现实主义(一)最后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