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四点钟,二号码头最后一批货都装到了运货马车上。套着挽具的国王和它的同伴站在一起,安静地凑着饲料袋嚼着草料。
阿尔瓦罗伸出手臂朝他微笑着。“又卸完了一船,”他说,“感觉不错,不是吗?”
“应该不错。可我总忍不住要问自己,这个城市怎么会需要这么多的谷物,一个星期完了,又是一个星期,还是那么多。”
“这是粮食啊。我们不能没有粮食。这里不仅为诺维拉卸货,也得供应其他内陆地区。这就是码头的意义:你得为内陆服务。”
“不过,说到底,这是为什么?这些船从海外运来粮食,我们从船上把它卸下,其他人再来碾磨和烘焙,最后吃进肚子里再变成——我该怎么说?——粪便,然后粪便再流回海里。这个过程有什么感觉不错的呢?应该怎么对它赋予宏观意义呢?我看不出任何宏观意义的可能,看不出这儿有什么高端设计。只不过是吃喝拉撒罢了。”
“你今天情绪坏透了!人肯定不需要什么高端设计来证明生命存在的意义。生活本身就是美好的。让食物进入流水线,给你的同伴的生活出一份力,这是双倍的美好。你怎么会质疑这样的事情?再说,难道你要跟面包过不去吗?想想那位诗人说的:面包像阳光那样进入我们的身体。”
“我不想争辩,阿尔瓦罗,但我说这话只是客观地陈述我们码头工人的作业,把东西从A处搬到B处,搬完一袋再搬下一袋,一天又一天地这样搬下去。如果我们所有的汗水都是为了某个更崇高的事业,那又另当别论。然而,吃是为了生活,生活是为了吃——这只是细菌的生命形态,不是……”
“不是什么?”
“不是人类的。不是造物的顶端。”
通常是午餐休息时间才有的哲理性讨论——我们是一死了之,还是将无休无止地轮回转世?更远的星球是绕着太阳转,还是它们彼此互相转圈?就可能性而言,这是一个最好的世界吗?这会儿本该结束了——可是今天,他们却没有回家去,装卸工三三两两地走过来听他们辩论。阿尔瓦罗朝他们转过身,“你们怎么说,同伴们?我们是不是应该像我们这位朋友说的那样,需要一个宏伟的规划,还是像我们现在这样——从事这样的工作,过着这样的生活,就挺不错了?”
一阵沉默。从一开始,这些工人就非常尊重他,西蒙。对他们中间某些人来说,他的年纪足以做他们的父亲了。但是,他们也很尊重自己的领班,甚至崇敬他。显然,他们不想选边站队。
“如果你不喜欢我们做的工作,如果你认为这份工作不好,”其中一个人开口了——他是欧亨尼奥——“那么你喜欢什么样的工作呢?你喜欢写字间的工作?你觉得写字间里的活儿对男人来说是一种更好的工作吗?或者是去工厂里打工?”
“不是,”他回答,“绝对不是。请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我们现在这里做的工作本身是有益的,是正当的工作。但这不是阿尔瓦罗和我讨论的目的。我们想讨论的是劳动的目的,其终极意义。我绝对没有想贬损我们现在做的工作。恰恰相反,这份工作对我有着重大的意义。事实上——”他有点失去头绪了,但这也没什么关系,“没什么地方比这儿更适合我了,跟你们一起并肩劳动。这段时间我在这儿待下来,体会到的只有同伴的支持和同伴的关爱。这样的日子让我非常愉快。所以才有可能——”
欧亨尼奥不耐烦地打断他:“那你就回答了你自己的问题了。想象一下没有工作,想象一下整天坐在公共长椅上无所事事,等着时间过去,身边没有同伴跟你分享开心事儿,没有同伴的善意来支持你。没有劳动,没有劳动的分享,是不可能有同伴情谊的,这不需要再被证明了。”他转过身环视周围,“难道不是这样吗,伙伴们?”
周围发出一片叽叽喳喳的赞许声。
“那么就像足球赛那样呢?”他试着从另一个话题切入,尽管内心不是很自信,“我们当然都彼此亲近,当然会互相帮衬,就像我们同属一支球队,在一起打比赛,赢在一起,输在一起。如果这种志同道合的爱好就是终极的美好,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搬运这些沉重的谷物,而不是去踢一场足球赛?”
“因为光靠足球你不能生活,”阿尔瓦罗说,“为了踢足球你必须活着,为了活着你必须吃饭。因为有我们的劳动,人们才能生活。”他摇摇头,“关于这事儿,我想得越多,就越是确信劳动不能跟足球相提并论,这属于不同的哲学范畴。我看不出,真的看不出,为什么你用这种方式来贬损我们的劳动。”
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他。一个个板着面孔,沉默不语。
“相信我,我根本无意贬损我们的劳动。为了证明我的诚意,我明天早上会提前一个小时来干活,并缩短我的午休时间。我每天扛包的数量还要做到不比这儿任何人少。不过,我还是想问: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是为了什么?”
阿尔瓦罗向前一步,伸出一条粗壮的胳膊揽着他。“我的朋友,英雄主义的卖力是没有必要的。”他说,“我们都了解你的为人,你没有必要证明自己。”其他工友也都上来拍拍他的背或是给他一个拥抱。他对所有人都微笑着,一一道谢。他眼里涌出了泪水,但还是不停地微笑。
“你还没见过我们这儿的大仓库,没见过吧?”阿尔瓦罗仍然紧握着他的手。
“没有。”
“要我说,那是一个令人难忘的场所。干吗不去看看呢?如果你愿意,马上就可以去。”他转向那位赶车人,后者弓着身子一直在等码头工人的争论结束,“我们这位伙伴可以跟你去大仓库看看,不是吗?是啊,他当然可以去。来吧!”他帮他坐到赶车人座位旁边——“也许你参观了大仓库,对我们的工作会更有好感。”
仓库离码头的距离比他想象的要远,坐落在河的南岸,河流在那儿拐了个弯开始变窄了。马儿一直踏着小碎步轻跑——驾车人有鞭子,可他不用那玩意儿,只是嘴里不时吆喝几下使马儿别太磨蹭——所以他们走了大半个小时才到那儿,一路上,两人一句话都没说。
仓库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田野上。它很大,面积如同一个足球场大小,高度相当于一幢两层楼房,两扇巨大的移拉门可容拉货马车轻松进出。
当天的工作似乎已经结束,因为没有工作人员在卸货。赶车人把运货马车停在装卸平台上,然后着手卸下马具,他则踱入这座巨型建筑的里边。闪闪烁烁的光线透过墙壁和屋顶之间的缝隙渗了进来,他看见那些足有几米高的麻袋堆垛,一座接一座的谷物之山一直延伸到幽暗的仓库深处。他信步走去,想数数到底有多少,但很快就乱了脚步。至少有一百万袋,也许是几百万袋。诺维拉有足够的磨坊能用来加工这些谷物吗?有足够的面包师能用来烘焙制作吗?有那么多的嘴巴能够吃下去吗?
脚下发出干燥的嘎吱声:谷粒从麻袋里漏出的声音。他脚踝碰上个什么软绵绵的玩意儿,不由自主地踢了开去。那玩意儿吱地尖叫一声。突然间,他意识到四周一片压低嗓音的窃窃私语,像是流水的声音。他大叫一声。他四周的地面上都是一些窜来窜去的活物。老鼠!到处都是老鼠!
“这儿到处是老鼠!”他大叫一声就往回跑,迎着车夫和看门人喊着,“里面的粮食撒得地上到处都是,你们这儿老鼠成灾了!真是太可怕了!”
那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是的,我们这里是有老鼠,”看门人说,“还有许多小老鼠。你都数不过来。”
“那你们什么都不做吗?这太不卫生了!它们会在粮食里做窠,会糟蹋粮食的。”
看门人耸耸肩,“你想要我们做什么?哪里有谷物,哪里就有啮齿动物。世界就是这样。我们曾带进来几只猫,但老鼠后来根本都不怕猫了,因为它们实在是太多了。”
“我不是跟你争辩什么。你们可以放置捕鼠器。你们可以放些毒饵。你们可以将整个房子做烟熏处理。”
“不能用有毒气体来熏蒸粮食仓库——这是常识啊!好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现在我要锁门了。”
第二天一早,他首先要做的就是找阿尔瓦罗谈这件事,“你还在夸耀那座仓库,但你自己是否亲自去过那儿?那里到处爬满了老鼠。我们辛辛苦苦地工作,结果是喂了一窝老鼠,这有什么可以骄傲的?这太荒唐了,简直是疯了。”
阿尔瓦罗朝他笑笑,这微笑是让他镇静下来却有点激怒他,“凡是有船的地方就一定有老鼠。凡是有仓储的地方就一定有老鼠。凡是我们人类繁衍的地方,老鼠也一样在繁衍。老鼠是聪明的动物。你也许可以说它们是我们的阴影。是的,它们消耗了一些我们卸到岸上的谷物。是的,它们在仓库里糟蹋粮食。可是,粮食产出的一路上都会糟蹋啊:在田野里,在火车上,在船上,在仓库里,在面包房的储藏间里。糟蹋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糟蹋也是生活的一部分。”
“糟蹋是生活的一部分,那也并不等于我们就不能去收拾一下!为什么要在仓库储存数千吨的谷物,让老鼠在里面做窠?为什么不按实际需要控制粮食的进口数量,一个月的吃完再进下一个月的?为什么不能把整个船运过程调度得更有效率,为什么我们明明可以用卡车却还要用马车运货?为什么这些谷物必须装进麻袋扛在人的肩背上?为什么不能从这头灌进容器,通过气泵管道把它们输送到另一头?”
阿尔瓦罗回答之前默默想了一阵,“你的想法会让我们所有人怎样呢,西蒙,如果这些谷物用气泵管来输送,就像你建议的那样,那么这些马怎么办?国王怎么办?”
“那么我们就不能在这个码头上工作了。”他回答,“这一点我认输。但也许我们可以找到组装气泵管或是驾驶卡车的工作。我们大家都会跟以前一样有活可干,只是工作类型不同,需要智慧,而不仅仅靠一把力气。”
“这么说来,你的意思是想把我们从畜牲般劳作的生活中解放出来。你要我们放弃在码头的差事,去找另一种工作,那种工作不必再把货包扛到肩上,不会再有货包上肩时麻袋里谷粒压在身上的感觉,不会再听着那种沙沙作响的声音,这时候我们就将失去与事物本身的接触——失去与喂养我们、赋予我们生命的食物的接触。
“西蒙,为什么你如此确信我们需要被挽救?你认为我们过着码头工人的生活是因为我们太愚蠢,干不了别的工作——太蠢了,不能去组装气泵管或驾驶卡车?当然不是。你现在了解我们了,你是我们的朋友,我们的伙伴。我们都不蠢。如果我们需要被挽救,我们现在完全可以自己救自己。不,我们谁也不蠢,是你所相信的那些花哨的推理太蠢,所以才给了你那种错误答案。这是我们的甲板,我们的码头——不是吗?”他左右环视一下,旁边的人都轻声应和着表示赞同,“这儿没有聪明机灵的地盘,只有事物本身。”
他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能相信说出这般反启蒙反开化的胡言乱语的,是他的朋友阿尔瓦罗。其余那些工人似乎都坚定地站在他那一边——那些聪明的年轻人,他每天跟这些年轻人讨论真相与表象、正确和错误。如果他不被他们所喜欢,他就只能走开——走开,离开他们那些无效的劳动。然而,他们是他的同伴,他对他们寄予良好的期望,他觉得对这些人是有责任的,他要劝他们不要循着错误的方向前行。
“听听你自己说的,阿尔瓦罗,”他说,“事物本身。你觉得事物就一直保持本身的样子不会改变吗?不。每件事情都在变化之中。你忘了你是漂洋过海来到这儿吗?海洋的水是流动的,因为流动而变化。你们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水流中。就像鱼儿生活在海里一样,我们生活在时间之中,必然随着时间而改变。我们是要求自己遵循码头工作的悠久传统,但不管这种心情有多么坚定,我们最终还是要被变革裹挟而去。变革就像潮起潮落。你可以筑堤建坝,但水总是会渗进来的。”
这会儿码头工人围着阿尔瓦罗,跟他站成一个半圆形。在他们的目光中,他看不出什么敌意。相反,他感受到一种平静的催促,催促他做出最好的发言。
“我并不是想要拯救你们,”他说,“跟你们相比,我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我不可能是任何人的救主。我像你们一样漂洋过海而来,像你们一样没有历史。我把历史抛在身后了。我只不过是一个踏入新的家园的新人,那可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但是,我不能丢弃历史的观念,也就是没有起始也没有终结的变化的观念。观念不可能被我们洗掉,甚至不会被时间洗掉。观念到处存在。宇宙中充满着观念。没有观念就没有宇宙,也就无所谓存在。
“比如,公正的观念。我们都渴望生活在公正的管理制度之下,一种公正的管理制度会让辛勤的劳作得到应有的报偿。这是一种良好的期望,良好而令人赞赏。但是,我们在码头上所做的工作却不能体现那种公正的管理。我们在这里的劳动无非是摆出一副英雄主义的盛大场面而已。而且这种盛大场面还要取决于老鼠大军的数量——老鼠日夜刨食,急切地从我们卸下的谷物里刨出空间,好装更多的谷物。没有那些老鼠,我们无意义的劳作就真相大白了。”他停了一下。大家都沉默着。“难道你们没有看出来?”他问,“你们都瞎了吗?”
阿尔瓦罗环顾四周。“这是广场辩论的精神。”他说,“谁来回答我们这位雄辩的朋友?”
一个年轻装卸工举起手。阿尔瓦罗向他点点头。
“我们的朋友是以混乱的方式来寻求真理。”这年轻人说话相当流利而自信,就像一个优秀学生,“为了证明他的混乱,我们可以拿历史跟气候来比较一下。我们都会同意,我们生活在其中的气候要比我们强大。我们没有人能够命令气候该怎样变化。不过,气候的真实性并非因为它比我们强大。气候的真实性是因为它有真实的证明。这些证明包括风和雨。下雨了我们会被淋湿,刮风了我们的帽子会被吹掉。风雨的真实性在于其间接诉诸我们的感官。气候在真实的分级系统中所占的位置又更高一层。
“现在来看历史。如果历史就像气候一样,是一种高级别的真实,那么,也许历史就具有能够通过我们的感知而获得的证明了。可是这种证明在哪里呢?”他向周围看了一圈,“我们有谁曾被历史吹落过帽子?”一阵沉默,“没有吧。因为历史没有这样的证明。因为历史不是真实的。因为历史只不过是人们编造的故事。”
“可以说得更准确一些,”——说话者是欧亨尼奥,他昨天问他是否更喜欢写字间里的工作——“因为历史没有在场的证明。历史只是我们看待以往的一种形式。它没有力量抵达当下。
“我们的朋友西蒙说应该用机器来为我们做工,因为历史就是这样发号施令的。但历史并没有告诉我们要放弃诚实的劳动,这是懒惰和懒惰的诱惑。懒惰是真实的,不同于历史。我们可以用自己的感官来感知这一点。我们每当躺在草地上,闭上眼睛发誓我们再也不想爬起来干活,管他开工哨已吹响,我们快活得如此惬意,我们能够感受到懒惰的证明。我们懒洋洋地躺在阳光照耀的草地上,有谁会这样说,我能感觉到历史在我的骨头里告诉我不要起来?错:这是我们自身骨子里的懒惰。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有这样一句老话:他身上没有一根懒骨头。”
欧亨尼奥越说越兴奋。也许是出于害怕,他决不会上去阻止他,而簇拥在欧亨尼奥身边的同伴们则以掌声打断他的话。他停下时,阿尔瓦罗抓住这个机会。“我不知道我们的朋友西蒙是否要回应,”他说,“我们的朋友把我们这儿的工作贬损为无用的排场,这话让我们中间有些人感到受伤。如果这只是一种欠考虑的说法,如果斟酌之后他愿意收回或是修正这句话,我肯定他这样的表态一定会受到欢迎。”
轮到他了。毫无疑问,他成了一个逆潮流的角色。他还想坚持吗?
“当然,我要收回我那个欠考虑的说法,”他说,“我还要为也许引起的伤害而道歉。至于历史,我所能说的就是今天我们也许可以置若罔闻,却不能永远视而不见。所以,我在这里提出一个建议。让我们一起在这个码头上再干十年,或者五年也行,到那时候,让我们看看粮食是否依然采用人工装卸方式,装在麻袋里送进一个敞开的货棚,成为我们的敌人老鼠的食物。我的猜测是不会。”
“如果你被证明是错了呢?”阿尔瓦罗问,“如果十年以后,我们还是做着跟今天一模一样的工作,你会不会认输,说历史是不真实的?”
“一定会的,”他回答说,“我会向真实的力量低头致意。我将把这称作向历史的裁决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