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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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的日子到了。他向护士们道别。他对克拉拉说:“很难忘记你对我的照顾。我宁愿相信这里面有比善意更多的东西。”克拉拉没有回答。但从她直视他的目光中,他知道自己说得没错。

医院安排了汽车和司机送他去西村的新家,欧亨尼奥主动陪他一同前往,要看着他顺利入住。他们上路后,他要求司机绕道先去东村。

“我不能这样做,”司机回答,“这超出了我的职责。”

“对不起,”他说,“我需要拿几件衣服。只耽搁你五分钟时间。”

司机不情愿地照办了。

“你提起过你那个小孩上学一直有麻烦,”汽车转向东村时,欧亨尼奥问,“是什么麻烦?”

“教育部门想把他从我们身边带走。必要时会强制执行。他们要把他送回蓬塔·阿雷纳斯。”

“去蓬塔·阿雷纳斯?为什么?”

“因为他们在蓬塔·阿雷纳斯为一些特殊的孩子建了一所学校,那些孩子对胡安和玛丽亚在海边的故事感到厌倦。他们感到厌倦,还把这种厌倦给表现出来了。那些孩子不服从教师讲的加减法规则。那些人为的规则。二加二等于四,等等。”

“那可真是糟糕。可为什么你的孩子不按老师教给他的方法做呢?”

“为什么一定要那样做呢,如果这时候内心有个声音跟他说老师的方法是不对的?”

“这我就不明白了。如果这个规则对你对我,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对的,那么在他那儿怎么就不行了?为什么你把那些规则称作人为的规则?”

“因为,如果我们愿意,二加二也可以等于三,或是等于五,或是九十九。”

“可是二加二就是等于四。除非你的等于是某种奇怪的特殊的意思。你可以自己去数啊:一二三四。如果二加二真的等于三,那么所有的一切都将崩溃而陷入混乱了。我们没准就置身于另一个宇宙,有着另一套物理规则了。在现存的宇宙中,二加二就是等于四。这是宇宙规则,是独立于我们的,根本不是人为的规则。即便你我想要停止这样的加法,二加二还依然等于四。

“没错,可是什么样的二加上什么样的二会等于四?欧亨尼奥,大部分时间里,我觉得孩子其实不能理解数字,就像猫和狗不能理解数字一样。可我经常会问自己:这世上是否有人能够捕捉到对他们来说是更真实的数字?

“我在医院里无所事事的时候,我试着做一个心智练习,想通过大卫的眼睛来看这个世界。把一个苹果摆在他面前,他看见了什么?有个苹果:那不是一个苹果,只是有个苹果。把两个苹果摆在他面前,他看见了什么?苹果和苹果:不是两个苹果,不是同样的苹果的两倍,只是有个苹果,又有个苹果。现在来看里奥先生(里奥先生是他的班主任)的要求:孩子,有几个苹果啊?答案是什么?复数的苹果是什么意思?什么样的苹果构成了复数苹果的单数?三个男人坐在车里往东村驶去:这三个男人中谁算是其中的单数——是欧亨尼奥还是西蒙还是我们这位不知姓名的司机朋友?是我们三个,还是我们一个加一个再加一个?

“我看见你激动地举起手来,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一加一加一等于三,我不得不同意这一点。三个人在一辆车上:很简单。但大卫不会像我们这样看问题。他不会用我们这样的步骤来计数:步骤一,步骤二,步骤三。数字就好像是漂浮在茫茫大海中的一座座岛屿,他每次都会在提问中闭上眼睛,好让自己凌空穿过其间。如果我掉下去怎么办?——这是他问自己的问题。如果我掉下去了,还一直往下掉,怎么办?半夜里躺在床上,有时候,我发誓,我也掉下去了——掉进了擒住孩子的同样的咒语里。我问自己,如果由一到二是如此艰难,从零到一又该如何?从虚无到实有:那似乎每一次都需要一个奇迹了。”

“漂浮的岛屿。”欧亨尼奥开玩笑说,“这孩子显然具有很活跃的想象力。不过,他会成长起来的。他肯定会从那种长久占据着的不安感觉里走出来的。人家忍不住就会注意到他的紧张程度有多严重。你是否知道这背后的原因?他父母经常吵架吗?”

“他父母?”

“他亲生父母。他是否带有过去的伤痕,某种创伤什么的?没有吗?别介意。一旦他对自己周围的环境有了安全感,一旦周围世界变得明朗起来——不光在算术领域,也包括其他方方面面——变得有规则可循,没有什么事物会是偶然发生的,这样他就会趋于理性,也会安宁下来。”

“这就是他学校的心理专家,奥特莎太太说的话。一旦他找对了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一旦他接受了自己,他学习上的困难就会迎刃而解。”

“我肯定她是对的。但这需要时间。”

“也许吧。也许吧。但如果我们是错的,而他是对的,那怎么说?如果一和二之间根本就没有纽带,只是一个空当,那怎么说?如果我们自信满满地采取步骤,原以为能让我们穿越空当,殊不知我们却只是在坚持自己的盲目?如果这孩子是我们之中唯一眼明心亮的人,那怎么说?”

“那就像俗话说的,如果疯子是正常的,而正常人就是疯子,是那么说的吗?西蒙,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这是学校男生的哲理思辨。有些道理就是这么简单而确凿无疑。一个苹果是一个苹果就是一个苹果。一个苹果和另一个苹果加起来就是两个苹果。西蒙加上欧亨尼奥就是车上的两个乘客。一个孩子不会觉得这是难以接受的事实——一个正常的孩子。他不觉得这难以接受,因为这确凿无疑,因为我们,这么说吧,从我们出生以来都在适应这个确凿无疑的事实。至于说到对数字之间那些空当的恐惧,你是否向大卫强调过,数字的排序是无限的?”

“不仅如此。我告诉过他,没有一个最终的数字。数字会永远排列下去的。但这么说又能怎么样呢?”

“西蒙,有好的无限和坏的无限。我们之前谈论过坏的无限——记得吗?一个坏的无限就像你发现自己套在一个又一个梦里,醒来是另一个梦,再醒来又是另一个梦,如此无限衍生开去。或者,你发现自己的生活只是另一种生活的序幕,序幕又是另者的序幕,等等,等等。可数字不是这样。数字构成一个好的无限。为什么?因为,数字是无穷的,它们填满了宇宙所有的空间,像砖块一样,一个挨一个排列起来。所以我们是安全的。不会掉进虚无的空隙里。向孩子指出这一点。这会让他安心的。”

“我会这样做的。但不管怎么说,我都不认为这会给他带来慰藉。”

“别误解我,我的朋友。我不是站在学校体制那一边。我承认,学校里那套东西听上去是有些死板僵硬,非常老套。在我看来,还有更多不同的学校,有多种类型的职业学校,比如说,大卫可以学着做一个管子工或是木匠。做这个不需要更高的数学水平。”

“或是在码头上干活?”

“或是在码头上干活。码头装卸绝对是应该受人尊重的职业,我们两个都知道。算了,我同意你的说法,你的小孩受到不好的待遇。不过,他的老师难道不是抓到了要点?这不是一个遵循算术规则的问题,而是要学着如何遵循普适的规则。伊内斯太太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女士,但她对孩子过于宠溺了,任何人都可以看出来。如果一个孩子总是沉溺在自己是特殊的氛围里,如果由着他自己编造规则,怎么还能长大成人呢?也许,在这个阶段上有点约束,对小大卫来说没有什么坏处。”

尽管他对欧亨尼奥怀有最大的善意,尽管为这位老同事的友情,为他的诸多体贴所感动,尽管他丝毫都不想责怪他在这次码头事故中的责任——吊车操纵中匆忙行事,他本可以做得更好些——他从未发现他内心原来是这样的人。他发现这人很古板,目光短浅而又自以为是。他对伊内斯的批评让他很不高兴。不过,他耐着性子没有表露出来。

“欧亨尼奥,关于教育,在教养孩子方面,有两种观点。一种认为,我们应该像用黏土造物一样塑造他们,把他们变成有道德的公民。另一种认为,我们的童年只有一次,一个幸福的童年是日后幸福生活的基础。伊内斯属于后一种教育思路。再说,因为她是他的母亲,因为孩子和母亲之间的联系是神圣的,我就听从她的。因而,不,我不相信太多的教室纪律对大卫有好处。”

此后他们一路无语。

到了东村,他叫司机等他一会儿,欧亨尼奥帮他从车里下来。他们一起慢慢走向楼梯。刚走到二楼走廊,就看到了让人惊讶的一幕。伊内斯房门外面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穿着一模一样的深蓝色制服。门开着,里面传来伊内斯高亢而愤怒的声音。“不!”她嚷着,“不,不,不!你们没有权利!”

他们走近时,发现阻止陌生人进入房间的是那条狗,玻利瓦尔,它蹲在门边,耳朵竖起,龇牙咧嘴,低声咆哮着,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随时准备跃起。

“西蒙!”伊内斯向他喊道,“叫这些人走开!他们要把大卫带到那个可怕的少年教养所去。告诉他们没有权利这样做!”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你们没有权利这样对待这孩子。”他对穿制服的女人说,那女人娇小而端正,像只小鸟,在她那个体格魁梧的同伴面前形成鲜明的对比,“我是把他带到诺维拉来的人。我是他的监护人。实质上就整个关系来说,我可以说是他的父亲。而伊内斯太太——”他指了指伊内斯,“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他的母亲。你们不像我们这样了解自己的儿子。他并未犯有任何需要去矫正的错误。他是一个敏感的孩子,在学校的功课方面有某些困难——仅此而已。他看见了陷阱,哲学意义上的陷阱,那是普通儿童看不到的。你们不能因为一个哲学上的不同意见而惩罚他。你们不能把他从家里带走。我们不允许这样。”

他的话带来长时间的沉默。伊内斯站在自家看门狗后面,好斗地看着那女人。“我们不允许这样。”她重复了他最后那句话。

“先生,你怎么看?”那女人问欧亨尼奥。

“欧亨尼奥先生是一位朋友,”他,西蒙插进来说,“他好心陪我从医院出来。他跟这事儿毫无关系。”

“大卫是个特殊的孩子,”欧亨尼奥说,“他父亲全身心地爱着他。这是我亲眼所见。”

“倒钩铁丝网!”伊内斯说,“你们学校里有什么样的流氓,需要用倒钩铁丝网关起来啊?”

“倒钩铁丝网是一个谣言,”那女人说,“完全是编造出来的。我不知道是怎么编出来的。蓬塔·阿雷纳斯没有什么倒钩铁丝网,相反,我们有——”

“他从倒钩铁丝网钻出来的!”伊内斯打断了她,再次提高了嗓音,“那铁丝网把他的衣服都撕烂了!你还有脸来说没有倒钩铁丝网!”

“相反,我们有一个进出自由的门岗,”那女人坚持说下去,“我们的孩子们可以自由出入。那门上甚至都不上锁。大卫,老老实实告诉我们,蓬塔·阿雷纳斯有倒钩铁丝网吗?”

此时他站得更近了,他看见男孩一直就在争吵的现场,只是一半身子掩在母亲身后,一本正经地听着,大拇指含在嘴里。

“那儿真的有倒钩铁丝网吗?”那女人又问了一遍。

“有倒钩铁丝网,”他慢吞吞地回答,“我是从倒钩铁丝网里出来的。”

女人摇摇头,露出怀疑的微笑。“大卫,”她声音柔和地说,“你知道,我也知道,那只是一个小小的谎言。蓬塔·阿雷纳斯没有倒钩铁丝网。我请你们所有的人都亲自去看一下。我们可以坐车去,开车到那儿用不了一会儿工夫。没有倒钩铁丝网,根本没有。”

“我不需要去看,”伊内斯说,“我相信我的孩子。如果他说了那儿有倒钩铁丝网,那就是有的。”

“可那是真的吗?”那女人面朝男孩说,“真有倒钩铁丝网吗?我们亲眼看到过,摸到过了?或者只是某些人,某些充满想象力的人才能看得见摸得到?”

“是真的有,真的。”男孩说。

“那么问题就出在这儿了,”女人最后说,“倒钩铁丝网。如果我能向你们证明那儿没有倒钩铁丝网,太太,那就是这孩子在编故事了,你会让他走吗?”

“你永远都证明不了。”伊内斯说,“如果孩子说有倒钩铁丝网,那我就相信他,那儿就有。”

“那你呢?”女人问他。

“我也相信。”他,西蒙回答。

“你呢,先生?”

欧亨尼奥看上去有些不自在。“我愿意亲眼去看一下,”他最终回答说,“看没看见,你不能预先就让我来举证。”

“嗯,看来我们陷入一个僵局了。”那女人说,“太太,让我告诉你吧。你有两个选择:一是服从法律,让孩子跟我们走;要不,我们只好召来警察了。你选哪一个?”

“你们要带走他,除非从我尸体上踏过去。”伊内斯说着转向他,“西蒙!有点儿行动吧!”

他无助地看着她,“我能做什么?”

“这不是永久性的分离,”那女人说,“大卫可以每两周回家一次。”

伊内斯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他做了最后的恳求,“太太,请再考虑考虑。你的建议会让一个母亲心碎。而那是为了什么呢?我们这儿有个孩子,他碰巧有些自己的想法,在所有的事情中,只是算术——不是历史,不是语言,而是卑微的算术——那些想法不久就会被他自己放弃。一个孩子,就说了二加二等于三,那算是犯了哪门子的罪?这怎么就动摇社会秩序了?可你们却要把他从父母身边带走,把他关进倒钩铁丝网里去!才六岁的孩子啊!”

“没有倒钩铁丝网。”那女人耐心地重复道,“不过,这孩子要被送到蓬塔·阿雷纳斯去,不是因为他不会算术,而是因为他需要特殊对待。保罗,”她对身边那个一直没说话的同伴说,“在这等一会儿。我想和这位先生单独说几句。”然后对他说,“先生,你可以跟我来吗?”

欧亨尼奥搀起他的胳膊,但他把年轻人的手拨开了,“我没事,谢谢你,只是走不快。”又对女人解释道,“我刚从医院里出来。一起工伤事故。身上还有点痛。”

他和她单独站在楼梯井里。“先生,”那女人压低嗓音说,“请你理解,我不是那种训导员。我是受过训练的心理专家。我在蓬塔·阿雷纳斯为孩子们工作。大卫在那儿不长的时间里,还没有逃跑之前,我自己仔细地观察过他。因为——我同意你的说法——他这个年纪离家还太小,我怕他有被遗弃的感觉。

“我看到的是一个甜美的孩子,非常诚实,非常坦率,不怕说出自己的感受。我还观察到其他一些情况。我看见他很快就抓住了另外一些男孩的心,特别是那些大男孩,甚至那些最粗鲁的男孩。我说他们都很崇拜他可不是夸大之辞。他们要把他当作自己的吉祥物。”

“他们的吉祥物?我所知道的吉祥物只是某种动物,头上戴着花环和铁丝拧成的王冠的动物。被当作吉祥物算是什么可以骄傲的事儿?”

“他是他们的宝贝,他们大家伙儿的宝贝。他们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逃走。他们心都碎了。他们每天都在问起他。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呢?因为这样你可以了解,从一开始,大卫就在蓬塔·阿雷纳斯给自己找到了位置。蓬塔·阿雷纳斯不是一个普通学校,那儿的孩子每天要花一两个小时专心地接受指导,然后回宿舍。在蓬塔·阿雷纳斯,教师、学生以及督导们的关系非常紧密。也许你会问了,那么为什么大卫要逃走呢?不是因为他在那儿不快活,我可以向你保证。而是因为他心太软,不能承受伊内斯太太惦念他的想法。”

“伊内斯太太是他的母亲。”他说。

那女人耸耸肩,“如果他能再等几天,他本来可以等到回家的日子。你是否能劝劝你妻子放他走?”

“太太,你想我怎么能劝得了她?你都看见了。你觉得我有什么魔法套路能让那样一个女人改弦易辙?不,你的问题不是怎样把大卫从他母亲身边带走。你有这种能耐。你的问题是你不能留住他。一旦他打定主意要回家跟父母在一起,他就会走的。你没法拦阻他。”

“只要他相信他母亲在召唤他,他就会继续逃跑。这就是为什么我要你去跟她说的理由。你去说服她,因为他跟我们一起走才是最好的办法。因为这是对他最好的。”

“你永远也别想说服伊内斯,别想让她相信把孩子从她身边带走是对他最好的。”

“那至少说服她,别让他在眼泪和威逼之下上路,别让他难过。因为,不论这样或那样,他都必须得走。法律就是法律。”

“也许是这样,但还可以遵从比法律更高的考虑,更高的律令。”

“是吗?我倒不知道。对我来说,谢谢,法律就足够了。”


第二十七章第二十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