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他和男孩在公共草地上散步，这是他们得到伊内斯允准的第一次远足。他心里的郁闷一扫而光，脚步轻捷而富有弹性。当他和男孩在一起，年岁的感觉似乎就消失了。
“玻利瓦尔怎么样了？”他问。
“玻利瓦尔跑掉了。”
“跑掉了！这太让人吃惊了！我还以为玻利瓦尔对你和伊内斯非常忠诚。”
“玻利瓦尔不喜欢我。它只喜欢伊内斯。”
“但可以喜欢的人肯定不止一个。”
“玻利瓦只喜欢伊内斯，它是她的狗。”
“你是伊内斯的儿子，可你不光是爱伊内斯。你也爱我。你爱迭戈和斯蒂法诺。你爱阿尔瓦罗。”
“不，我不爱。”
“听你这么说真的很不好受。那么玻利瓦尔离开了。你觉得它会去什么地方？”
“它回来了。伊内斯把它的食物搁在门外，它回来了。现在她再也不让它出去了。”
“我肯定它还不习惯自己的新家。”
“伊内斯说是因为它嗅到了狗女士的气味。它想和狗女士去配对。”
“是啊，这是喂养一条狗绅士的麻烦之处——它要去找狗女士。这是自然现象。如果狗绅士和狗女士不想配对了，那就不再有狗娃娃出生了，再过一段时间，就不会再有狗狗了。所以，给玻利瓦尔一点自由也许是最好的办法。你现在睡觉怎么样？你睡得好些了？不再做噩梦了吧？”
“我梦到了船。”
“什么样的船？”
“一条大船。我们看见船上一个戴帽子的人。海盗。”
“是领航员，不是海盗。你梦见了什么？”
“船沉了。”
“沉了？那后来呢？”
“我不知道。我记不得了。鱼出现了。”
“好吧，我来告诉你是怎么回事。我们被救起来了，你和我。我们肯定被救起了，否则我们现在不会在这儿，是吗？所以这不过是个噩梦罢了。再说鱼也不会吃人。鱼是不伤害人的。鱼是好的。”
该回去了。太阳西沉，第一批星星开始显露了。
“你看见那两颗星星了吗？就是我手指的地方——那两颗明亮的星星？它们是双子座。之所以这么称呼它们，因为它们总是一起出来。还有那颗星星，就是靠近地平线的，有点儿发红的那颗——那是夜星，是太阳下山后出现的第一颗星星。”
“双子座是双胞胎弟兄吗？”
“是啊。我记不得它们的名字了，其实很久以前它们就非常有名了，因为太有名所以就变成星星了。也许伊内斯会记得这故事。伊内斯给你讲故事吗？”
“她给我讲睡前故事。”
“那就好。等你以后自己能读书了，你就不必依赖伊内斯和我，或是其他什么人给你讲故事了。你自己就能阅读世界上所有的故事了。”
“我会读了，我也不想自己读。我喜欢让伊内斯给我讲故事。”
“这样不是目光太短浅了吗？阅读会给你打开一个新的世界。伊内斯都给你讲什么故事？”
“三儿子的故事。”
“三儿子的故事？我倒不知道这故事。是讲什么的？”
男孩停下了，双手握在胸前，两眼凝视远方，开始讲述起来：
“很久以前，有三个兄弟，冬天来了，外面下着大雪，妈妈说，三兄弟，三兄弟，我感到身上痛得不行，我怕自己就要死了，除非你们能找到那个守护着治病的珍贵仙草的女智者。
“于是老大说，妈妈，妈妈，我去找那个女巫。他披上斗篷踏雪而去。他碰到了狐狸，狐狸对他说，兄弟，你去什么地方？老大说，狐狸，我要去寻找守护仙草的女智者，所以我没时间跟你废话。狐狸说，你给我吃的，我就告诉你上哪儿去找。老大说，滚开吧，狐狸。他踢了狐狸一脚，就走进了森林里，后来就再没有他的消息了。
“然后妈妈说，两兄弟，两兄弟，我感到身上痛得不行，我怕自己就要死了，除非你们能找到那个守护着治病的珍贵仙草的女智者。
“后来老二说，妈妈，妈妈，我去吧，他披上斗篷踏着雪去了。他遇到了一条狼，狼说，你给我吃的，我就告诉你上哪儿去找女智者。老二说，滚开吧，狼。他踢了它一脚就走进了森林里。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
“然后，妈妈对老三说，老三呀老三，我觉得自己身上难受得要死，我怕自己快要死了，除非你给我找来治病的仙草。
“于是老三说，别害怕，妈妈，我会找到女智者，把治病的仙草给你带回来。他出门走进风雪中，路上遇上一头熊。熊说，你给我吃的，我就告诉你怎么找到女巫。老三说，熊啊，我很乐意，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然后熊就说，把你的心给我吃吧。老三说，我很乐意把我的心给你。于是他把自己的心给了熊，熊就吃了。
“然后熊就把那条隐秘的小路指给他看，他找到了女智者的屋子，敲开房门。女智者说，你怎么浑身血淋淋的，老三？老三说，我把自己的心给熊吃了，这样他就肯把你住的地方告诉我，因为我必须把仙草带回去给我妈妈治病。
“女智者说，看哪，这就是治病的仙草，它名叫埃丝凯梅尔，因为你有信念，把自己的心掏出来了，你妈妈的病就能治好了。顺着森林里留下的血迹回去吧，你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老三顺着那条路回到家里，他对妈妈说，看哪，妈妈，这就是仙草埃丝凯梅尔，现在，我要跟你说再见了，我必须离开你，因为那头熊吃了我的心。他妈妈尝了仙草，病马上就好了。她说，儿啊，我的儿，我看见你全身都在闪闪发亮。真的呢，他全身都发出闪亮的光芒，然后他就飞上了天空。”
“然后？”
“完了。这就是故事的结尾。”
“那么，最后一个兄弟变成了星星，剩下妈妈一个人了。”
“我不喜欢这个故事。结尾太悲哀了。再说，你也不可能是老三，不可能像星星那样飞上天空，因为你只有自己一个人，是唯一的兄弟，所以，也是第一个。”
“伊内斯说我可以有很多的兄弟。”
“她这么说！这些很多的兄弟从哪儿来呢？她想让我带给她，就像把你带给她一样？”
“她说，她想让他们从她身体里生出来。”
“嗯，没有一个女人仅靠自己就能有孩子，她需要一个父亲来帮助她，她应该知道这一点。这是自然规律，对我们适用的这条规律同样也适用于狗、狼和熊。但即使她想要更多的儿子，你也仍然是第一个，不是第二或第三个。”
“不！”男孩的声音里有些气呼呼的，“我想当三儿子！我对伊内斯说了，她说好的。她说我可以回到她身体里，然后再出来。”
“伊内斯这么说的？”
“嗯，如果你能这样出来的话，那可真是奇迹了。我从来没听说像你这么大的孩子能再回到母亲肚子里去，更不用说再出来了。伊内斯说的肯定不是这意思。也许她想说的是，你会永远是她最爱的那一个。”
“我不想做被她最爱的，我想做三儿子！她答应我了！”
“一后面是二，大卫，二后面才是三。伊内斯可以答应你，就算答应到脸色发青也没用，她没法改变的。一—二—三，这个定律甚至比自然规律还要强大。这叫作数字定律。不管怎么说，你想做那个老三，因为老三是她给你讲的那个故事里的英雄。在许多其他的故事里，英雄都是大儿子而不是三儿子。那些故事甚至都没必要有三个儿子。很可能只有一个儿子，而且他也不必把自己的心掏出去。也有可能那个妈妈只有一个女儿而没有儿子。有许多各种各样的故事，也有许多各种各样的英雄。如果你学会阅读，你就会自己去发现这些。”
“我能阅读，我只是不想读。我不喜欢阅读。”
“这可不聪明了。再说，你马上就要六岁了，等你到了六岁，就该上学去了。”
“伊内斯说我不必去上学。她说我是她的宝贝。她说我可以在家里自己学习。”
“我同意，你是她的宝贝。她找到你真的很幸运。但你肯定自己要跟伊内斯这样一直待在家里吗？如果你去上学，你就会见到和你同年龄的孩子。你可以更正确地学习。”
“伊内斯说我不能在学校里得到个别关注。”
“个别关注！这是什么意思？”
“伊内斯说我肯定想得到个别关注，因为我很聪明。她说在学校里，聪明的孩子往往在得不到个别关注后就厌倦了。”
“为什么你觉得自己很聪明？”
“我知道所有的数字。你想听听吗？我知道一百三十四，我知道七，我还知道——”他深吸，一口气，“四百六十二万三千五百五十一，我还知道八百八十八，我还知道九十二，还知道——”
“停停停！这不叫知道数字，大卫。知道数字的意思是会计数。也就是说知道数字的序列——哪些数字在前，哪些数字在后。再接下来是能够做加法以及乘法——只需一步就能省略所有的加法步骤。能说出数字并不等于数学上很聪明。你可以整天站在这儿念数字，但你不会运算这些数字，因为运算最后需要一个结果。你不知道这些吗？伊内斯没对你说过这些吗？”
“你说得不对。”
“我说得哪里不对？数字没有尽头？没人能把全部数字都念完？”
“我能把数字都念完。”
“很好。你说你知道八百八十八。那八百八十八后面是什么数字？”
“九十二。”
“错了。下一个数字是八百八十九。两个数字哪一个更大？八百八十八还是八百八十九？”
“八百八十八。”
“错。八百八十九更大，因为它在八百八十八后面。”
“你怎么知道的？你从来没有到过那里。”
“你说‘到过那里’是什么意思？当然我从来没有到过八百八十八。我不需要到了那儿才知道八百八十八比八百八十九小。为什么？因为我知道数字是怎样构成的。我学过算术的规则。你要是上了学，你也会学到这个规则，那时候，数字就不会再是这种——”他搜寻着合适的词儿，“类似你生活中的纠结。”
男孩没有回答，但他眼神似乎无动于衷。他说的话，他一点都没有听进去。不，那些话都被听进去了，所有那些话：听进去又被拒绝接受了。这孩子如此聪明，如此向往踏入这个世界，却为什么又拒绝理解事物？
“你说你已经知道所有的数字了，”他说，“那你告诉我最后一个数字是什么，所有数字的最后数字。就是别说奥米茄[1]。奥米茄不能数的。”
“奥米茄是什么？”
“别管它，就是别说奥米茄。告诉我最后一个数字，就是最最末尾的那个。”
男孩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他全神贯注地皱紧眉头。他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一对鸟儿停在他们头顶的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叫着，打算栖息下来。
他这是第一次想到，这男孩也许并不是简单的聪明孩子——世界上可有许多聪明孩子——而是另一种存在，是什么样的存在，他此刻说不出来。他伸出手轻轻地摇晃一下男孩。“好了，”他说，“数够了。”
男孩吓了一跳。他睁大眼睛，脸上那种痴迷的神色，那种神情恍惚的目光消失了。“别碰我！”他用古怪的高分贝嗓音尖叫一声，“你弄得我忘记数字了！你为什么要害我忘了？我恨你！”
“如果你不想送他去上学，”他对伊内斯说，“至少让我来教他阅读。他已经有这个基础了，他会迫不及待地拿起书本来的。”
东村社区中心有一个小型图书馆了，有两三个书架的图书：《木工自学》《编织艺术》《夏季菜谱一百例》，诸如此类。但那些图书都一本压着一本堆在那里，看不到封面，一本插图本少儿版《堂吉诃德》的书脊都被撕掉了。
他得意地拿出自己在图书馆发现的这本书，给伊内斯看。
“堂吉诃德是谁？”她问。
“是古代一个披戴盔甲的骑士。”他翻到第一张插图：一个骨瘦如柴的高个子男人，留着一撮胡子，全身披盔挂甲，骑在一匹疲惫的老马上，旁边是一个骑驴子的矮胖子。这两人前方是一条路，弯弯曲曲通向远方。“这是喜剧性作品，”他说，“他会喜欢的，没人淹死，没人死于杀戮，甚至那匹马也没有死掉。”
他抱着孩子坐在窗前。“你和我一起来读这本书，一天读一页，有时读两页。首先，我会把故事大声念出来，然后我们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读下去，看看这些单词凑到一起是什么意思。好不好？”
“有一个人住在拉曼查——拉曼查在西班牙，那是西班牙语起源的地方——这个人不年轻了，但也不算太老，有一天他突然想到自己也许可以成为一名骑士。于是他取下挂在墙上早已生锈的盔甲，披挂停当，又召来了自己的马，那匹马名叫驽骍难得，又喊上了他的朋友桑丘，对他说，桑丘，我想踏上骑士探险之旅——你和我一起去好吗？瞧，这就是桑丘，这里也有桑丘，这两个词是一样的，开头字母是‘S’。试着记住这个词的模样。”
“什么叫骑士探险之旅？”男孩问。
“Caballero，也就是骑士的探险。为拯救危难中的漂亮女士，去跟怪物、巨人作战。你会看到的。这本书里全是关于骑士冒险的故事。
“现在，堂吉诃德和他的朋友桑丘——你看，堂吉诃德的首字母是一个带弯钩的‘Q’，桑丘的名字又出现了，他们站在路边，一个高大的巨人有四条胳膊，胳膊上那四个拳头，正朝着这两个旅行者挥舞过来。
“在第一次冒险中，堂吉诃德对桑丘说，留神了，桑丘。如果我不消灭这个巨人，所有的旅人都会遭殃的。
“桑丘不解地看着他的朋友。我没看见什么巨人啊，他说。我只看见一处磨坊，有四片风叶在那儿旋转。”
“什么是磨坊？”男孩问。
“看看图画。这些大手臂就是磨坊风车的四片风叶。风叶在风中旋转，机轮就转动起来了，然后，机轮就带动磨坊里面的大石头，那叫石磨，石磨就会把麦子碾成面粉，这样就可以做成面包烤出来给我们吃了。”
“但这不真的是磨坊，对不？”男孩说，“讲下去吧。”
“也许你见到的是磨坊，桑丘，堂吉诃德说，但这是因为你被那个玛拉都达女巫给迷惑了。如果你的眼睛不被迷雾给蒙住，你就会看见四条胳膊的巨人把守在这条路上。你想知道什么叫女巫吗？”
“我知道女巫。继续念吧。”
“堂吉诃德一边说一边举起长矛，拍打着驽骍难得朝巨人冲去。巨人用他的一个拳头轻松地把堂吉诃德的长矛给架住了。哈哈哈，可怜的叫花子骑士，他笑道，你真的以为自己能打败我吗？
“于是堂吉诃德再次拔剑冲了上去。但巨人用他的第二个拳头再次轻而易举地打败了他，把骑士和他的马，还有他的剑，一起扫了开去。
“驽骍难得挣扎着想站起来。至于堂吉诃德呢，他脑袋上挨了重重的一击，两眼直冒金星。喂，桑丘，堂吉诃德说，除非我的女主人美丽的杜尔西妮亚把治伤良药涂抹到我的伤口上，否则我可能活不到明天了。——别胡说了，阁下，桑丘说，只不过是头上磕了一下，我只要带你离开磨坊，你马上就会好的。——不是磨坊，是巨人，桑丘，堂吉诃德说。——那我带你离开巨人吧，桑丘说。”
“为什么桑丘不跟巨人作战？”男孩问。
“因为桑丘不是骑士。他不是骑士所以他没有长矛和剑，只有一把用来削土豆的小刀。他所能做的——我们明天就会看到——就是把堂吉诃德扶上驴子，送他到附近的客栈里休息和养伤。”
“可是为什么桑丘不去打巨人？”
“因为桑丘知道巨人其实是磨坊，你不能跟一座磨坊去战斗。磨坊又不是一个活物。”
“他不是磨坊，他是巨人！他只在图画里是磨坊。”
他放下书。“大卫，”他说，“《堂吉诃德》是一本不同寻常的书。对于图书馆里借给我们这本书的女士来说，这只是一本给孩子看的简单的书，但事实是它一点都不简单。这本书代表了我们两种看世界的眼睛，一种是堂吉诃德的眼睛，一种是桑丘的眼睛。对堂吉诃德来说，他要战胜的是巨人。对桑丘来说，这只是一座磨坊。我们大部分人——也许你不在内，但我们大多数人——都同意桑丘的看法，认为这是磨坊。其中也包括了插图画家，他画出来的就是磨坊。也包括了写书的人。”
“这本书是谁写的？”
“一个名叫贝内恩赫利[2]的人。”
“他住在图书馆里吗？”
“我想不会吧。这不是不可能的，不过我得说不像是这回事儿。我在图书馆里肯定没见到过他。他应该很容易就被认出来。他穿着长袍，头上裹着缠头巾。”
“为什么我们要读贝内恩赫利的书？”
“贝内恩赫利。因为我碰巧在图书馆里看到了这本书。因为我觉得你也许会喜欢它。因为这对你的西班牙语有好处。你还想知道什么？”
“我们今天就到这儿，明天继续堂吉诃德和桑丘的冒险之旅。明天我希望你能指出桑丘名字那个大写的‘S’和堂吉诃德名字那个带弯钩的‘Q’。”
“这不是堂吉诃德和桑丘的冒险之旅。这是堂吉诃德的冒险之旅。”
[1] 奥米茄（Omega），希腊字母表上最后一个字母Ω。
[2] 贝内恩赫利（Cid Hamet Benengeli），是《堂吉诃德》作者塞万提斯在书中虚构的一个阿拉伯人。塞万提斯声称《堂吉诃德》是根据贝内恩赫利的小说翻译过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