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为什么非要我说西班牙语?”
“我们必须要说某种语言,我的孩子,除非我们像动物一样只会咆哮或嚎叫。如果我们想说话,最好就是大家都说同一种语言。是不是这个道理?”
“可为什么是西班牙语?我讨厌西班牙语。”
“你不必讨厌西班牙语。你西班牙语说得挺好。你的西班牙语比我好。你只是在闹脾气。那么你想说什么语言呢?”
“我想说我自己的语言。”
“根本不可能有什么自己的语言。”
“有啊!啦啦法法也英土土。”
“是莫名其妙的胡言乱语。什么意义都没有。”
“有意义的。对我有意义。”
“也许有吧,可是对我就没有任何意义。语言必须对我对你都有某种意义,否则就不能算是语言。”
男孩蔑视地把脑袋一甩,“啦啦法法也英!看着我啊!”这姿态肯定是从伊内斯那儿学的。
他盯着孩子的眼睛。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他看出了什么东西。他说不出那是什么。那东西像是——他脑子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就像是一条鱼,你试图要抓住它,它却拼命挣脱开去。但又不像鱼——不,像是鱼的相似物。或者说像是鱼的相似物的相似物。像是像是的像是。这一瞬过去了,他只是默不作声地站在那儿,凝视着。
“你看见了吗?”男孩问。
“我不知道。停下来吧,我都感到头晕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男孩脸上带着胜利的微笑说。
“不,你不知道。”
“你在想我会变魔术。”
“根本不是。我想什么你根本不知道。现在,你可听好,我要说的是关于语言的事儿,很严肃的话题,我想让你牢记在心。
“每个人来到这个国家都是异乡人。我来的时候是异乡人,你来的时候是异乡人。伊内斯和她的兄弟也是异乡人。我们从不同的地方来到这里寻找新的生活。但现在,我们都在同一条船上。所以,我们必须彼此协作。我们协作的一个方式就是说同样的语言。这是规则。一条很好的规则,我们应该遵守这条规则。不仅是遵守它,而且还要非常用心地遵守,不能倔得像头驴。要用心,还要心存善意。如果你拒绝这样做,如果你不好好对待西班牙语,坚持说你自己的语言,那你就会发现自己生活在一个孤独的世界里。你会没有朋友。你会被人遗弃。”
“什么叫被人遗弃?”
“就是哪儿都没有你的位置。”
“我反正没有朋友。”
“你进了学校情况就会改变。在学校里,你会交到许多新朋友。再说,你是有朋友的。费德尔和埃琳娜是你的朋友。阿尔瓦罗是你的朋友。”
“还有国王是我的朋友。”
“国王也是你的朋友。”
“还有达加先生。”
“达加先生不是你的朋友。达加先生试图诱惑你。”
“什么叫诱惑?”
“他想用米老鼠和冰淇淋把你从母亲身边引开。记不记得他给你吃冰淇淋那天,你多么难受?”
“他还给我喝火水了。”
“火水,你说的是什么玩意儿?”
“那东西让我喉咙火辣辣的。他说是一种魔水,你觉得不舒服时可以喝上两口。”
“达加先生从口袋里掏出的魔水,装在一个小银瓶里?”
“大卫,以后绝对不能再喝达加先生小瓶里的魔水了。那也许是成年人的药剂,但对小孩没有好处。”
他没把火水的事情告诉伊内斯,只是跟埃琳娜说了。“他正在掌控这孩子。”他告诉她,“我没法跟他竞争。他戴着耳环,拿着刀子,还喝烈酒。他有一个漂亮的女友。他家里的电视播着米老鼠。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这孩子头脑清醒。伊内斯也被这男人迷惑了。”
“你还能指望怎样?从她的角度来看看。她那个年纪的女人没有孩子——她自己的孩子——开始焦虑起来了。从生物学意义来说就是这样。从生物学来说,她现在处于发情期。我真奇怪你居然毫无感觉。”
“我觉得伊内斯不是这么回事——不是生物学意义上的事儿。”
“你想得太多了。只是想来想去一点用处都没有。”
“埃琳娜,我看不出为什么伊内斯还需要一个孩子。她有一个男孩了。他是作为礼物来到她身边的,完全出乎意料,一个完美而天真无邪的礼物。对任何一个女人来说,这样一件礼物应该足够了。”
“是的,但他不是她自己生的孩子。她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一点。如果你在这件事情上不做点什么,过段时间,小大卫就该由达加先生做他的继父了,接着就会出现带有达加血统的弟弟妹妹。如果不是达加先生,那也会是别的什么男人。”
“你说如果我不做点什么,那是什么意思?”
“如果你不给她一个你自己的孩子。”
“我?我连做梦都没想过这种事儿。我不是做父亲的材料。我被派定做叔叔了,不是父亲。再说,伊内斯不喜欢男人——至少我的印象是这样。她不喜欢男人的大嗓门,不喜欢男人的粗鲁和秃发。如果她不想让大卫成长为一个男人,我也不感到奇怪。”
“做父亲又不是一门职业。也不是某种形而上的命运。你不必喜欢那女人,她也不必喜欢你。你只要跟她交媾就是了,你看着吧,九个月后,你就能做父亲了。简单得很。任何男人都会的。”
“绝非如此。做父亲不只是去跟一个女人交媾,而做母亲也不只是给一个男人的精子提供容器。”
“好吧,那你怎么形容现实世界中为人父母这回事?如果不是某个男人的精子进入某个女人的子宫里使之妊娠,然后通过那女人的产道分娩出来,你不可能来到这世上。你只能由女人和男人生出来。没有别的来路。原谅我说话这么直白。那么,问问你自己:是让我的朋友达加把他的精子播到伊内斯身体里,还是让我自己来?”
他摇摇头,“够了,埃琳娜。我们换个话题好吗?大卫告诉我有一天费德尔朝他扔了块石头。那是怎么回事?”
“不是石块,是一颗小石子。如果他母亲不让他跟别的孩子好好相处,这样的情况就难以避免,如果她总是这么怂恿他那种自我优越感,别的男孩就会结伙对付他。我说过费德尔了,我责备过他了,但不会有用的。”
“他们曾是最好的朋友。”
“你把伊内斯带进来之前他们曾是最好的朋友,那是放任她那种古怪的育儿念头之前的事儿,这也是你应该收复自己家庭的一个理由。”
他叹了口气。
“我们可以私下谈谈吗?”他对伊内斯说,“我有事想跟你谈谈。”
“能等一会儿吗?”
“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男孩在隔壁房间喊道。
“不关你的事。”然后对伊内斯说,“对不起,只要一会儿,我们到外面去好吗?”
“你们在说达加先生的悄悄话?”男孩喊着。
“跟达加先生一点关系都没有。是你母亲和我之间的一点私事。”
伊内斯揩干手取下围裙。她和他离开屋子,穿过游乐场走到公共场地。男孩倚在窗前一直望着他们。
“我想说的是跟达加先生有关。”他停了停,吸了口气,“我能理解你想再要一个孩子。是这回事吗?”
“谁告诉你的?”
“大卫说你想再给他生个弟弟。”
“那是我给他讲睡前故事。那桩事情发生后就过去了,那不过是个念头。”
“哦,念头可以成为现实的,就像精子可以成为血肉之躯。伊内斯,我不想让你尴尬,所以,我以极度尊重的态度跟你简单说几句,如果你考虑要和一个男人建立一种生养孩子的关系,你也许应该考虑我。我准备扮演这样的角色。扮演好角色,然后退场,然后继续做你们的保护人,为你和你的任何孩子提供必需的帮助。你可以把我称作孩子们的教父。或者,如果你喜欢,可以把我说成是他们的叔叔。我会忘掉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你和我之间的事情。它会从记忆中抹去。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就这样。我说完了。请不要马上回答。考虑一下。”
暮色降临,他们默不作声地走回公寓。伊内斯大步走在前面。她显然很不开心,或是很不安:她都不愿再多看他一眼了。他责备埃琳娜让他处于这么个境地,也责备自己。居然用这么粗鲁的方式来推销自己!就像在推销安装水泵!
他追上她,抓住她的胳膊,把她的脸转向自己。“那是不可原谅的,”他说,“对不起。请原谅我。”
她没有说话。她站在那儿活像是一尊木雕,她胳膊垂在两边,等着他放她走。他松开了手,她蹒跚地走开了。
他听见男孩从高处的窗子里朝外喊:“伊内斯!西蒙!快来!达加先生来了!达加先生来了!”
他暗自咒骂着。如果她是在等候达加先生,为什么不提示他一下?再说她看上了这男人身上哪一点,那副趾高气昂的派头,头上那股润发香脂味儿,还是那口不卷舌的鼻音?
达加先生不是一个人来的。他那个漂亮的小女友也来了,穿着闪亮的红色荷叶边白裙子,戴着一副双轮战车轮子形状的沉甸甸的耳环,随着她的动作不停颤动着。伊内斯矜持而冷淡地跟他们打了个招呼。而达加先生就像在家里一样,随意地往床上一躺,也不管那姑娘是不是自在。
“达加先生要带我们去跳舞。”男孩宣布说。
“我们说好要去居留点。你知道的。”
“我不想去居留点!太无聊了!我要去跳舞!”
“你不能去跳舞,你年纪太小。”
“我可以跳舞的!我不小了!我给你看。”他在地板上旋转了一圈,他穿着蓝色软鞋的脚轻轻移动着,倒也不失优雅,“看!看见没有?”
“我们不能去跳舞,”伊内斯果断地说,“迭戈就要来接我们了,我们要和他一起去居留点。”
“那么达加先生和弗兰妮也要一起去!”
“达加先生有他自己的计划。你不能指望他放弃自己的打算跟我们走。”她说这话好像达加不在屋里似的,“再说,你也完全知道,居留点不允许外人进去。”
“我就是外人,”男孩不服气地说,“他们就让我进了。”
“是的,可你的情况不同。你是我的孩子。你是我的生命之光。”
我的生命之光。当着外人说这样的话,太奇怪了!
迭戈出现了,另一个兄弟也一起来了,那个兄弟从来不开口说话。伊内斯看到他们来了,松了口气。“我们准备好了。大卫,拿上你的东西。”
“不!”男孩说,“我不走。我要开派对。我们可以搞个派对吗?”
“没时间搞派对了。我们也没有什么东西来招待客人。”
“不对!我们有酒!在厨房里!”一眨眼工夫,他就爬上厨房碗柜摸到最上面一层搁板,“瞧!”他嚷喊着,得意扬扬地拿出一瓶酒,“我们有酒!”
伊内斯的脸唰地红了,她想从男孩手里夺过酒瓶——“这不是红酒,这是雪利酒。”她说。但他躲开了。“谁要酒?谁要酒?”他喊叫着。
“我!”迭戈说。“我!”他那个沉默寡言的兄弟也说。瞧着自己姐妹的恼怒样儿,他们大笑起来。达加先生也加入进来,“还有我!”
酒杯不够六个人使用,男孩便拿着酒瓶子和一只平底杯绕着大家走来走去,他把雪利酒倒入杯中,等那人庄重地喝干再倒给下一个。
他走到伊内斯身边。她皱着眉头推开酒杯。“你一定得喝!”男孩命令道,“我是今晚派对之王!我命令你一定要喝下去。”
伊内斯拿过杯子,像贵妇人似的抿了一口。
“现在该我了。”男孩宣称,没有人阻拦他,他举起瓶子对嘴狂饮一口。那一瞬间,他得意扬扬地凝视着聚集在周围的人,但这工夫他噎住了,咳了起来,酒都咳出来了。“太呛了!”他喘息着说。酒瓶差点从他手里滑落,达加先生眼疾手快地接住了。
迭戈和他的兄弟一阵大笑。“你怎么啦,高贵的王?”迭戈说,“撑不住酒劲了?”
男孩咳呛平息下来。“再来点!”他嚷喊着,“再来点酒!”
如果伊内斯再不出来制止,那就该他,西蒙,站出来说话了。“够了!”他说,“太晚了,大卫,咱们的客人要走了。”
“不!”男孩说,“不晚!我要玩游戏。我要玩‘我是谁’的游戏。”
“‘我是谁’?”达加问,“你怎么玩这个游戏?”
“你必须把自己装扮成另一个人,然后每个人都来猜你是谁。上一次我装扮玻利瓦尔,而迭戈马上就猜到了,是不是,迭戈?”
“可是怎么罚你呢?”达加问,“如果我们猜对了,该怎么罚你?”
男孩似乎不知怎么说才好。
“我们以前是这样来玩的,”达加说,“如果我们猜中了,你就得讲出一个秘密,你最珍惜的一个秘密。”
“我们得走了,没有时间玩游戏了。”伊内斯无精打采地说。
“不!”男孩说,“我要玩另一个游戏。我要玩‘真话连环问’。”
“听起来这个游戏更好,”达加说,“告诉我们怎么玩这个‘真话连环问’?”
“我问一个问题,然后你回答,不能撒谎,必须说真话。如果不说真话你就得受罚。好不好?我要开始了,迭戈,你的屁股干净吗?”
一阵沉默。第二个兄弟脸红了,接着爆发出一阵大笑。男孩也欢快地笑了起来,像跳舞似的旋转了一圈。“快说!”他叫喊着,“说真话说真话!”
“只玩一轮,”伊内斯退让一步,“不能提粗鲁的问题。”
“不提粗鲁的问题。”男孩同意了,“又轮到我了。我的问题是——”他将房间里的人环视过来,从一张脸看到另一张脸,“我的问题是问……伊内斯的!伊内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爱谁?”
“你,我最爱你。”
“不,不是我!我问的是,你最喜欢让哪个男人在你肚子里生一个娃娃?”
一阵沉默。伊内斯嘴唇紧抿着。
“你喜欢这个,还是这个,这个,还是这个?”男孩把屋里的四个男人一个个指过来。
他,西蒙,第四个男人,出声制止了。“不准提粗鲁的问题,”他说,“你这就是粗鲁的问题。一个女人不能和自己的兄弟生娃娃。”
“为什么不能?”
“她就是不可以。这里不存在为什么。”
“就是有为什么!我可以随便问什么问题!游戏就是这样的。你想让迭戈在你肚子里生一个娃娃,还是想要菲利普?”
为了伊内斯的缘故,他又出来制止了,“够了!”
迭戈上前制止。“该走了。”他说。
“不!”男孩说,“说真话说真话!你更爱谁,伊内斯?”
迭戈转向自己妹妹,“说点什么吧,随便说说。”
伊内斯不作声。
“伊内斯不想跟任何男人有什么关系。”迭戈说,“好了,你的问题有答案了。她不想要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她想要自由。现在我们可以走了。”
“真的吗?”男孩转向伊内斯,“不是真的吧,是不是?你答应过要给我一个弟弟的。”
他又出面来制止他了。“一次只能问一个问题,大卫。这是规则。你问了问题,你有了答案。就像迭戈说的,伊内斯不想要我们任何一个。”
“但是我要一个弟弟!我不要做独生子!太无聊了!”
“如果你真的是想要一个兄弟,到外面自己找去。从费德尔那儿开始。把费德尔当作你的兄弟。兄弟不必一定从自己母亲子宫里出来。你可以自己去建立兄弟情。”
“我不知道什么叫兄弟情。”
“听你这么说我很惊讶。如果两个男孩都愿意把对方称作兄弟,他们就开始有了兄弟情。很简单,就是这么回事。他们还可以聚集起更多的男孩,把他们也都变成自己的兄弟。他们可以发誓互相忠诚,并选定一个名称——七星兄弟会,或是洞穴兄弟会,诸如此类。甚至,如果你喜欢,也可以叫大卫兄弟会。”
“或者也可以组建一个秘密兄弟会。”达加先生插进来说。他两眼放光,微微带着笑容。男孩似乎从不听他,西蒙的话,现在却似乎完全呆住了。“你们可以宣誓保守秘密。没人会发现你们这个秘密兄弟会。”
他打破了沉默,“今天晚上就到此为止。大卫,去把你的睡衣拿来。你让迭戈等得太久了。给你的兄弟会想一个好名称吧。然后,等你从居留点回来,你可以邀请费德尔做你第一个兄弟。”他转向伊内斯,“你同意吗?你批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