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讲 十九世纪法国文学(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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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一年六月二日

年青人无私无畏,其实私得厉害、畏得厉害,只有那点东西,拿掉就没有了。年青人谈人生,谈世界,其实说的是自己。

她与缪塞、肖邦,都有情恋,传说一时。她说肖邦有最优美的性格,最恶劣的脾气,最仁慈,又最刻薄。大家听了叫好,我以为没说出什么——情人,情人眼中的人,其实都是这样。

读福楼拜,要读进去,要读出来。我读时,与福楼拜的年代相差一百年,要读出这一百年;读《诗经》,相差三千年,也要读出来。

艺术充满艺术家的性格,比肉体的繁殖还离奇。维特、哈姆雷特、贾宝玉、于连,都流着作者的血。我喜爱于连,其实是在寻找司汤达——上帝造亚当,大而化之,毛病很多;艺术家造人,精雕细琢,体贴入微。

因瞧不起波旁王朝,司汤达的遗体葬在意大利——这不是好事,也不是坏事,是件很有意思的事。

居斯塔夫·福楼拜(Gustave Flaubert,1821—1880)。最早被译为福罗贝尔。巴尔扎克是文学上的巨人,福楼拜是文学上的圣人,以文学为宗教的最虔诚的使徒。父为外科医生,极有名望,反对儿子从事文学。父子吵,父亲说:“你学了最无用的东西。”儿子说:“脾脏有什么用?但割去脾脏,人就死了。”

《包法利夫人》(Madame Bovary )出,评价说福楼拜秉承医学的冷静,解剖人性。有漫画,画他一副医生打扮,在解剖包法利夫人。

十三岁,在学校小报当文学编辑。少年时的读物是莎士比亚、蒙田、雨果、马拉美。练习写小说,写上层社会青年的思想感情,流露他鄙视庸俗,浪漫主义情怀。

年青人都经过浪漫这个阶段。我们这两代人,时代动荡,以革命的名义来表达浪漫——入党、入团、参加少先队等等——其实是庸俗。加上运动轰轰烈烈,劳动的辛苦——你们被剥夺了浪漫主义的人权:浪漫主义是青年的人权。

你们的青春没有花朵,只有标语、口号、大字报。我们的青春在二次大战烽火中度过,在国共内战中度过。解放后,浪漫情怀被剥夺。我常常说浪漫情怀,意思是青年应该是这样的。我们没有像样的青春,至今恨恨不已。但可以安慰的,是死乞白赖拉到一点浪漫主义的尾巴,不是猪尾,是孔雀屏,有点光彩的。

“五四”得到的,就是西方浪漫主义的一点回光返照。

福楼拜的青年期健康,浪漫,像模像样。他也有苦闷,但我定义他们那种苦闷是“室内的苦闷”。

年青人无私无畏,其实私得厉害、畏得厉害,只有那点东西,拿掉就没有了。年青人谈人生,谈世界,其实说的是自己。年青人可以学音乐,画画,跳舞,但写小说不胜任。

对年青人一生的转变有重要影响的事件,如下:

死亡,最亲爱的人的死亡。

爱情,得到或失去爱。

大病,病到几乎要死。

旅行,走到室外,有钱的旅行和无钱的流浪。

福楼拜青年时即旅游,看世界。1849年11月到1851年5月,约一年半,他到了南欧,到了开罗、亚历山大埠、大马士革、贝鲁特。三十岁回来,成熟了。三十六岁写成《包法利夫人》,四十一岁写成《萨朗波》(Salammbô ),四十八岁完成《情感教育》(L’Éducation sentimentale )。

初写《圣安东尼的诱惑》,不成功,遇到大批评家圣伯夫(Sainte-Beuve),劝他写“黄色新闻”。三思,懂了,写成《包法利夫人》。出书后打官司,说他伤风败俗。律师为他雄辩,大胜,福楼拜以《包法利夫人》一书题赠。

三部作品都可说是精心结构:《包法利夫人》,极完整的肖像;《萨朗波》,斑斓、广阔、丰富;《情感教育》,交响乐。

他是世界文学中最讲究文法修辞的大宗师。他本人是个对世界的绝望者,深知人的劣败,无情揭露。他的小说人物都是些不三不四、无可奈何的角色。晚年说:我还有好几桶脏水(粪便),要倒到人类头上。

《包法利夫人》最完美,《情感教育》博大精深。他写的都是些他看不起的人,主张不动感情,不表立场。

我接受福楼拜的艺术观、艺术方法,是在二十三岁。当时已厌倦罗曼·罗兰。一看福楼拜,心想:舅舅来了。我到莫干山时,读的是福楼拜、尼采,由挑夫挑上山。

读福楼拜,要读进去,还要读出来。我读时,与福楼拜的年代相差一百年,要读出这一百年来;读《诗经》,相差三千年,也要读出来。

上次谈到艺术家的道德力量,大家可能觉得是个谜团,也可能终生是个谜团,谁能打破这个谜团,是各人造化。

福楼拜是个道德力量特别强、又特别隐晦的人物。《包法利夫人》在我看来是道德力量非常强的小说,但在当时,几乎被判为伤风败俗的大淫书。

艺术家的道德力量究竟是什么?大家思考。

他的艺术力量很奇妙。写极平庸的人与事,却有魅力,仔细看,有美感。有人以灯光照透他的书页,想要寻找魔力。纪德称其书是“枕边书”(他俩是同乡),将福楼拜视为老师。

我当年的枕边书是《红楼梦》。

福楼拜的好友布耶(Louis Bouilhet)早死,福楼拜难过,乔治·桑写信劝,劝得好:

“现在我看清为什么他死得那样年轻,他的死是由于过分重视精神生活,我求你,别那么太专心文学,致志学问。换换地方,活动活动,弄些情妇,随便你。蜡烛不应两头点,然而你却要点点这头,又点点那头。”

文学家之间的友谊,真伟大。

那时乔治·桑已经七十岁了,对福楼拜谆谆劝导。福楼拜不响,埋头写。三篇世界名著就此产生,永垂不朽,特别是《一颗简单的心》(Un cœur simple )。我第一遍读时,全心震动,之后大概重读过十几二十遍,乔治·桑却没来得及读到。

艺术家的关系,就要像乔治·桑与福楼拜之间那样,说得出,听得进,做得到。当时乔治·桑对福楼拜的批评指责,是在艺术观、方法论上面的否定,很重。按世俗眼光,当时福氏已名满法国,一代宗师,哪容得别人指责?可是福楼拜真会听劝,起初他还招架辩解,后来竟会说:“那么,您叫我怎么办呢?”

接着,他就一声不响写出了《一颗简单的心》。

福楼拜死,学生莫泊桑说:“终于,这次他倒下了。文学杀死了他,正如爱情杀死了一个情人。”左拉说:“情形是这样的——鲁昂(Rouen)五分之四的人不知道谁是福楼拜,另外五分之一的人都恨他。”

送葬者寥寥。但有左拉、莫泊桑、屠格涅夫——够了,够了。

屠格涅夫写信给左拉,说:“用不着把我的悲痛告诉你。他是我最爱的人。”

把警句写在案头床边,俗。但我年青时曾将福楼拜的话写在墙壁上:

艺术广大已极,足可占有一个人。

乔治·桑(George Sand,1804—1876)。父母早丧,随祖母生长于农村。十三岁入巴黎修道院,后来又回农村,在乡下如饥似渴读书。十八岁嫁男爵。丈夫只知吃喝,乔治·桑很厌恶。后携一子一女到巴黎(附带说,艺术家都有两个本能:脱离家庭,到大都市——其实有两面:离家而不入都市,枉然;入都市而仍有家庭,枉然)。以男装现身巴黎酒吧和沙龙,后以笔名乔治·桑独立发表作品。

她与缪塞(诗人)、肖邦,都有情恋,传说一时。她说肖邦有最优美的性格,最恶劣的脾气,最仁慈,又最刻薄。大家听了叫好,我以为没说出什么——情人,情人眼中的人,其实都是这样。

《安蒂亚娜》、《莱丽亚》、《木工小史》、《奥拉斯》,均为小说,不太好。我要推荐的是《魔沼》(La Mare au diable )、《弃儿弗朗索瓦》(François le Champi )、《小法岱特》(La Petite Fadette )这三本书,乔治·桑的精华,纯粹乔治·桑风格:温婉,清丽,细而不腻,好像没有人在写,自然流露。

少男少女最难写——那样简单,那样不自觉——乔治·桑写来好极了,这是女性的优越。以母爱入文学,但又严守文学的规范,对角色不宠爱,不姑息。

她先是个诗人,再做个母亲——早年我看不起乔治·桑,后来一看就服。福楼拜称她大师。福楼拜言必由衷,不是随便说说的。

三部都是中篇。晚年写神话之类,不好。生活过得平静幸福。按理说,司汤达、巴尔扎克、福楼拜三者并立,当中夹不进乔治·桑。但乔治·桑实在是伟大的。

司汤达(Stendhal,1783—1842)。他的《红与黑》(Le Rouge et le Noir ),实在是奇峰。《红楼梦》、《红与黑》,都是奇峰。原名玛利–亨利·贝尔。出身资产阶级家庭,早丧母。父亲是个思想保守的律师,祖父倒有启蒙思想。司汤达早年曾经从军,跟拿破仑征战欧洲。后定居巴黎,读书,准备写作。是个强人,好男儿。读书打仗,读书写作,干脆利落,时间也扣得很紧。

他研究哲学,观察人物性格,勤学苦修凡五年,自己造就自己,很有办法。历练成熟后又入军队,担任皇家及军队高职(早年曾随军征战莫斯科)。拿破仑失败后,司汤达流亡米兰,与“烧炭党人”来往,还研究音乐、美术。他的初期文章是评论音乐、美术的。

巴尔扎克是大舅,福楼拜是二舅,教我谆谆,司汤达是好朋友。他的初期作品,信不信,是写莫扎特传,写海顿,写《意大利美术史》,写完献给拿破仑。也写游记,据说博大精彩,笔法泼辣,其时不过三十多岁。

刚才提到的“烧炭党”,不是真的烧炭,是集会时穿烧炭工衣服。司汤达一直自称“米兰人”,希望在墓碑上写“米兰人”(艺术家和国家的关系,一个是艺术家无祖国,一个是艺术家决定国家)。司汤达被米兰人赶出,回巴黎,穷到有时一天一餐。他交游广阔,应英国报纸聘写报道,批评法国时政,死后结集名《英国集》。同时还写《论爱情》(De l’Amour )——世间只有两篇《论爱情》:柏拉图和司汤达——文字不多,点到为止。

1823年写《罗西尼的一生》(Vie de Rossini ),见解警辟,品位高超——个人艺术背景如此,长篇小说中却一字不谈音乐。凡大师,都这样,内心汪洋一片。后来又写《拉辛与莎士比亚》(Racine et Shakespéare ),书中观点,为后来批判现实主义形成道理。

1827年,第一部小说《阿尔芒斯》(Armance )问世,可理解为《红与黑》的前奏。第二部《法尼娜·法尼尼》(Vanina Vanini ,1829),革命与爱情之火熊熊燃烧——后收入中短篇集《意大利遗事》(Chroniques italiennes )——这时司汤达四十六岁。以其人生洞见,三十多年历练,遂动手写《红与黑》(Le Rouge et le Noir ),一年成稿,乃世界文学史上的奇迹。尼采对此书极为推崇。

他是文学上的军事学家,还以近二十年间,得成《拿破仑传》(Napoléon Bonaparte )。

五十年来,凡有中译本司汤达,我都注意,从来没有一次失望过。欣赏艺术,是单恋,艺术理也不理你的,还是靠爱。《红与黑》的故事,不讲了,去看书。一讲,成教条,成故事。可注几点:“红”指军装,“黑”指教袍。主角于连(Julien)夹在两者中间,故称“红与黑”。

艺术充满艺术家的性格,比肉体的繁殖还离奇。维特、哈姆雷特、贾宝玉、于连,都流着作者的血。我喜爱于连,其实是在寻找司汤达——上帝造亚当,大而化之,毛病很多;艺术家造人,精雕细琢,体贴入微。

尼采比司汤达晚生六十一年(司汤达死后两年,尼采出生,所以司汤达没听到尼采的赞美),他特别注意司汤达的心理分析。司汤达和梅里美的小说,就是尼采提倡的酒神精神——尼采自己没有这样讲。他不讲,我就讲。

司汤达去今一百五十多年。他是个有酒神精神的文学家。因瞧不起波旁王朝,他的遗体葬在意大利——这不是好事,也不是坏事,是件很有意思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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