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他曾发誓对自己的不幸要守口如瓶,但是阿尔瓦罗问起过两次(“我很想念那孩子——我们都很想他”),整个事情就不得不和盘托出了。
“我们去寻找他的母亲——听着——我们真的找到她了。”他说,“现在他们两个团聚了,他们一起生活得很幸福。遗憾的是,伊内斯对于孩子的生活自有安排,不打算让他跟码头工人混在一起。她给他提供了漂亮的衣服,学会良好的举止,适应有规律的饮食。我想这样做很公平。”
当然很公平。他有什么权利抱怨?
“这件事对你来说肯定是个打击。”阿尔瓦罗说,“这小孩很特别。谁都能看得出来。你和他关系很亲密。”
“是啊,我们是有些难分难舍。可这也不等于说我就不能再见到他了。只是他母亲觉得,如果我离开一段时间,她和他的关系就能得到修复。这样,当然也是公平的。”
“没错,”阿尔瓦罗说,“可是这样却忽略了心灵的渴求,不是吗?”
心灵的渴求:谁会想到阿尔瓦罗居然跟他会有这样的谈话。一个强壮而实实在在的男人,一个同事。他为什么不能向阿尔瓦罗敞开心扉呢?可就是不能。“我没有权利去要求什么。”他听见自己内心在说。伪善!“再说,孩子的权利总是高过大人的权利。难道这不是一条自然法则?因为孩子将承载着未来。”
阿尔瓦罗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我从来没听说有这样一条原则。”
“这是一条自然法则。血总是浓于水的。一个孩子总是要跟母亲在一起。特别是一个小孩子。比较而言,我对这种权利的要求就显得非常虚,很有人为的因素。”
“你爱他。他爱你。这可不是人为的因素。人为的是你说的法则。他应该和你在一起。他需要你。”
“你这么说是你的好意,阿尔瓦罗,可他真的需要我吗?也许实情是这样,我才是那个需要他的人。也许我对他的依赖超过了他对我的依赖。反正,谁知道我们是怎么选择自己所爱的?所有这一切是一个很大的谜。”
那天下午,他这儿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小费德尔,骑着自行车来到码头上,带来了一张纸条:我们等你来。我希望你没出什么倒霉事儿。今晚来吃晚饭好吗?埃琳娜。
“跟你妈妈说,谢谢她,我会来的。”他对费德尔说。
“这是你的工作?”费德尔问。
“是的,我做的就是这个。我就是这样从船上卸货装货。很抱歉不能带你上船,因为有点危险。等你再长大一点也许就可以了。”
“这是大帆船吗?”
“不,这种船上没有帆,所以不能称作大帆船。这种船我们叫它燃煤船。意思是它靠燃烧原煤使引擎获得动力。明天,他们会把原煤装上船好让它返程。那是十号码头上的活儿,不是这里。我不参与那种作业。我很高兴这样。那是一种邋遢活儿。”
“因为那会弄得你全身是煤灰,甚至头发里也是。还有,搬运原煤很费力。”
“为什么大卫不能跟我一起玩了?”
“他不是不能跟你一起玩了,费德尔。只是因为他母亲想要他跟自己一起待一段时间。她有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了。”
“我觉得你好像说过她从来没见过他。”
“这是一种表达方式。她在梦里见过他的。她知道他来了。她一直在等着他。现在他来了,她非常高兴。她心里充满了快乐。”
男孩不作声了。
“费德尔,我现在要回去干活了。我今晚会去看你和你母亲。”
“她的名字叫伊内斯是吗?”
“大卫的妈妈?对,她的名字是叫伊内斯。”
“我不喜欢她。她有一条狗。”
“你不喜欢她。一旦你认识了她,你就会喜欢她的。”
“不。那是一条凶恶的狗。我很怕它。”
“我见过那条狗。它的名字叫玻利瓦尔,我觉得你离它远点是对的。那是一条阿尔萨斯犬。阿尔萨斯犬性情多变。我很奇怪她会把狗带到小区来。”
“它会咬人吗?”
“会的。”
“自从放弃自己的公寓之后,”埃琳娜问,“你到底住在什么地方?”
“我告诉过你了:我在码头附近有一间屋子。”
“是吗,那到底在哪儿?在船舱里吗?”
“不是。那间屋子在哪儿无关紧要。反正对我来说够用就行。”
“有做饭的家什吗?”
“我不需要做饭的家什。即使有我也用不着。”
“这么说,你就靠面包和水过日子。我还以为面包和水早就让你腻歪了。”
“面包是生命的物质。一个人只要有面包就可以不再需要什么了。埃琳娜,请你别再盘问个没完没了。我完全可以照顾好我自己。”
“我很怀疑这一点。我非常怀疑。安置中心的人不能给你另找个公寓?”
“只要安置中心的人认为我还是愉快地住在原来的公寓里,他们就不会另外再给我分配一套公寓。”
“那么伊内斯——你不是说伊内斯在居留点有房子吗?她为什么不能和孩子一起住到那儿?”
“因为居留点不允许孩子进入。据我所知,那里是度假村一类的地方。”
“我知道居留点。我去过那里。你知不知道她还有一条狗?公寓里养一条小狗还差不多,可那是狼犬一样的大狗。而且也不卫生。”
“那不是狼犬,那是一条阿尔萨斯犬。我承认,那条狗也让我感到紧张。我警告过大卫要小心那条狗。我也提醒费德尔了。”
“我当然不会让费德尔靠近它。你确信自己做的事没错?把你的孩子交给这样一个女人?”
“养着一条狗的女人?”
“一个三十来岁没有孩子的女人。一个把时间都用来跟男人打网球的女人。一个养狗为乐的女人。”
“伊内斯喜欢打网球。许多女人都打网球,那是很有乐趣的运动,也能使你保持身体健康。她只不过是养了一条狗而已。”
“她有没有对你说过她的背景?她的过去?”
“没有。我没问她。”
“好了,照我的看法,你是昏了头了,把你的孩子交给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
“你这是胡扯,埃琳娜。伊内斯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人,是没有来历和过去。我们所有的人都没有过去。我们在这里重新开始。我们从一片空白,一片完全的空白开始。再说,伊内斯也不是陌生人。我目光一触到她,就认出她了,也就是说,之前我肯定认识她。”
“你来到这里就没有记忆了,只是一片空白,可你却声称一眼就认出一张过去的熟脸。这怎么说得通?”
“没错:我没有记忆。却还保留着形象,形象的影子。我没法解释这是怎么回事。还有一些更深层的东西也还保留着,我把它称作关于有记忆的记忆。我不是从过去的记忆中认出伊内斯的,我是靠别的什么东西认出她的。她的形象似乎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里。我对她没有一点疑惑,没有拿不准的。至少我不怀疑她是这男孩真正的母亲。”
“那你有什么担心的?”
“我只希望她对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