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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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么说,最后的结果还不错。第二天中午事情突然有了变化。男孩激动不已地跑上楼来。“他们来了,他们来了!”他边跑边喊。

“谁来了?”

“就是住在居留点那位女士!要做我妈妈的那位女士!她坐车来了。”

那位女士来到门前,她今天穿着一套比较正式的深蓝色衣裙,头上戴着式样古怪的帽子,上面还缀着一枚金光闪闪的帽针,另外——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竟然还戴着一副白手套,好像她前来拜访一位律师。她不是一个人来的,陪她来的是一个瘦高个年轻人,就是那天网球场上一个对付两个的那个小伙子。“我的兄弟迭戈。”她介绍说。

迭戈朝他点点头,没说一句话。

“请坐,”他对客人们说,“请别介意坐到床上……我们还没有购置什么家具。我给你们倒杯水好吗?不要吗?”

从居留点来的女士和她的兄弟并排坐在床沿上,她紧张地摘下手套,清清嗓子。“你能对我们重复一遍昨天说过的话吗?”她说,“从头说起,就从一开始说起。”

“如果从一开始说起,我们就得在这儿待上一整天了。”他说,他竭力做出从容不迫的样子,要给人一种思路清晰的印象,“我还是这么说吧。我们,我和大卫,来到这地方,就像来这儿的每一个人一样,是为了开始我们的新生活,有一个新的起点。我想为大卫做的,也是大卫想要的,就是一种像其他孩子那样的正常生活。可是——这么说吧,合乎逻辑的正常生活——他的正常生活里需要一个母亲,需要一个亲生母亲。我说得对不对?”他说着转向男孩,“你想要的也是这样,不是吗?你也想要自己的妈妈,是吗?”

男孩使劲点点头。

“我一直都确信——别问我为什么——只要我见到大卫的妈妈,我就能认出她来,现在我遇见了你,我知道我的感觉没错。不可能是偶然的巧合让我们闯进了居留点。肯定是有一只手指引着我们走到那儿。”

他可以看出迭戈那模样就像一颗快要爆裂的坚果:迭戈没听说过他提到的这个家族成员,也不想打听什么。那女的则不然,如果她没有心理准备,就不会来这儿了。

“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他重复道,“真的。”

迭戈的目光厌恶地盯着他。撒谎!那目光说。

他深吸一口气。“我看得出来,你们不相信我的话。我从来都没见过这孩子,怎么会是我的孩子?你对自己这么嘀咕。我向你恳求:暂且抛开怀疑,你明白吗?倾听发自你内心的声音。看着他。看着这孩子。你的内心怎么说?”

年轻女子一言不发,也没朝男孩看上一眼,却把目光转向她的兄弟,像是在问:你看到了吗?我告诉过你的。你听他这些胡言乱语,你听他这个疯狂的提议!我该怎么办?

她兄弟压低嗓门跟他说:“这儿有什么地方能让我们私下聊聊?就我们两个。”

“有啊,我们可以到门外去。”

他领着迭戈下楼了,穿过庭院,穿过草坪,走到树荫下的长椅那儿。“坐下谈。”他说。迭戈没有坐。他自己坐下了。“你想跟我说什么?”

迭戈一条腿跨到长椅上,俯身对他说:“首先,你是谁?你为什么要跟踪我妹妹?”

“我是谁,这没有什么关系,这不重要。我不过是仆役一样的人。我照看这孩子。我没有跟踪你妹妹。我只是在找孩子的母亲。这是有区别的。”

“这孩子是谁?你从哪儿捡来的?他是你的孙子吗?他的父母在什么地方?”

“他不是我的孙子,也不是我儿子。他和我没有血缘关系。只是船上一次偶然事故把我们拴到了一起,他在船上丢失了随身携带的文件。可是,为什么要追究这些?我们来到这里,我们所有的人,你、我、你妹妹、这孩子,过去的一切都被漂洗过了。这孩子碰巧由我来照顾。这也许不是我自己的选择,但我接受了。这些日子一直都是我带着他。我们的关系非常密切。可是我不能为他做所有的事情。我不可能做他的母亲。

“你妹妹——对不起,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是他的母亲,他亲生母亲。我说不上这其中发生过什么事情,但情况就是这样,完全就是这回事儿。在她的内心,她明白这一点。否则她今天来这儿还有别的什么理由不成?她表面上似乎很平静,可是透过她平静的外表,我可以看到她激动的内心,送来一个孩子,这可是一份天大的礼物。”

“居留点不允许有孩子。”

“没人敢把一个孩子跟他的母亲分开,无论规矩是怎么定的。你妹妹也不必非得住在那儿。她可以住到这里。这是属于她的,我要交还给她。我自己另找地方去住。”

迭戈把身子凑过来,像是要说什么悄悄话,却出其不意地朝他脑袋上打了一下。他大吃一惊,想要躲开他,不料第二拳又过来了。这两拳下手不重,却激怒了他。

“你为什么这样?”他站起来吼道。

“我不是傻瓜!”迭戈咬牙切齿道,“你以为我是傻瓜?”说着又恫吓地举起手。

“我压根儿就没有把你当成傻瓜。”他需要平息这年轻人的怒气,小伙子肯定是恼火极了——谁不恼火呢?——自己的生活里突然插进来这么一档子事,“我承认,这是一桩非同寻常的事情。但你不妨想想这孩子。他的需求才是最重要的。”

他的恳求没有奏效:迭戈还是对他怒目而视。他打出最后一张牌。“好吧,迭戈,”他说,“问问你自己的良心吧,你肯定不会拆散一对母子的。”

“用不着你来怀疑我的良心。”迭戈说。

“那就证明你的良心吧!跟我一起回去,向那个孩子证明你多么有良心。来吧!”他站起身去拉迭戈的手。

房间里,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奇怪的场景:迭戈的妹妹背对着他们跪在床上,注视着男孩——男孩仰卧在床上,在她身下——从她撩起的裙子下可以瞥见那结实而丰满的两腿。“蜘蛛在哪里?蜘蛛在哪里……?”她用尖细的高音哼唱着。她的手指顺着孩子的胸脯滑到腰间,她在逗弄他,呵他痒痒,逗他发出一阵阵笑声。

“我们回来了。”他大声说。她慌忙爬下床,脸唰地一下红了。

“伊内斯和我在玩游戏。”男孩说。

伊内斯!那么,这就是她的名字了!有名字就好办了!

“伊内斯!”迭戈唐突地招呼她一下。她把裙子撸下匆匆跟他出去了。走廊里传来情绪激动的小声交谈。

伊内斯走回来,她兄弟跟在后面。“我们想请你把所有的过程都重新说一遍。”她说。

“你要我重复我的提议?”

“是的。”

“很好。我的建议是你成为大卫的母亲。在他身上,我放弃所有的权利(他可以对我提出权利要求,但那是另一回事)。你摆到我面前的任何确认文件,我都会签署的。你和他可以作为母亲和孩子生活在一起。只要你愿意就可以这样。”

迭戈火气十足地哼了一声。“这简直是胡说八道!”他说,“你不可能成为这孩子的母亲,他已经有母亲了,把他生出来的母亲!没有他母亲的许可你不能领养他。你要听我的!”

他和伊内斯默默交换了一个眼神。“我要他。”她说话时没有对着他,而是对着自己的兄弟,“我要他。”她又说了一遍,“但我们不能待在居留点了。”

“正如我跟你兄弟说过的那样,你可以住在这儿。今天就可以留下来。我马上就可以搬出去。这里将是你的新家。”

“我不要你走。”男孩说。

“我不会走远的,我的孩子。我要住到埃琳娜和费德尔那儿去。你和你母亲随时可以来看我们。”

“我要你留在这儿。”男孩说。

“你真是太可爱了,但我不能插在你和你母亲之间。从现在开始,你和她要生活在一起了。你们将成为一家人。我不可能成为这个家庭的成员。但我随时会过来帮个忙,我就做个仆人和帮忙的人。我向你保证。”他转向伊内斯,“你同意吗?”

“可以。”她一旦拿定主意,马上就没有别人说话的份儿了,“我们明天再过来。我们会把狗带来。你的邻居会反对养狗吗?”

“他们不敢反对的。”

第二天一早,伊内斯和她兄弟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扫过地板,擦洗过瓷砖,换过了床单。他自己的东西全都打成了一个卷儿,搁在一边准备带走。

迭戈先上来,肩上扛着一个手提箱。他把箱子放在床上。“还有很多东西。”他没好气地提醒说。果然是有不少:一个行李箱,超大,还有一大堆床上用品,其中有一床很大的鸭绒床罩。

他,西蒙,临走的告别仪式并不很长。“乖啊。”他对男孩说。“他不吃黄瓜。”他对伊内斯说,“他睡觉时要让灯开着,他不喜欢睡在黑暗里。”

她好像没在听他说话。“这里很冷。”她说着一边搓着手,“一直都这么冷吗?”

“我会买一个电暖器送过来。明天或是后天吧。”他向迭戈伸出手,后者不情愿地跟他握了握。然后,他就拿起行李卷儿,没有回头再看一眼,就大步离开了。

他声称要跟埃琳娜住到一起,事实上他却不打算这样。他一路走到码头,周末的码头没有什么人,他把自己的东西搁到二号码头旁边大家放工具的小棚屋里,然后回到小区去敲埃琳娜的房门。“嗨,”他说,“我能跟你谈谈吗?”

喝茶时,他把新情况简略地跟她说了说。“我敢肯定大卫会健康成长的,因为有母亲照顾他了。我一个人把他拉扯到大,实在不是好事。他不能在生活的重压下成为一个小男子汉。孩子是需要童年的,难道不是吗?”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埃琳娜说,“一个孩子又不是一只小鸡,你能把它塞到另一只鸡的翅膀下让它长大。你怎么能把大卫交给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女人呢,那女人也许是一时心血来潮,等过了一个星期,她不感兴趣了,又把他给退回来怎么办?”

“拜托,埃琳娜,在见过伊内斯之前不要对她品头论足。她可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恰恰相反,我相信她这样做是因为有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在推动她。我希望你能帮助我们,去帮帮她。她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她没有做母亲的经验。”

“我不是对伊内斯品头论足。如果她来寻求帮助,我会帮她的。可她不是你孩子的母亲,你不应该这么叫她。”

“埃琳娜,她真是他的母亲。我来到这个地方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个坚如磐石的信念:只要我见到这个人,我就知道这男孩的母亲是谁。在我看见伊内斯的那一瞬间,我就明白是她了。”

“你是凭直觉吧?”

“不止是直觉。是确信。”

“确信,直觉,幻觉——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这些有什么区别?如果我们都像你一样靠直觉过日子,这世界还不乱套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会乱套。如果接下来结果不错,时不时地闹出个小乱子又有什么关系?”

埃琳娜耸肩,“我不想和你争了。你儿子今天没来上课。这是他第一次缺课。如果他想放弃音乐,请你告诉我一声。”

“这事情不再由我来决定了。再说一遍,他不是我儿子,我也不是他父亲。”

“真的吗?你总是否认这一点,但有时候我实在是很疑惑呢。我不再说了。你今天晚上住什么地方?跟你的新家庭在一起?”

“不。”

“你要睡在这里?”

他从桌边站起来,“谢谢你,但我已经有了别的安排。”

这一晚,尽管有巢居在檐沟里的鸽子不停地发出窸窸窣窣和咕咕的声音,他在小窝棚里躺在麻袋上的一夜睡得还算相当不错。他没吃早饭就走了,却还能干上一整天的活儿,最后还感觉良好,即使身子有些轻飘,有点像幽灵。

阿尔瓦罗问起男孩,他一时感动之下差点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阿尔瓦罗,告诉他男孩的母亲找到了。可马上想起埃琳娜听到这个消息时的反应,他打消了那个念头,就撒了个谎:大卫被他老师带去参加一个大型露天音乐会了。

露天音乐会,阿尔瓦罗嘀咕着,看上去有些疑惑:那是怎么回事,在哪举行的音乐会?

不清楚,他回答,然后改变了话题。

如果这孩子再也不能见到阿尔瓦罗,还有他的朋友,那匹拉货的马国王,这对他似乎是一个遗憾。他希望,一旦她和他的关系稳固之后,伊内斯会允许男孩到码头上来玩。过去的事太像雾里看花,以致他都弄不清自己的记忆是真的,还只是他想象出来的故事。但他确实知道,如果他自己是那个孩子,他会很愿意每天清晨和一群成年男人一起出发,和他们待在一起,看着他们从大船上卸货装货。为了这孩子他不能不挣这份薪水,对他来说,似乎只要不是用力太猛或是麻袋太大就行。

他曾打算给那家橘子果蔬店打电话,叫他们给他留货,可是他去得太晚了:等他到了那儿,店门已经关了。他饥肠辘辘,又孤身一人,只好再次去敲埃琳娜的房门。费德尔开的门,他穿着睡衣。“嗨,小费德尔,”他说,“我可以进来吗?”

埃琳娜坐在桌边做针线。她没朝他打招呼,也没有抬起头。

“喂,”他说,“出什么事了吗?发生什么事了?”

她摇摇头。

“大卫不能再来这儿了,”费德尔说,“那位新女士说他不能来。”

“那位新女士,”埃琳娜说,“说过了,你儿子不能和费德尔一起玩。”

“可这是为什么?”

她耸耸肩。

“给她一点时间,让她安顿下来吧。”他说,“她从来没做过母亲。一开始她肯定会感到有些把握不定。”

“把握不定?”

“把握不住自己的判断。过于谨慎吧。”

“就像禁止大卫和他的朋友一起玩?”

“她不认识你也不认识费德尔。一旦她了解了你,她会看出你对孩子有好的影响。”

“你怎么知道她会了解我们?”

“你和她总会碰到一起的。毕竟你们是邻居嘛。”

“那就走着瞧。你吃过了吗?”

“没有。我去商店时那儿关门了。”

“你是说橘子?那家店星期一就关门了,我本来想告诉你。如果你不介意,这是我们晚餐剩下的,我给你热一锅汤吧。你现在住哪儿?”

“码头旁边的一个屋子。有点简陋,不过只是临时居住。”

埃琳娜给他热了一锅汤,切了几片面包。他尽量想吃得慢一些,可忍不住就狼吞虎咽起来。

“恐怕你晚上不能住这里,”她说,“你知道为什么。”

“当然。我不会要求住这里。我的新住处还挺舒服的。”

“你被赶出来了,不是吗?从你自己的家里。这是事实,我看出来了。你这可怜的家伙。跟自己那么喜欢的孩子分开了。”

他从桌边站起来。“只能如此,”他说,“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谢谢你的晚餐。”

“你明天再来吧。我会给你吃的。我也只能为你做这个了。给你吃的,安慰你。虽然我觉得你是犯了个大错误。”

他走了。他本该直接去他码头那儿的新家,但他犹豫了一下,穿过院子,登上楼梯,轻轻敲着他原来公寓的门。门底下有一线亮光:伊内斯肯定还没睡。他等了好一会儿,又敲了门。“伊内斯?”他轻声喊道。

隔着一手宽的房门,他听见她在问:“谁呀?”

“是西蒙。我能进来吗?”

“你有事吗?”

“我能看看他吗?只是一小会儿。”

“他睡了。”

“我不会弄醒他的,只是看一眼。”

那边默不作声。他推推门。里面锁上了。过了一会儿,咔嗒一声灯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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