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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讲 新小说(三)
一九九三年九月二十六日
诺贝尔奖,好像是个世界性的中状元。
西蒙不急于成功,写了四十多年,几乎每部小说都很成功。他怎么活呢?庄子是要饭的,陶渊明借米,西蒙到底是法国人,他种葡萄,养写作。这样一来,我倒也替他放心了——陶潜要是不种菊花,种葡萄,多好!
我探索了四十多年,写了近千万字,大部分毁了。自毁。一直这样过来,以为自己会写的。可是直到1983年,才知道以前的东西没有找到个性,好像替别人在写。
话分两头:个性是重要的,还要看是什么个性。所以要把“什么样的自己”放在第一项,才进入第二项——找到自己。每个伟大的人物都是同自己抗争的。
巴尔扎克给他们绑起来批斗——我觉得巴尔扎克同志比他们伟大、光荣、正确——巴尔扎克是老同志啊!
我们知道现代文学的新方法,新成果,新方向,我们可以用——好用,你就用;不好用,你就创造新东西。项羽说:彼可取而代之!我们说:彼可取而用之!他们的方法,不失为新方法。意识流,你不用,排斥,你傻啦!你家电灯我不用,我还是用煤油灯——那你去用,熏死你!
上半年讲到新小说派,讲到萨洛特《无名氏肖像》。今天讲下去,讲克洛德·西蒙(Claude Simon,1913—2005)。他是“新小说派”主要人物。1913年生,现在(1993年)还活着。他在这派中坐到第四把交椅。1985年得诺贝尔奖,上升为大师,奖词称许其“与时代紧密结合的诗人与画家的想象力”。《费加罗报》尊称他为新小说之父。法国文化部长当天打电报祝贺他。
他长期屈居新小说前三名之下(列名),得奖后才名声大噪。诺贝尔奖,好像是个世界性的中状元。中状元就会有运气。中国许多文学家都中不了状元,没有状元命。
大陆,台湾,一天到晚在等这个奖。
西蒙生在当时尚属法国殖民地的马达加斯加。父亲在一战中身亡,由母亲养大。在牛津、剑桥深造过,初期想当画家、摄影家。二战中应征入伍,上前线战场,马上被俘虏(法国军事上失败很快,精神上从来不败。德国兵借住,法国人不跟他们打招呼)。逃出来,在法国参加抵抗运动。那些经验,正好用来弄文学。
文学家,最好是青年时代有点经历,颠颠倒倒,中年晚年平静下来,好好写。可是音乐家、画家、舞蹈家,不必吃这些苦。一个画家不必经历一次大战,也会画出立体派——这一点,文学家吃苦了。
西蒙后来对这些经历津津乐道。得奖时,还说起他如何被俘,如何吃苦。这种事,我不喜欢讲,这是家里讲讲的事。这类苦,中国人吃得多了。
西蒙不急于成功,写了四十多年,几乎每部小说都很成功。他怎么活呢?庄子是要饭的,陶渊明借米,西蒙到底是法国人,他种葡萄,养写作。这样一来,我倒也替他放心了——陶潜要是不种菊花,种葡萄,多好!
第一期作品:《作弊者》(Le Tricheur ),《钢丝绳》(La Corde raide ),《居利韦尔》(Gulliver ),《春之祭》(Le Sacre du printemps ),《风》(Le vent ),《草》(L’Herbe )。在新小说作品遭冷遇时写成这几篇,因此西蒙不受人欢迎,作品也未离开传统,小做尝试。他性格孤僻寡言,默默无言种葡萄,没人知道他。
第二期作品:《弗兰德公路》(La Route des Flandres ),《豪华旅馆》(Le Palace ),《历史》(Histoire )。这时,新小说已经走红,他得以在文坛上立了脚。评家认为他“用善于观察的目光在写”。他的确有自成一家的写法。
第三期作品:又写《导体》(Les Corps conducteurs ),《三联画》(Triptyque ),《经一事,长一智》(Leçon de choses ),《农事诗》(Les Géorgiques ),《蓓蕾妮斯的秀发》(La Chevelure de Bérénice )。以上都是晚近时期的作品。目前西蒙还活着。
佩服!创作力旺盛。这种小说,读起来吃力,写起来也吃力。据说评家可以从他的小说中分析出许多严密的结构。
我想问:为什么要这么严密呢?
他喜欢画画,所以书中求油画般的色彩效果,用回忆、感知、想象、幻觉等等,放在同时性、多面性的描绘之中,也可以说是文字的绘画。他有时太过分追求绘画效果,但我还是喜欢他,因为他诚恳。
爱音乐,作品也往往表达音乐性的效果。
1954年,西蒙大病。病愈,写成《春之祭》,文学上有大突破。许多大家都是这样。病后,风格出来了。我不是要大家生病,病了,别急,先治好。其实就是吃苦,吃过后,天才会大不一样。
要让个性统摄自己的作品。梵高太明显了,全是他的个性。八大山人,一看就是他。平常要下功夫——让个性统摄作品。
我探索了四十多年,写了近千万字,大部分毁了。自毁。一直这样过来,以为自己会写的。可是直到1983年,才知道以前的东西没有找到个性,好像替别人在写。
找到自己(个性)。什么样的自己(个性)?
找到了——很窝囊的个性。中国的作家、画家,你说他们没个性么?有的,很快就找到的,但那是什么个性?
话分两头:个性是重要的,还要看是什么个性。所以要把“什么样的自己”放在第一项,之后才进入第二项——找到自己。每个伟大的人物都是同自己抗争的。荷马、弥尔顿,瞎了眼,写诗。博尔赫斯瞎了,说:我得救了。贝多芬,那是上帝叫他聋。
不能听我这样讲,越听越泄气——“我没什么才能,天性也不够,反正我完了”——不是这样的。命运、菩萨,都不要相信。要抗争。
命运保佑强者,西谚是:天助自助者。
多数人——我指的是文艺界阿狗阿猫、阿三阿四——一上来,个性就暴露无遗,不去弄修养。把自己的五脏六腑拿出来,放在稿纸上,签个名,就是作品。
要修炼个性。命,可以是大盗,杀人。结果,可以修道,成佛,看你修不修。
西蒙的小说《风》,采用的一个新方法是反中心人物。书中人物无个性,受盲目的力量摆布。这观点早有了,存在主义讲过了。存在主义之前,也有人早讲过了。
这种调调,现在看,陈旧了。“世界荒谬”,我以为不用去说它。人物无个性,也写不出的——无所作为,也是一种作为。这些命题,他们还没写累,我已经累了。西方炒了一百年了,还没有累,不腻吗?我管我飞,希望碰到中途岛,歇歇,看看遇到什么路人。伊卡洛斯飞向太阳,跌下来,我有俳句:
“我在中途岛,遇到了白发苍苍的伊卡洛斯。”
《弗兰德公路》,最有代表性。纯熟运用绘画效果,使小说构成回忆和感觉的建筑物。
你们以为西蒙这种方法好不好?我以为绘画、文学两码事。文学一路看下去,是时间的过程。古人“一目十行”,是比喻。音乐因为有和声,占了大便宜。文学不能有和声,吃亏了。文学只能是一条线进行,即便字字珠玑,还是一条线,不像音乐可以同时进行。
绘画,是个平面,壁画再长,时间感还是有限,看到后面,前面早忘掉了。用文字暗示色彩,可以。但色彩是明视的,面对面的,所以我的办法是隐去画家,显示绘画性。
文学,千万不要模仿音乐。他们把诗模仿音乐,不好的。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如果音乐的韵脚也这么来,像什么?
诗歌诗歌,一直误解到现在。诗是诗,歌是歌。
我的诗只能读,不准朗诵的。诗有微妙的默契,读时,自有韵律流动,一朗诵,全没了。
我现在不太听音乐。我读乐谱,读时,可以品味到那种韵味。
(停下来,哼肖邦一曲的开头两句)
强调文学的绘画性,是自设罗网。在实体上,不要让文学有绘画的外在效果。我写的东西始终要告诉大家:这是文学,不是音乐,不是绘画——我的文学,是步步为营,绝不设防,布满陷阱,通行无阻。
下棋、击剑,都是这样。你走棋,出剑,要知道他下一子、下一剑是什么,你下一子,下一步,已经迎上去,再下一步也埋伏好了,等待反攻。
兵法的态度,击剑的技巧。
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我听来是在挖苦人,骂人。我是诗画两栖动物,难免被骂——我先骂在前头。
西蒙,我还是喜欢。他严肃,诚恳,福克纳之后,他是最具现代性的。
让大家看死命做作的东西,看腻,再看脱略自然的作品,是一种救赎。(座中有学生问:什么叫做“脱略”?木心:潇洒,在重要关头放得开,在乎到了不在乎)让他们去弄吧。他们把文学置之死地而后快,我把文学置之死地而后生。
艺术,弄到现在要人命,天生难懂。十八世纪用脑和胃写文字,很实际;十九世纪用心和肾脏写(爱情);二十世纪用眼睛和手写。我们呢,要用灵魂和皮肤来写。
我是落后在本世纪前面。
再谈西蒙。他把绘画方法放在文学中,不是我说的,是他自己公开讲的。他的小说《三联画》,讲明了用绘画的三联画手法。他自己说:构成作品统一性的,是绘画性质的统一性。
他大概很得意。我总觉得有点自扰。
“三位一体”,是宗教提出来的。自然中好像没有这回事。西蒙想做画家,做不成,在文学中解解绘画的情结,我觉得是分外事。我有做不成音乐家的情结,那就让这情结去好了,不必放在文学中解。
又,他在文学中只讲印象,不谈主见,又太做作了。作家、读者,都很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深度,自自然然呈现出来,莫扎特大把大把挥霍他的才能——我愿意和读者分享快乐。西蒙的小说,如果你们偶然得到,不妨细细看。看某一段,看懂了,就可以放下。要看全书,太累了。
我常把艺术比作酒,从葡萄摘下来,发酵……这过程非常惨淡、黑暗,一旦酿好,明艳爽口,饮之陶醉。
现代艺术非要在你喝酒时把酿酒的事统统告诉你,拉你到酒窖过程中一边看一边喝——何必呢?
米歇尔·比托尔(Michel Butor,1926— )。法国人。巴黎大学学哲学。后做中学老师。再后来在埃及、英国、美国等地任教。1957年发表《变》(La Modification ),得雷诺多文学奖,从此专门写作。评家认为他是个“思想活跃、学问渊博、抱负远大的作家”。大学时对超现实主义和现象学发生兴趣,后来认为这两者可以在小说中结合。第一部《米兰巷》(Passage de Milan ),把诗和哲学结合,其影响来自前辈马拉美、乔伊斯、卡夫卡,还有绘画的抽象派(好像脱不了这些来路)。
说说影响——一个艺术家,要有受影响的必要。莫扎特和海顿,明明影响了贝多芬。到了贝多芬的《第三交响乐》,自己的风格来了。
我呢,像个乞丐的碗,什么都要。盛来的东西,吃光,再去讨。文学的大户人家,我都去讨过——遭遇很奇怪:我在大户人家讨到的都是最好的东西。
而且我这个乞丐是付钱的。我要评论赞赏他们的。我吃过尼采家的地粮,一辈子讲不完尼采的高贵,我吃过耶稣手里的天粮,也一辈子赞叹耶稣的智慧圣灵。你们听我讲课,快四年了,受到我影响的人,有。有的人怕被人说受木心影响,那就小下去了。我是这样想:你认为受一个人的影响是不好的,那么你已经受了影响——坏的影响。
最好多受影响。
你受老子的影响,不会变成第二个老子。多受历史上先辈的影响,你会成熟。
课讲完了,以后大家来往就少了,可能就没有来往了。见了面,也言不及文学。美国快餐广告:“早上好,再见!”(美国俳句)。我讲的不是文学史,是一部怪诞小说,预计两百多万字。现在我不敢去动它。这是后话。
比托尔最早的作品,是《米兰巷》。《变》是成名作,意思大略:一个人去罗马,在火车上,周五,早上——用第二人称视角。用“你”,算是一法。不过你用新法,你一定要小心啊——他想着跟妻子分居,把情人弄到巴黎来。但一路劳顿,夹缠各种回忆、念头,最后到了罗马,想穿了,不找情人了,回巴黎,写作。
他们写的生活是这样。在一个有限的经历中,把它弄成万花筒。据说写得很精致复杂。他们的生活经历有限,完全靠技巧。他们只看到几颗心:妻子的心,情人的心,孩子的心。
总的评价:新小说派,第一特征是反巴尔扎克,认为传统小说靠虚构故事,安排情节,设计曲折,有计划安排人物的命运,都是愚弄读者。
对不对呢?我觉得倒也对的。看看中国古代小说,好有好报,恶有恶报,大团圆……是这样的。旧小说长此以往,小说是完了。
巴尔扎克给他们绑起来批斗——我觉得巴尔扎克同志比他们伟大、光荣、正确——巴尔扎克是老同志啊!
新小说派是怎样写的呢?分三点:一,注重写物件、环境。二,迷宫式的结构。三,采绘画效果。
自古以来,小说的中心是人,一向认为文学是人学。新小说派认为小说应该重视物,认为所谓现代人是处在物的包围中。人、世界,是看不透的,只能看到物的表面。
我觉得又对又不对。传统小说,有时是太主观,移情移物,小说主角心情一坏,天气也坏——是不可取。可是新小说派要把人赶出小说,那么请问:你的读者是人是物?
“左倾”幼稚病。
比托尔说:小说不仅是空间的迷宫,也是时间的迷宫。总之,不是要读者懂,是要读者不懂。
他们是有两把刷子:一是重复。重复意象(如《窥视者》中,种种物体都是“8”字形,又如《橡皮》中,主人公买橡皮,丢了,又买橡皮)。这种办法是很聪明的,结成一个煞有介事的大效果,我称它是“假伏笔”,比真伏笔还有效果。真伏笔要交代的,他们不交代,硬来。以后我也要用,软来——我们都可以用用看,用得它精彩。
我要重复到每一次都让你欲仙欲死。
一是时空交叉,而且是封闭式的,事情发生在车厢内,一个岛上,等等,逃也没处可逃。他们毕竟是法国人,精心策划,严密布置。
除了这两把刷子,比托尔还有所谓立体对称型结构。此外,还有克洛德的拼贴绘画法,格里耶的小说套小说,纹章工艺法等。
对我们有什么意义?有什么用处?
时间表:新小说走运是五十年代,1948、1954、1957,是以上诸家(萨洛特、西蒙、比托尔)小说发表成名时——那时,中国在做什么?西方古典作品留下来,现代作品也留下来。可是我们那些工农兵作品在哪里?真是一场噩梦——那时,法国新小说派真可谓代表世界潮流。
实际一点说,我们知道现代文学的新方法,新成果,新方向,我们可以用——好用,你就用;不好用,你就创造新东西。项羽说:彼可取而代之!我们说:彼可取而用之!
他们的方法,不失为新方法。
意识流,你不用,排斥,你傻啦!你家电灯我不用,我还是用煤油灯——那你去用,熏死你!
浅显一点说,看名画原作和看画册,两码事。
要广泛吸收。我的作品中,间接地,处处吸收现代文学。你们要去直接地学。上课,我告诉大家饭在哪里,牛肉在哪里,你们自己去拿。
只有懂古典,才能懂浪漫,这是浪漫派的本分。只有懂浪漫,才能懂各种现代潮流,这是现代派的本分。只有懂得现代派,才能向前走。
现代派小说,说古典派小说愚弄了读者,不久的将来,也有人会批评现代派小说愚弄了读者。我从旁看,一笑了之。天道好还。我不想愚弄读者。
有人说我是个老派文人,士大夫气,不懂现代的。大家听我讲古典,讲现代,将来要帮我争口气。
至于“学贯中西,博古通今”的说法,我向来讨厌。“学贯中西”,是两只脚的图书馆。“博古通今”,是走江湖的草药郎中。
最近写了两俳句,送给大家:
“傻得可爱,毕竟是傻。”
“智慧可怕,毕竟是智慧。”
你们初学艺术,是虚荣带向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