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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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码头当作居所,他很可能违反了某些规章或是别的什么条例。他倒并不在乎那些东西。不过,他不想让阿尔瓦罗发现此事,他怕阿尔瓦罗会出于好心非要为他解决住房问题。所以,每天早上离开工棚时,他都谨慎地收拾好自己那点东西,塞到别人看不见的房梁上。

要保持衣着整洁和个人卫生倒是个问题。他在东村小区的体育馆里洗澡,用手洗衣服,洗完后就晾在小区的晾衣架上。他做这些事情不会感到不安,因为他名义上仍是这个小区的住户——但他还是非常谨慎,因为不希望撞见伊内斯,所以一般都是天黑后才进小区。

一个星期过去了,在此期间,因为他干活一直很卖力,所以到了星期五,他口袋里就有一大把钞票,于是他敲开了自己以前居所的房门。

伊内斯开门时脸上带着笑意。一见是他,那张脸马上变了神色。“噢,是你,”她说,“我们正要出门呢。”

男孩在她身后出现了。他的模样很奇怪。倒并不是因为穿了新的白衬衫(事实上,那件衬衫更像是裙子——前面带着许多褶边,挂在裤子外面):他站在那儿拽着伊内斯的裙子,没有回应他的招呼,睁着大眼珠子瞪着他看。

出什么事了吗?他把孩子交给这女人难道是一种灾祸?他怎么竟肯穿上这种古怪的少女装?——他以前可是非得坚持自己那种小男子汉风格的,他的外套,他的帽子,还有那双系带靴子,上哪儿去了?现在他脚上穿的不是靴子,是一双鞋子:搭襻取代系带的蓝色鞋子,边上还缀着铜扣。

“那我碰上你们还真是运气不错。”他试图让自己说话口气显得轻松些,“我带来了上次说好要给你们买的电暖器。”

伊内斯疑惑地瞟一眼他手里那个单片电阻丝的小电暖器。“在居留点,每个公寓里都会生火的,”她说,“每到晚上就有人送来木柴,给我们生火。”她心不在焉地停了片刻,“这玩意儿挺精致的。”

“真不好意思,住到这个小区真是委屈你了。”他转向男孩,“你们晚上要出门。你们要去什么地方啊?”

男孩没有回答他的话,抬起头看着他的新妈妈,好像在说:你告诉他吧。

“我们要去居留点度周末。”伊内斯说。好像为了证实她的话,迭戈顺着走廊大步走来,他一身白衣服,好像要去打网球。

“不错啊。”他说,“我以为他们不准孩子进去。我以为那是规定。”

“是有这规定,”迭戈说,“可是周末员工都放假了。没人会来查这事儿。”

“没人来查。”伊内斯应声道。

“好吧,我顺路过来看看你们是不是一切都好,也许需要帮着去购物什么的。给——这点小小的心意请收下吧。”

伊内斯收下钱,连一声道谢都没有。“好啊,这对我们有用。”她拽着孩子让他紧紧贴在自己身边,“我们中午饱餐了一顿,睡了午觉,现在我们要赶快坐车去见玻利瓦尔了,明天上午我们打网球和游泳。”

“听上去真兴奋啊,”他说,“我看见我们还有一条漂亮的新裙子呢。”

男孩没有回答。他嘴里含着大拇指,一直睁大眼睛瞪着他。他越来越确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了。

“玻利瓦尔是谁啊?”他问。

男孩第一次开口说话了,“玻利瓦尔是一条阿萨西翁犬。”

“一条阿尔萨斯犬。”伊内斯说,“玻利瓦尔是我们的狗。”

“噢,是啊,我记得玻利瓦尔。”他说,“它和你一起在网球场上,那就是那条狗了?我不是危言耸听,可是,伊内斯,阿尔萨斯犬跟孩子相处的名声不太好啊。我希望你小心些。”

“玻利瓦尔是世界上最温驯的狗。”

他知道她不喜欢他。直到这一刻,他还以为是因为她觉得欠他的情。可是错了,这是一种更具个人色彩的不喜欢,更直截了当的厌憎,因而也就更难克服。真遗憾!这个孩子会学着用敌对的目光看他,他成了这母子极乐世界的敌人。

“祝你们快乐!”他说,“我也许星期一会来看你们。那时候你们可以跟我讲讲周末的事儿了,好不好?”

“再见。”他说。

“再见。”伊内斯应道。迭戈一句话都没说。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码头上,感觉内心就像什么东西停摆了,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老人。他曾经肩负一桩重大任务,现在这任务完成了。男孩给送到了他母亲那里。这就像有些雄性昆虫,唯一的功能就是把它的虫卵植入雌性体内,现在他也许在慢慢枯萎,然后死去。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重建自己的生活。

他思念着男孩。第二天早上醒来,等着他的是无事可做的周末,就像截肢手术以后醒来那样——肢体被截,也许甚至是心脏被摘走。他一整天都在四处闲逛,消磨时间。他在空荡荡的码头上闲逛,来来回回地走过公用地带,那儿一大群孩子在掷球,在放风筝。

孩子汗津津的小手握在手里的感觉让他记忆犹新。他不知道那孩子是不是爱他,但孩子肯定是需要他,也相信他的。一个孩子应该属于他的母亲:他任何时候都不想否认这一点。可是,如果这母亲不是一个好母亲,那该怎么办呢?如果埃琳娜说得没错,那该怎么办呢?这个伊内斯,她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复杂的个人原因,抓住机会让自己有了孩子?他对她的过去一点都不知道。也许,这就是自然法则衍生的一种天理,一个活的生灵,一个胚胎的成形,一个将成形的生命出现在这个世界之前,必须在其母体的子宫里孕育一段时间。也许,这段时间就像母鸟在窝里孵蛋的那几个星期,这个与世隔绝而专注自我的阶段是必需的,不仅是为了一个成为人类的小生命,而且是为了一个女人从处女变成母亲。

这一天就这样过去了。他想给埃琳娜打个电话,最后又改变了主意,他不想去面对无休无止的唠叨盘问。他没有吃饭,也没有胃口吃。他在麻袋铺就的床上躺下来,翻来覆去折腾个没完。

第二天一早,天刚刚破晓,他就来到公交车站。等了一个小时才来了头班车。到终点站后,他顺着上山的小径走到居留点,走到网球场。场地上空无一人。他坐在矮树丛里等着。

到了十点,那第二个兄弟,他还没有那份荣幸被介绍认识的那一个,穿一身白衣白裤,来架设球网了。他没留意就在视线之内不到三十步远的地方坐着的陌生人。过了一会儿,其他几个人都来了。

男孩马上就看见他了。迈着八字步穿过球场(这跑步的姿势很难看)向他跑来。“西蒙!我们马上要打网球了!”他喊道,“你也来打网球吗?”

他从铁丝网眼里攥住男孩的手指。“我不太会打网球。”他说,“我宁愿看着。你好好玩吧!你能吃得饱吗?”

男孩用力点点头。“早餐时我喝茶了。伊内斯说我已经到了可以喝茶的年纪了。”他转过身大声喊问,“我可以喝茶了是不是,伊内斯?”然后又马上转身说,“我给玻利瓦尔喂食物了。伊内斯说我们打完网球可以带玻利瓦尔出去遛遛。”

“玻利瓦尔就是那只阿尔萨斯犬吧?要小心那只狗。别去招惹它。”

“阿尔萨斯犬是最好的狗。它们逮住的小偷都跑不了。你想看我打网球吗?我还不会打呢,我得先练习一下。”他说着身子打了个旋,飞快地跑回到伊内斯和她兄弟站立的地方,他们正在那儿商议什么事儿,“我们可以开始练习了吗?”

他们给他穿上白短裤、白上衣,一身都是白色,只有那双带搭襻的鞋子是蓝的。不过他们给他的那把球拍也太大了:他要双手握住拍子才能勉强挥动起来。

玻利瓦尔,那条阿尔萨斯犬悄悄地溜过场地,坐在一处树荫底下。玻利瓦尔是一条公狗,有宽大的肩膀,一圈黑色的颈毛。它外表看上去跟狼差不多。

“到这儿来,男子汉!”迭戈喊道。他站在男孩身边,他握住男孩拿球拍的两只手。另一个兄弟开始做发球的抛球动作。他们一起挥起球拍,一记干净利落的击球。那个发球的兄弟又抛起一只球。他们再次击中那只球。迭戈走开了。

“我没有什么可教他的了,”他对妹妹说,“他天生就是个网球手。”另一个兄弟抛起第三个球。男孩挥起沉重的球拍却没有击中,由于用力过猛差点摔倒。

“你们两个玩吧,”伊内斯对她的兄弟们说,“大卫和我要去练习抛球。”

两兄弟轻松地玩了起来,球来来回回地在网上穿梭,伊内斯和男孩消失在小木亭子后面。他,老人,这个沉默的旁观者,完全被撇在了一边。这情形再清楚不过地表明,他是一个多余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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