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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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睡得很香,醒来时很安详,但他的视力还是受到了损伤。他描述绿色的光线扫过眼前的田野,星星像瀑布似的。他似乎一点都不害怕,而是被这种景象迷住了。

他敲开罗贝尔太太的门。“我们昨晚出了点小事故,”他跟她说,“我们的儿子需要看医生。这里最近的医院在什么地方?”

“诺维拉。我们可以打电话喊救护车,可是救护车要从诺维拉开过来。还不如你自己开车带他去还快些。”

“诺维拉太远了。这附近有医生吗?”

“在新埃斯佩兰萨有一个诊所,离这里大约六十公里。我把地址找来给你。这可怜的孩子。他怎么啦?”

“他玩一种可燃性物质。被火烧到了,灼伤了他的眼睛。我们以为他睡过一夜视力会恢复的,可是没有好转。”

罗贝尔太太啧啧出声地表示同情。“让我去看看。”她说。

他们发现伊内斯心急火燎地就要上路。男孩坐在床上,穿着那件黑斗篷。他闭着眼睛,脸上挂着出神般的微笑。

“罗贝尔太太说这儿开车过去一个钟头,那儿有个医生。”他报告说。

罗贝尔太太直挺挺地跪在男孩面前,“好孩子,你父亲说你看不见了。真的吗?你看不见我吗?”

男孩睁开眼睛。“我能看见你。”他说,“你头发里冒出了星星。如果我闭上眼睛——”他闭上眼睛,“我就可以飞。我能看见整个世界。”

“那太棒了,能够看见整个世界。”罗贝尔太太说,“你能看见我妹妹吗?她住在马库尔斯,靠近诺维拉。她叫瑞塔。她长得很像我,只是比我年轻比我漂亮。”

男孩专注地皱起眉头。“我看不见她。”他最后说,“我的手太痛了。”

“他昨晚灼伤了手指。”他,西蒙解释道,“我本想找你要点黄油敷在他灼伤的地方,可是太晚了,我没来惊动你。”

“我去拿黄油。你们要用盐给他洗洗眼睛吗?”

“那是治疗被阳光灼伤眼睛的办法。盐对他没有用。伊内斯,我们准备走吗?太太,我们要付你多少钱?”

“五个雷埃尔是房钱,两个雷埃尔是昨晚的食物。你们走之前要不要来点咖啡?”

“谢谢,可我们没时间了。”

他拽起男孩的手,但男孩挣脱了。“我不想走,”他说,“我要留在这儿。”

“我们不能留在这儿,你要去看医生,罗贝尔太太要为下一位客人打扫房间。”

男孩执拗地抱起胳膊,不肯挪动。

“我跟你说,”罗贝尔太太说,“你看完医生,回来的路上和你父母一起过来,再住到我这儿来。”

“他们不是我的父母,我们也不会回来。我们要去寻找新的生活。你跟我们一起去寻找新的生活,好吗?”

“我?我想不行吧,好孩子,你邀请我真是太好了,可是我这儿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再说,我会晕车。你们要去哪儿寻找新的生活呢?”

“埃斯特……北方的埃斯特雷拉。”

罗贝尔太太怀疑地摇摇头,“我想你们不会在埃斯特雷拉找到什么新生活。我有些朋友搬到那儿去了,他们说那是世界上最乏味的地方。”

伊内斯插进来说:“快呀。”她喝令男孩,“如果你不走,我就抱上你走。我数到三。一,二,三。”

男孩一声不吭地站起来,拎起斗篷的边,无精打采地走向汽车。他噘着嘴坐在后座上,那条狗嗖地跟着他蹿上汽车。

“这是黄油,”罗贝尔太太说,“抹在你的疼痛的手指上,再用手帕裹起来。烧伤的地方很快就会好的。还有,这是一副墨镜,我丈夫从没用过。戴上它,等你眼睛好了再取下来。”

她给男孩戴上墨镜。那墨镜太大了,他倒就那么戴着了。

他们向罗贝尔太太挥手道别,然后就向北方驶去。

“你不应该跟别人说我们不是你的父母。”他说,“首先,这说得不对。其次,人家也许会以为我们拐带了你。”

“我不在乎。我不喜欢伊内斯。我不喜欢你。我只喜欢兄弟。我要有兄弟。”

“你今天情绪不好。”伊内斯说。

男孩不理睬她。透过那位太太给他的墨镜,他凝视着远处刚刚从蓝色山脉升起的太阳。

路旁出现标记牌:埃斯特雷拉向北475公里,新埃斯佩兰萨50公里。路牌旁边站着一个想搭车的人,一个年轻人,穿着橄榄绿的雨衣,脚下搁着一个帆布背包,在一片空旷中看上去非常孤独。他把车速放慢了。

“你干什么?”伊内斯说,“我们没时间捎带陌生人了。”

“捎带谁?”男孩问。

从后视镜里,他看见那搭车人疾走慢跑地朝他们的车子赶来。他心怀歉疚地加快车速离开了他。

“捎带谁?”男孩问,“你是说什么人?”

“有个人想搭车。”伊内斯说,“我们车上没地方了。而且我们也没时间。我们要给你看医生去。”

“不!如果你们不停车,我就跳下去!”他打开身旁的车门。

他,西蒙猛地一个刹车,关掉引擎,“以后不能再这么干!你会摔下去丢命的。”

“我不在乎!我要进入另一种生活!我不想跟你和伊内斯在一起!”

一阵突然的沉默。伊内斯呆呆地看着路的前方。“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低声说。

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然后一张胡子拉碴的面孔出现在驾驶座窗前。“谢谢!”那陌生人喘着气说,用力拉开后门,“嗨,小伙子!”这当儿,原来趴在男孩身旁一动不动的狗,抬头低沉地咆哮了一声。

“好大一条狗!”他说,“它叫什么名字?”

“玻利瓦尔。它是阿尔萨斯狗。安静点,玻利瓦尔!”他用胳膊搂住狗,把它从座位上挪开。那狗不情愿地趴到他脚下。陌生人坐进来,车内突然充满那种久未换洗衣服的酸臭味。伊内斯摇下她那边的车窗。

“玻利瓦尔,”这年轻人说,“这名字少有。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我要去寻找我的名字。”

“那我就叫你无名先生吧。”年轻人说,“你好,无名先生,我叫胡安。”他伸出手,男孩不理会,“你干吗穿着斗篷?”

“这是魔法。它会让我隐身。我是隐身人。”

他插进来说:“大卫刚出了一点事故,我们要带他去看医生。恐怕只能把你捎到新埃斯佩兰萨了。”

“那就很好了。”

“我烧伤了手,”男孩说,“我们要去医治。”

“痛吗?”

“痛啊。”

“我喜欢你的墨镜,我也想自己能有这样一副墨镜。”

“给你好了。”

他们的这位乘客,凌晨在运载木材的卡车后面坐了一段路,被冻得要死,这会儿坐在温暖舒适的小车里很是惬意。从他的闲聊中,他们渐渐听出他是干印刷那一行的,现在要去埃斯特雷拉,他在那儿有朋友,如果那些传闻可信,那儿的工作机会遍地都是。

在去新埃斯佩兰萨的岔路上,他停下来让搭乘的客人下车。

“我们到医生的地方了?”男孩问。

“还没到哩。这是我们要跟这位朋友分手的地方。他要从这儿再往北走。”

“不!他必须跟我们待在一起!”

他对胡安说:“我们要么在这儿把你放下,要么你也可以跟我们一起去镇上。看你方便。”

“我跟你们一起好了。”

他们毫不费事就找到了那家诊所。但护士告诉他们,加西亚医生出诊了,不过他们可以在这儿等候。

“我要走了,去看看有没有吃早餐的地儿。”胡安说。

“不!你不能走,”男孩说,“你会走失的。”

“我不会走失的。”胡安说,他把手放在车门拉手上。

“留下,我命令你!”男孩大声喊道。

“大卫!”他,西蒙责备男孩,“这一早上你中什么邪了?你不能这样对陌生人说话!”

“他不是陌生人。你别叫我大卫。”

“那我该叫你什么?”

“你得叫我真正的名字。”

“那是什么?”

他对胡安说:“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们就在这儿跟你碰头。”

“算了,我想我还是留下吧。”胡安说。

医生来了,一个身板结实的小个子男人,满头银发,看上去精力旺盛。他两眼出神地盯着他们,警觉的目光里不无几分嘲意,“这是怎么回事?还有一条狗!我能为你们大家做些什么?”

“我的手烧伤了,”男孩说,“有位女士给我抹了些黄油,可还是痛。”

“让我看看……是啊,是啊……这肯定很痛。到手术室来。我们看看能做些什么。”

“医生,我们来这儿不是为了看手,”伊内斯说,“我们昨晚烛火出了意外,我儿子的视力现在出现了问题。你能为他检查一下眼睛吗?”

“不!”男孩朝着伊内斯喊叫,那条狗也醒过神来,轻轻穿过房间,来到男孩身旁,“我一直跟你说,我能看见,你看不见我只是因为魔法隐身衣的缘故,它让我看不见了。”

“让我看看好吗?”加西亚医生说,“你的保护者允许我看看吗?”

男孩用一只手掣住狗的颈圈。

医生从男孩鼻梁上取下墨镜。“你现在能看见我吗?”他问。

“你很小,很小,就像一只蚂蚁,你挥动胳膊说,你现在能看见我吗?”

“啊哈,我明白了。你隐身了,我们谁都看不见你了。可是你还有一只手在痛着,那只手可没法隐去。所以你还得跟我去手术室,你愿意让我看看手——看看你不能隐身的那部分,好吗?”

“没问题。”

“我也能进来吗?”伊内斯问。

“过一会儿,”医生说,“我和这位小病人私下里先聊几句。”

“玻利瓦尔必须跟我在一起。”男孩说。

“玻利瓦尔只要守规矩就可以跟你一起进来。”医生说。

剩下了他们几个。胡安问:“你们的儿子到底怎么啦?”

“他叫大卫。他昨天玩镁粉,火光一闪,把他的眼睛灼伤了。”

“他说他不叫大卫。”

“许多事儿他都是这么说的。他有丰富的想象力。大卫是他在贝尔斯塔时给取的名字。如果他想另取一个名字,那也随他了。”

“你们是从贝尔斯塔来的?我也是从贝尔斯塔来的。”

“那你就明白这套体制的运作方式了。我们用的名字都是那儿给我们取的,当然我们也许还得到了编号。编号,名字——这些同样都是任意给出,同样都是随机抽取,同样都是无足轻重的。”

“说实在的,那些东西并非随机编码。”胡安说,“你说‘随便想一串数字’,而我报出‘96513’,因为这是我脑子里首先想到的数字,但这真不是任意选取的,这是我的社会救济编号,或是我以前的电话号码,或是诸如此类的号码。一个数字背后总是有其存在的理由。”

“这么说,你是另一个数字神秘主义者!你应该和大卫一起开办一所学校。你可以讲授数字背后的隐秘动机,而他可以教人家从一个数字到下一个数字的空当里怎样避免掉进火山里。当然,在上帝的眼皮子底下没有随机抽取的数字。但我们并非生活在上帝的眼皮子底下。随机抽取的数字,随机拈出的名字,以及随机而来的种种事件,充满了我们生活于其间的这个世界,就像一辆车上的随机组合,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个名叫大卫的孩子,还有一条狗。你觉得这事情背后有着什么秘密动机呢?”

胡安还没来得及回应他这番激昂的言谈,手术室门开了。“请进来。”加西亚医生说。

他和伊内斯进去了。胡安犹豫着要不要进去,但里边传出男孩清澈而稚气的声音:“他是我兄弟,他也必须进来。”

男孩坐在医生的诊疗榻边上,唇间挂着安详而自信的微笑,那副墨镜架在脑门上。

“我们做了一番很不错的长谈,我们的小朋友和我,”加西亚医生说,“他向我解释了他在我们面前隐身之后是怎么回事,我呢,向他解释了为什么他凌空飞起时我们在他眼里看起来就像触角在空中舞动的昆虫似的。我告诉他,我们希望他最好按照我们本来的样子来看我们,而不是把我们看作昆虫,作为回报,他告诉我,当他重新现身时,他希望我们也按照他原来的样子来看他。我们这样的谈话是不是很公平啊,小家伙?”

“我们的小朋友还深入地谈到你——”他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西蒙,“他说你不是他真正的父亲,而你——”他转向伊内斯,“不是他真正的母亲。我不想听你们为自己辩解。我有自己的家庭,我知道孩子会说一些疯话。不过,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说?”

“我是他亲生母亲,”伊内斯说,“我们把他从少年管教学校救出来,因为他在那儿会变成一个罪犯的。”

说完了这话,她就紧紧闭上嘴,挑衅地怒视对方。

“那么他的眼睛,医生?”他,西蒙问道。

“他的眼睛没有什么问题。我给他做过检查了,测试了他的视力。就器官视觉而言,他的眼睛完全正常。至于他的手,我给他敷了药。灼伤并不严重,一两天就能见好。现在我想问一下,我是否应该关心一下这位小伙子跟我说起的事儿?”

他看着伊内斯。“你应该注意这孩子说的话。如果他说他想从我们身边被带走,回诺维拉去,把他送回诺维拉。他就是你的病人了,你就得留心了。”他转向男孩,“你想要这样吗,大卫?”

男孩没有回答,但做了个手势让他走近些,然后用手拢成杯状,凑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医生,大卫告诉我,他不想回诺维拉去,不过他想知道你能不能跟我们一起走。”

“去什么地方?”

“北方,去埃斯特雷拉。”

“去过新的生活。”男孩说。

“那么,指望我给他们治病的埃斯佩兰萨那些患者怎么办呢?如果我把他们抛开,就为了照顾你们,那么谁来照顾他们呢?”

“你不需要照顾我。”

加西亚医生朝他,西蒙,疑惑地瞥了一眼。他深吸一口气。“大卫建议你放弃自己的事业,跟我们去北方开始新的生活。这也许是为你考虑,不是为了他。”

加西亚医生站起来,“噢,我明白了!你真是太大方了,小家伙,把我也搁进了你的计划里。可是我在埃斯佩兰萨的生活过得很幸福,也很自足。我没什么需要被拯救的,谢谢你。”

他们回到车上,朝北驶去。男孩兴高采烈,精神头十足,早就忘了手上的伤痛。他喋喋不休地跟胡安瞎聊,跟玻利瓦尔在后座上闹着玩儿。胡安也和他一起打打闹闹,虽然他还提防着那条狗,那狗对他已经温和多了。

“你喜欢加西亚医生吗?”他,西蒙问。

“他很棒,”男孩说,“他手指上有毛,很像是狼人。”

“为什么你要他一起去埃斯特雷拉?”

“就因为。”

“你不能见到一个陌生人就拉上人家跟我们一起走。”伊内斯说。

“因为车上没地方了。”

“有地方,玻利瓦尔可以坐在我腿上,不是吗,玻利瓦尔?”停顿一下,“我们什么时候能到埃斯特雷拉?”

“去埃斯特雷拉的路还长着呢。耐心点。”

“可是我们到那儿以后做什么呢?”

“我们要去找安置中心,我们要向前台的人介绍自己,你,伊内斯,我,还有——”

“还有胡安。你没说胡安。还有玻利瓦尔。”

“你,伊内斯,胡安,玻利瓦尔,还有我,我们要去说,早上好,我们是新来的,我们想找个住的地方。”

“然后呢?”

“就这样。找一个住的地方,开始我们的新生活。”


第二十九章这是最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