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讲 十九世纪德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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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一年十月六日

当时所谓东方,止于波斯、阿拉伯。中国从未被西方了解过。太可怜,太神秘。中国,不可能被西方汉学家来了解,还得我们自己来——用他们听得懂的话,告诉他们不懂的事。

所谓东方,中国才是代表,补给西方,正是对的,因为西方最缺的就是中国的东西:含蓄,以弱制胜。东方西方要是真的相通,文明才开始。可是要唤醒东方,中国,非得西方来理解。

什么是悲观主义?我以为就是“透”观主义。不要着眼于“悲”,要着眼于“观”——悲观主义是一个态度,一个勇敢的人 的态度。

可惜我们不懂德文,听说尼采原文读起来铿锵有力,坠地作金石声,以后找个纯种的日耳曼男人朗读几段《查拉图斯特拉》听听。说尼采是哲学家,太简单了。我以为他是:一个艺术家在竭力思想。我常想:尼 采,跑出哲学来吧!

精神世界再高贵,也是贞洁的,透明的,无私的。我们讲文学史课,胜于读书,就好在可以讲私房话。要守住:公开场合,正式发表,不能讲私房话。将来出我的讲稿,私房话出不出?思考题。其实很简单,把“不能讲的”,也讲出来。

我看鲁迅杂文,痛快;你们看,快而不痛;到下一代,不痛不快——而今灯塔在动,高度不高,其间不过一百年。个人遭遇时代,有人手舞足蹈,有人直接介入。我以为,遭遇大事要先退开。退开,可以观察。谁投入呢?有的是。

先打招呼:十九世纪德国文学不能和法国比。自歌德、席勒始,影响不衰,但不如英法。原因是拿破仑打到德国,德国即俯首听命,战败国心态。老回想中世纪的光荣,当时德国建造了宏丽的教堂。

中国人讲德国货好,恩格斯时代却以为德国货最差。

德国人非常爱国,自尊。德国浪漫主义的精神所在,就是慕古和爱国。到叔本华,德国文学才出光华(大哲学家,都和文学一气)。

从第一期讲起。先有蒂克(Ludwig Tieck,1773—1853)。生于柏林,功在推动浪漫主义诗潮。主要作品是童话,才不甚高(弄童话,总得是诗人。安徒生是诗人)。

施莱格尔(Friedrich von Schlegel,1772—1829)。理论家,浪漫主义批评家的领袖。他哥哥威廉是翻译家,译了莎士比亚的作品——可怜啊,当时德国人还没有读到莎士比亚!近代文学,没有翻译,不可设想。民国时称创作是处女作,翻译是媒婆:“啊,又在做媒婆啦?”“是呀,我做不了处女呀!”

什么叫“嘉年华”?就是狂欢节。和“谢肉祭”是一回事,嘉年华(Carnival)是音译。当时爱伦·坡译介到法国,如同嘉年华,大轰动。俄国文学译介到法国,又大轰动。

少有一种中国的新译本超过老译本。中国有些新译家和新诗人一样,写封信,写个便条,别字连篇,文句不通,却在翻译世界名著。

还有诺瓦利斯(Novalis,1772—1801)。诗人。我喜欢他。出书后,许多别人的文中接引他的文句,说得好极了。只活了二十九岁,死于肺病。我少年时见他一张铜版肖像,眼神特殊,一直不忘——人是可以貌相的。从他身上说,以貌取人是行得通的。心有灵犀,一点是通的。有诗集《零片集》(Fragments )。他的句子,一读狂喜,通灵。

德国浪漫主义第一期寿命很短,止于1804年。当时,德国政治很暗淡,神圣罗马帝国松散凋零,被拿破仑打坏了。诗人、作家们的爱国心给激发起来。这一时期,有亚宁(Ludwig Achim von Arnim)、格雷斯(Joseph Görres)、布伦坦诺(Clemens Brentano)、格林兄弟(Brüder Grimm)等等,他们不再沉湎于浪漫主义第一期的想象,转而写当代的现实生活,编写德国民间故事,追写国民的历史。1813年,拿破仑败于莫斯科,德国人又唱起爱国诗,但无甚佳作。这一时期的主要成就和光荣,是克莱斯特(Heinrich von Kleist)的戏剧和小说(略记)。

诗人中,吕克特(Friedrich Rückert)有崇尚东方的倾向。当时所谓东方,止于波斯、阿拉伯。

中国从未被西方了解过。太可怜,太神秘。中国,不可能被西方汉学家来了解,还得我们自己来——用他们听得懂的话,告诉他们不懂的事。

所谓东方,中国才是代表,补给西方,正是对的,因为西方最缺的就是中国的东西:含蓄,以弱制胜。东方西方要是真的相通,文明才开始。可是要唤醒东方,中国,非得西方来理解。

要讲清楚:我讲的中国,是指嵇康他们。我讲俄国人,是讲普希金,不是讲他的第九世孙——一个大胖子,又胖又蠢。

小说领域的三位代表性作家:富凯、霍夫曼、赫林。

富凯(Friedrich de la Motte Fouqué,1777—1843)。一生在中世纪骑士时代气氛中(战败国心态:慕古,爱国)。中国也如此。历史上许多智者不理会他存在的时代。米芾收字,只收到晋代为止,唐字不收。蒙田只和古人交朋友。海德格尔只读希腊古文,人问他现代如何,他想想,说:“梵高画的靴子。”

希腊古文——梵高的靴子。

所谓理想主义,要么是向未来看,要么,其实是向古代看。“现在”没有多大意思。

霍夫曼(E. T. A. Hoffmann,1776—1822)。他是天才的作家,多写超自然的世界,搞场面,弄气氛。霍夫曼竭力模仿司各特(Walter Scott),但不及。

德国浪漫主义最后一期,以乌兰等作家为代表。乌兰(Ludwig Uhland)是有名的中古研究者,以抒情诗闻名文坛。莫里克(Eduard Mörike)诗才一流,也写小说。莱农(Nikolaus Lenau)是奥地利人,天性悲观,来到美国,失望。又回到欧陆,悲观愈深,疯狂。情绪、思想,都悲观。莱农像拜伦,都是绝望者。莱农在奥地利是大诗人。

什么是悲观主义?我以为就是“透”观主义。不要着眼于“悲”,要着眼于“观”——万事万物都会过去的,人是要死的,欲望永远不能满足,太阳底下无新事……这就是悲观。悲观主义是一个态度,是一个勇敢的人的态度。

得不到快乐,很快乐,这就是悲观主义。如此就有自知之明,知人之明,知物之明,知世之明。

一切都无可奈何,难过的,但是透彻。

十九世纪浪漫主义的精髓,都在音乐中,德国骄傲的是音乐。音乐与文学关系,是看在歌剧和歌曲。韦伯(Friedrich Wilhelm Weber)、马契尼(Heinrich August Marschner)等等的歌剧,舒伯特、舒曼的歌曲,是浪漫主义顶峰。

叔本华、尼采,不是浪漫主义。他们深远影响到德国文学及世界文学。叔本华的随笔是很好的散文。尼采的《朝霞》、《艺术的启示》,特别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是一流的艺术品。可惜我们不懂德文,听说尼采原文读起来铿锵有力,坠地作金石声,以后找个纯种的日耳曼男人朗读几段《查拉图斯特拉》听听。

说尼采是哲学家,太简单了。我以为他是:一个艺术家在竭力思想。

我常想:尼采,跑出哲学来吧!

1830年7月,法国革命震动全德,产生“少年德意志”(Junges Deutschland)文学运动,作风写实,倾慕自由,最有代表性的作家是海涅。

海因里希·海涅(Heinrich Heine,1797—1856)。德国犹太人。他称得上是浪漫主义的儿子,既充满梦想,也面对现实。他的象征性介于两者之间:歌咏仙岛的美丽,又为贫民的苦难呐喊,在陶醉与绝望之间,互不碍。

“我同情革命。但我知道有一天无产阶级会把艺术打得粉碎。”他说。

海涅交织的是爱美之心和同情心。他要是活到现代,会好得多,可以心安理得爱他那些艺术——幸福,就是心安理得地爱艺术。

我青年时,爱艺术,但爱得心不安、理不得——在中国,在那时——直到1982年出来了,才爱得心安理得。这过程,说说容易,一挣扎,五十年。

最高兴的是:我对了,他们错了。有时走在路上,忽然一高兴:“我对了。他们错了。”

他们的势力真是大呀!

一个人,只要心里有了爱,一生就弄得半死不活——这是海涅的散文。我对普希金,一直未解除“敬意”,但和海涅是赤脚兄弟,打打闹闹。海涅和安徒生是好朋友,居然写诗送给安徒生,一起划船。

原文是这样:

谁有一颗心,心里有爱,就被弄得半死不活。

要敢于和古人称兄道弟,亲密无间。不是高攀。艺术面前人人平等,这样,孤独的内容就多了,这样,艺术视你为“归人”,而不是“过客”。四海之内皆兄弟,指的是精神界,在这精神界里,是兄弟。这兄弟有三类:

架上书,案头书,枕边书。

精神世界再高贵,也是贞洁的,透明的,无私的。我们讲文学史课,胜于读书,就好在可以讲私房话。

要守住:公开场合,正式发表,不能讲私房话。将来出我的讲稿,私房话出不出?思考题。

其实很简单,把“不能讲的”,也讲出来。

艺术,是光明磊落的隐私。

光明磊落,是态度,不是艺术;隐私,更不是艺术——两者在一起,就是艺术。

私,越隐越私;光明,越磊落越光明——越是光明磊落地说隐私,艺术越大。

从来的大艺术家都是讳莫如深。

耶稣有多少隐私!

1827年海涅诗集《歌集》(Buch der Lieder )出版,满纸夜莺、玫瑰、紫罗兰。为什么呢?当时这些已用滥,他要再来用,以示他用得好——禅家叫做“截断众流”。不解者骂他不诚恳,其实是他年少气盛(三十岁前作品)。后来有《北海之歌》(Die Nordsee ),就越写越诚挚了。七月革命使海涅把法国当成新耶路撒冷。他迁居巴黎,写了很多散文。

左派嫌他不革命,右派嫌他不够艺术。

读海涅,要读他的人格——把诗意扩大到整个人格,可放诗意处,就放上诗意:这是普希金。

他的风采,有逸气。丹麦的勃兰兑斯爱海涅,说他是一只羚羊,抓他不住。

看一个诗人,不要完全注意他的诗——他的肖像,散文,他的整个人。海涅是犹太人,无祖国。他是世界主义的,而德国人当时国家至上。他心仪法国气质,又佩服拿破仑。

他没有一首诗我读来完全钦佩(可能因为诗太难译),但他的散文,我没有一篇不佩服:逸趣横生,机智雄辩。他的哲学论文、游记杂感,都好透了,处处见到他这个人,一看就知道是个大诗人在写散文,左顾右盼,神采风流。他说黑格尔是条蛇,又说亚当夏娃中的那条蛇,是女的黑格尔。又说:“姑娘,让我吻你,反正我走了就不会回来的。”

“文革”期间,陈伯达在中央会议上嘲笑海涅,我实在气愤:他也配对海涅乱叫。结果我被批斗。

海涅晚年卧床,双目失明,肖像憔悴,却永远俏皮。有诗给妻子:

亲爱的,我知道我死后

你会常来看我。

来时步行,

回去千万坐马车。

恳切,又是说笑话。我当时看到这首诗,心头一酸,一热。这才叫诗(二十多岁写不出的,非得老了来写)。

好,讲到这里。海涅死了,讲别人。

蒲尼(Ludwig Börne)是少年德意志的中坚分子(海涅也参加,若即若离),善写政论。

这又让我想起鲁迅。所谓短兵相接,我总认为是报界巨擘的事,大文学家、思想家,除非实在让不开,则挺身而出,但总不必纠缠。大骨节眼,大转折点,“投一光辉”才好,这才是为先驱——海上的灯塔一定要有高度,不能低于水面,而且一定是固定不动的,不能游来游去。我看鲁迅杂文,痛快;你们看,快而不痛;到下一代,不痛不快——而今灯塔在动,高度不高,其间不过一百年。

个人遭遇时代,有人手舞足蹈,有人直接介入。我以为,遭遇大事要先退开。退开,可以观察。谁投入呢?有的是。

我不是灯塔,但可以小小发点光,充充浮标。我的象牙塔移到海上,可以作灯塔。

真的灯塔,是象牙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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