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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奇文共欣赏
《光明日报》1988年2月16日的《语言文字》副刊登出一篇文章,题目叫做《中华母语及其教育科学化的研究》。原文照抄如下:
中华母语是汉民族在其生活的文化土壤里创造的智慧语言,它具有其他民族语言所没有的特点。许多西方语言学家如索绪尔、高本汉、布龙菲尔德等人,都作过恰切的评价。他们认为汉语是一个“完善的表词文字体系”。“文字就是第二语言”。“中国文字和中国的语言情形非常适合”。科学地分析研究母语交换的特点,开发智力的规律,有利于指导全民族的学习和应用。
任何语言都是各民族的先人们运用感官神经获得事物信息和处理信息后的产物。各民族的生理构造与机能是大致相同的,因此他们创造的语言也是大致相同的。例如,有声语言都是由音素构成的。西方拼音语言以很明确的音位观念来表达认识,各个音素间的界限很分明,音节结构比较复杂,故它的辅音很发达,元音很自由。为使其音素所承载的信息准确、丰富,它往往需要加词缀,以及性、数、格的变化来区别。汉语的有声语言也是由音素构成的。最早也曾用分明的音素表达概念,例如在甲骨文字里就已有大量的纯粹表音的假借字。但是先人们在实践中逐渐认识到音素分明、音节复杂易变的有声语言,不利于发声及信息的传递,于是逐渐地将音素分明的有声语言演化为元音辅音有机浓缩成一个声音的有声语言。在古代虽然有人想把汉语的音素分解开来,让辅音、元音各自分开,也不能被全民族所接受。例如明代的昆山腔,它在演唱时即是把汉语字的音素分解开来,这样它有音却听不清字,人们称之为“水磨腔”。汉语的音素分解后不符合汉民族的发声习惯,更不能简洁、准确、明晰地表达概念,说起来十分费力,听起来却模糊一片,失去了信息交换的价值。汉民族的言语系统早已进化到直接用元音辅音融为一个声体的层级。这种语言发声的方法是人在婴幼儿时习得的,它像母亲的乳汁一样渗透了中华民族每个人的细胞。
文字是有声语言的符号。各民族的语言文字最早都是形象符号集。那时一个图形表述的是一个全息形象,缺乏规律性统一性。有些图形复杂不易画准确,表述的信息不是共同的认识,就不能自由组合与交换。于是,文字便向着能表述准确信息及大信息量,以及具有通用性规律化的方向演进。这种演进朝着两个方向发展:一个是文字由各个音素共同承担,那就是印欧语言。一个是将字形表意与声音结合起来共同承担,那就是汉语。为使汉语文字的形体规律化、通用化、形象化、自由化,使形音有机融合,先民们发明了以笔划拼构图形表字的方式,即以最简单的点、横、撇、竖、捺等笔画组成表述全息形象的图形。这是一种以少量的笔画组成众多象形字的方法。它构成的图形不易混淆,表述的信息却准确丰富,承载的信息量却大而具有规律性,易为人们所传习,既能表述简单的信息,也能表述难以描述的复杂形象的全部信息,还能像自由电子一样,根据事物间的组合规律进行自由组合,去创造、表述获得的新信息的词语,从而扩大了文字表述信息的自由度,提高了信息表述的准确度、简洁度。
稍微有点语文常识的读者,读到这篇文章的第一段就会产生一系列的“不懂”。例如:(1)汉语是一种语言,怎么又是一种文字体系呢?(2)怎么文字就是第二语言呢?那么一种外国语又是第几种语言呢?(3)什么叫做“母语交换”?有些什么特点可以分析研究呢?
越往下看,问题越多。只举一个例子:本篇有十一处提到“音素”,这“音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叫人百思不得其解。例如作者说:西方拼音语言的各个音素间的界限很分明,它又往往需要加词缀以及性、数、格的变化来区别。这说的是怎么回事?又如作者说:汉人的祖先认识到音素分明、音节复杂易变的语言不利于发声及信息的传递,于是将音素分明的语言演化为元音辅音浓缩成一个声音的语言。这又说的是怎么回事?通篇从头到尾几乎没有一句是稍有语言文字常识的人所能理解的。没有这种常识的人当然更是一片模糊,只看见五花八门的没有定义的名词术语,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了。总归一句话,对这种文章,“疑义相与析”是绝对没有希望,只有“奇文共欣赏”了。
写这篇文章的人当然是个知识分子,很可能还是“高知”,可是写出来的文章却叫人无法理解。说实在的,在我们的知识分子中间,对语言文字缺少常识性理解的并不少见。这是非常不幸的事情,因为对合理的语文政策的阻挠常常来自他们。有人会说,不是现在的中学课本里隔三间五有“语文知识”课吗?以后的情形会好起来的。可是我不敢这样想。因为那些“语文知识”课讲的都是某些词语的意义和用法,某些句子格式的分析和运用,是我称之为微观语文知识的东西。至于宏观语文知识,这些课本里是不谈的。什么叫做宏观语文知识呢?我以为至少应该包括:语言是怎么回事?文字是怎么回事?文字和语言之间是什么关系?是不是有的语言能用拼音文字来书写,有的语言不能?汉语除了能用汉字书写外,是不是也能用拼音字书写?为什么直到大约七八十年以前,中国人的语言生活还是这样一种畸形现象:嘴里说的是方言,笔底下写的是文言,两不相干?这种情况是怎么形成的?为什么这种情况不能适应现代中国人的生活需要,因而要进行改革?哪些方面的改革已经成功或正在推进?哪些方面的改革还迟疑不决,止步不前?汉语要使用打字机,以及通过打字机使用电脑,是不是必须经过汉字形体的分析编成号码?因而不能脱离专业化,即限于一批以此为职业的打字员,不能通过拼音打字,打成汉字,使电脑这个一切现代化的关键手段普及到每一个会说汉语普通话的人?这一系列问题,其中的是是非非,都可以通过观察和实验得出答案。(请看《语文建设》1990年2期64页《受留学生青睐的中文信息处理课》。)这就是我所说的宏观的语文知识。这样的语文知识,我认为每一个受过中等教育的中国人都应该具备,正如他应该知道他的身体里有脑、心、肺、胃、肠、肝、肾等器官,各自起什么作用一样。这样,像前面转录的那种莫名其妙的文章就永远不会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