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文学回忆录-木心、陈丹青 >
- 下册
第五十一讲 十九世纪俄国文学续谈
一九九一年十一月十七日
我年青时,把高尔基看做高山大海, 特别羡慕他的流浪生活。我生在一个牢一样的家庭,流浪?那简直羡慕得发昏。
写长篇,要靠强大的人格力量,极深厚的功底。哈代、陀思妥耶夫斯基、曹雪芹,哲学、史学、文学的修养,深刻啦!
象征主义是脱出民族传统意识的一种自由个人主义。对你们几乎没有影响。“十月革命一声炮响”,没有给中国带来象征主义。作为世界性流派,象征主义成就很大,至今有影响(中国近代艺术,缺了象征主义这一环节)。
前面得有古典浪漫,而后现实写实,才会有唯美象征。但中国也有人追求过唯美、象征。何其芳、李广田、卞之琳、冯至、闻一多、艾青。张闻天翻译过王尔德,楚图南翻译尼采。
假借中苏友谊,我们比台湾、甚至欧洲更接近俄国文学。这倒是优势。现在补上俄国象征、唯美一代的作品,那就是人生一乐,就是俄国文学的老资格的欣赏者。
俄国真所谓文学大国。从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所谓写实主义传统,到目前为止,还在不断作育俄国青年作家,他们还在发扬这个传统。
这个传统不会消失的,是会永恒的。但写实主义这说法不准确,姑且用之。
三大家同时,还有一位诗人,即涅克拉索夫(Nikolay Nekrasov,1821—1878)。中国有译本,流行过,《严寒,通红的鼻子》、《谁在俄罗斯能过好日子》。风格特异,专写俄国农民的痛苦,同情农民,反农奴制。有说他是个复仇的忧伤的诗人。
早年生活贫困,“有三年,我没有一天不挨饿。”他说。
戏剧家奥斯特洛夫斯基(Alexander Ostrovsky,1823—1886)。生于莫斯科,年轻时是个戏迷,口不离戏。曾任商事法庭(Commercial Court)书记,后以之为题材写喜剧,得罪商人,控告到沙皇尼古拉二世。名著有《家庭幸福》(The Picture of Family Happiness )、《破产》(The Bankrupt )、《他人之车不可坐》(Stay in Your Own Sled )。最有名是《贫非罪》(Poverty is No Vice )、《大雷雨》(The Storm )。
1949年后,大陆出过不少他的书,上演过他的戏,地位相当于托、陀、屠三位。
戏剧特点:故事不新奇,但情节环环扣紧,极适舞台。不写好人坏人俗套。他认为生活中好人坏人是混杂的,后来斯坦尼斯拉夫斯基(Stanislavski)也是这个传统。这是俄国文学的特质。
当时批评文学的项目,争论极盛,各走极端。争什么呢?为人生而艺术,还是为艺术而艺术。
俄国文学以“为人生而艺术”为主调。前有别林斯基,后有车尔尼雪夫斯基,力主为人生而艺术。
中国三十年代文坛大受影响,左翼在背后善加利用,一直到1949年后成为意识形态控制。当时所谓人民性、民族性,即来自俄国。四十年代,这些“斯基”的著作已大量翻译,现在可以知道是左翼的计划、谋略,1949年后即大量上市。
现在的民主概念,和十九世纪别林斯基们的民主概念是不一样的。东欧现在敲响的钟声,不是以前的钟声。
回到“为人生,为艺术”,这个问题极可笑。中国的所谓反“为艺术而艺术”,主“为人生而艺术”,是既没有“为艺术”,也没有“为人生”——是政治挂帅,为一个人,为独裁。
“为人生”,“为艺术”,两派都关进集中营,相见了,才叹道:“我们都太忠厚了。”
从人格论,别林斯基们是高尚的人,勤于思考,勇于行动,但他们太重视实际效应,到后来的普列汉诺夫(Plekhanov)就滑头了,不好对付了。
别林斯基、高尔基们,后来都反对陀思妥耶夫斯基。
陀思妥耶夫斯基无疑是比他们大得多多、高得多多,他才真是为人生而艺术,反而别林斯基和高尔基们对人生知道得太不够了,没有弄清人生是什么。
三位大师之后,俄国文学并不衰落。高尔基、契诃夫、柯罗连科、安德烈耶夫。
安东尼·契诃夫(Anton Chekhov,1860—1904)。祖父是农奴,后赎身自由。父亲开小食品杂货铺。契诃夫兄弟幼年站柜台。后来父亲破产,举家迁莫斯科。契诃夫进莫斯科医科大学,一生行医,写作。早期写作为点稿费,多写幽默作品,近乎滑稽。
契诃夫作为一个人,非常有意思。谦和、文静、克制、优雅,通达人情。高尔基回忆契诃夫,写得好!
半夜了,天很冷,契诃夫打电话:“请你来一下。”“什么事?”“我恋爱了。”高尔基去,哪里是恋爱,只是与他谈谈,走走,然后说:“你可以回去了。”
他常教高尔基写作。怎样写作呢?契诃夫说:“下雨了。”就这样写。
契诃夫始终方寸不乱。
高尔基与契诃夫的通信极好:
今天收到你寄给我的表,我真想上街拦住那些人,说:“你们这些鬼,知道吗?契诃夫送给我一只表!”
多可爱!
契诃夫不是一个思想家。他知道俄国是不幸的,常在忧伤中,他对未来,一片茫然。如果问他,他大概说:“总会好起来吧。”那潜台词是:“否则怎么办呢。”
他和同代人比,有教养。当时俄罗斯有两种类型,要么是狂热的,战斗的,革命的,要么是悲观颓废的,悲观到要杀人、自杀。相较之下,有那么一个契诃夫,特别宝贵。
他说,短篇,莫泊桑已是王。不过,大狗叫,小狗也要叫——这点自知之明,也多么宝贵。
说到短篇,二十世纪远高于十九世纪。
契诃夫的短篇,写得太通俗。一定要说他的成就,现在冷静比较,比下去了。鲁迅说契诃夫的小说是“含泪的微笑”,中学水准。我以为,文学不需要含泪,也不需要微笑。
艺术是不哭,也不笑的。
马克西姆·高尔基(Maxim Gorky,1868—1936)。他在当时是个传奇人物,是个青年偶像,是个文学明星。
现在你们不以为然了。我年青时,把高尔基看做高山大海,特别羡慕他的流浪生活。我生在一个牢一样的家庭,流浪?那简直羡慕得发昏。文学家历来是书斋里出来的,哪有靠什么流浪,走遍俄罗斯,走成一个文学家!
直到我十二年劳改后,才不怕高尔基。所以话说回来,高尔基确实有教于我。
少年人应有强烈的羡慕,咬牙切齿的妒忌——这样才能使软性的抱负,变成硬性的。高尔基的三部曲:《童年》(My Childhood )、《在人间》(In the World )、《我的大学》(My Universities ),至今应该是青少年的教科书。
他早年困苦,成名也很快。首篇发表在柯罗连科(Vladimir Korolenko)任编辑的杂志上,后来出书,立即卖完。
他的天才、性格,适逢其时。1905年前后,俄国青年正在等候着这么一位天才。
他最好的是,以文坛新秀与托尔斯泰、契诃夫交往。他的优势是写先辈没有经历、也没有写过的东西。真要说到功力、思想、修养,他就不够了。他一写长篇就不行。
写长篇,要靠强大的人格力量,极深厚的功底。哈代、陀思妥耶夫斯基、曹雪芹,在哲学、史学、文学上的修养,深刻啦!
写长篇小说,不可轻举妄动。
说到头来,高尔基是一个不可替代的作家。他善于理解人,善于爱人。最好的作品,是对文学长辈与同代人的回忆,读了,也能理解他,爱他。
在生活中、现实中的道德行为,要做出自己的牺牲的。而文学艺术不是一种牺牲性的道德力量,这种力量越强,越能感人。俄国文学,真有伟大的道德力量。
比起来,德国人的耳朵和头脑特别灵,法国人的眼睛嘴唇特别灵(善美善爱)——俄国,俄国人,有一颗心,为了这心,我对俄国文学情有独钟。
大革命后,高尔基苦苦求情于列宁,放了许多文学家和知识分子。斯大林时代,他保住晚节,没有留下歌功颂德的文字,没有违背良心。
结论:契诃夫、高尔基,都是好人。在我心目中总归有他们的位置。
老朋友介绍过了。介绍新朋友还得从我读书时讲起。
1947年前后,当时中国社会气氛,颇似1905年的俄国革命失败后那一段。那时我喜欢读的已不是高尔基,是安德烈耶夫。
列昂尼德·安德烈耶夫(Leonid Andreyev,1871—1919)。少年贫困。后一跃成名。首作出,高尔基大为赞扬。当时革命失败,青年人不再欣赏高尔基的慷慨激昂,喜欢安德烈耶夫的灰调子。作品:《往星》(To the Stars )、《黑面具》(Black Masks )。写死,写战争残酷,写人生无意义,写命运(年青人偏偏喜欢谈论死,谈论生命无意义)。
后来他也逃亡。
索洛古布(Fyodor Sologub,1863—1927)。也是悲观者,比安德烈耶夫还要激烈,诅咒死,也诅咒生,抒情诗凄美。
阿尔齐巴舍夫(Mikhail Artsybashev,1878—1927)。强烈的个人主义,无政府主义。
萨温科夫(Boris Savinkov,1879—1925)。一个个人主义、悲观主义的作家。代表作《灰色马》(The Pale Horse )。他还是一个暗杀者,入狱后越墙而死。
我做学生时,床头书架,竟都是这些人的书(1949年后都禁为反动作家)。
他们虽非大部头作家,但他们都用了自己的诚恳、天性,去思考,表现,怀疑,悲观,甚至暗杀。俄国,一遇到事情就认真(秋瑾、徐锡麟带有这种色彩)。无政府主义产地是英法,在俄国大行其道。
当时兴起一种呼声,综合了为人生、为艺术的两种思潮,这时响起了尼采的声音:“一切重新估价。”
在俄国,持这种完善的观点的发言人是梅列日科夫斯基(Dmitry Merezhkovsky,1865—1941)。大师型的文学家,写小说、诗、批评,思想上崇尚尼采。他的个人主义以文学艺术为指归。他的论文集名《论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读过他的《诸神复活》(The Romance of Leonardo Da Vinci ),写的是意大利文艺复兴。长期留在意大利,查资料,包括达·芬奇的私账。是历史小说,以芬奇为主线,书很惊人。当时在上海诸院校中颇为流传。
另一位女作家,是梅列日科夫斯基的妻子,季娜依达·吉皮乌斯(Zinaida Gippius)。称:
我是我的奇异的诗句的奴隶。
这是象征主义了。
俄国的象征主义兴起时,声势很猛,但已接近革命,灾难将降临这些个人主义者。他们反对现实主义的典型论,反对自然主义的生物解剖性表达,反对浪漫主义直白的抒情,他们主张以象征主义表达作品的思想。
源头是叔本华哲学。都有唯美主义、个人主义色彩。这是当时的世界性潮流。兰波,叶慈,都是。俄国略晚一步,但是都赶上了。
这些作家的个人风格性很强。巴尔蒙特(Konstantin Balmont)注意辞藻的优雅华美;勃罗索夫(Valery Bryusov)讲究形式结构的完整,有古典风;梅列日科夫斯基的诗,含意高雅深远;伊凡诺夫(Vyacheslav Ivanovich Ivanov)追随梅列日科夫斯基,文笔也极好,人称“带有婴儿口吻的苍老的风格”。
十九世纪末俄国文学多么兴旺——以上这些作家,都被中国砍掉了。
好景不长。十月革命后,人们的思想剧烈震动,很快,象征主义烟消云散。梅列日科夫斯基夫妇由高尔基求情,放出俄国。余人向政权投降。
象征主义是脱出民族传统意识的一种自由个人主义。对你们几乎没有影响。“十月革命一声炮响”,没有给中国带来象征主义。作为世界性流派,象征主义成就很大,至今有影响(中国近代艺术,缺了象征主义这一环节)。
象征主义诗人勃洛克(Alexander Blok,1880—1921)。有诗《十二个》(The Twelve )。出身彼得堡贵族家庭,受自由、科学、文学、艺术的家教。其妻是化学家门捷列夫之女。
写神秘虚幻的另一个世界。1905年后,他面向现实,回到俄罗斯和人民,离开象征主义。十月革命后,接受高尔基指教,投效革命,三十天成诗《十二个》,写得热情洋溢,是革命狂想曲。最后写到耶稣,把十二门徒换成十二个红军战士。结果被高尔基和马雅可夫斯基批评。
艺术上的技巧,有他宿命的归属性。安格尔画毛泽东?康定斯基设计列宁纪念碑?行不通。叫梵高画斯大林?马蒂斯画宋美龄?
当你已获得个人性技巧时,就要明白你的归属性。这样就可以事半功倍。
纵观俄国从茹科夫斯基到勃洛克,从十八世纪到二十世纪这一百二十年:古典浪漫的时代(当然是普希金),现实和写实的时代,象征和唯美的时代——和世界各国是同步的。但慢了一步,这是劣势。但在古典浪漫时期,因普希金、莱蒙托夫,而有了优势;到写实时代,出陀氏第一、托氏第二、屠氏第三,占尽优势,至今想来心跳不已、崇敬不已,至今见到俄国人,给他几分面子;象征和唯美主义,他们不及欧洲,没有尺寸大的人物。
中国,和世界不同步。中国不会浪漫、唯美,给唐宋人浪漫、唯美去了。写实倒是有过了,但鲁迅、茅盾、巴金,才不如陀氏、托氏高。鲁迅的诗和哲学的底子不够,写不成长篇。
前面得有古典浪漫,而后现实写实,才会有唯美象征。
但中国也有人追求过唯美、象征。何其芳、李广田、卞之琳、冯至、闻一多、艾青。张闻天翻译过王尔德,楚图南翻译尼采。
中国近代文学:琳琅满目,一篇荒凉。把俄国和中国比较,中国在世界之外。
最近消息传来,俄国文学拼命想复兴,翻老账,出老书,面包没有,书多得很(文学家,原来一定要哲学和诗的基础)。1949年后,假借中苏友谊,我们比台湾、甚至欧洲更接近俄国文学。这倒是优势。现在补上俄国象征、唯美一代的作品,那就是人生一乐,就是俄国文学的老资格的欣赏者。
下次讲俄国二十世纪文学,那就要讲到马雅可夫斯基的未来主义和超现实主义。
“肖邦的爱国,层次高了。他怎么爱法?我代他表达:‘我爱波兰,我更爱音乐。’”图为木心书房中的肖邦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