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有一天你曾跟我聊到友善的话题,你把友善看作疗治我们疾病的良药,”他对埃琳娜说,“可是难道你没发现,有时候自己缺少的就是从前那种实质性的身体接触?”
他们坐在小区的公共场地,旁边是一个运动场,五六组足球赛在场内搅成了一团。费德尔和大卫被准许加入其中的一组比赛,他们毕竟年纪太小,在球场上虽然很卖力地跑前跑后,可那只球永远都不会传到他们脚下。
“任何一个要带大孩子的人,都不会缺乏身体接触。”埃琳娜回答。
“我说的身体接触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爱或是被爱。我的意思是每天晚上跟另外一个人同衾共枕。你没有这种怀念?”
“我有怀念吗?我不是那种受苦受难于记忆的角色,西蒙。你说的事似乎很遥远了。而且——你说跟另外一个人同衾共枕,如果是指性爱——那也太奇怪了。总惦记着这事儿也太不可思议了。”
“可是,性爱自然会让人们更亲近。比如,性爱会让我们两个走到一起。”
埃琳娜转过身。“费德里多!”她喊道,一边挥着手,“快来,我们要走了!”
是他弄错了,还是她的脸颊上确实闪过一道红晕?
事实上,他发现埃琳娜只是有那么一点魅力而已。他并不喜欢她的骨感,还有她那线条刚直的下颏和龅突的牙齿。不过,他是一个男人,她是一个女人,两个孩子的友谊也让他们走得更近。所以,尽管一方总是对另一方爱理不理,他还是允许自己那种想入非非的念头信马由缰地转悠着,而这种想入非非通常是让她觉得好玩而不是惹她生气。不管事情如何,他总是经常陷入某种白日梦里,梦想着某个时候幸运来临,他将埃琳娜揽入怀中。
幸运终于来临了,那是以断电方式提供的机会。这个城市断电的事情并不常见。通常总会提前一天得到通告,双号或是单号住户断电。在这些小区里,通常会以整幢楼为单位轮流拉闸。
那天晚上的断电却没有事先通告,费德尔来敲门,问能不能进来做功课,因为他家没电了。
“你们吃过了吗?”他问那孩子。
费德尔摇摇头。
“马上跑回去,”他说,“跟你妈妈说,你和她上这儿来吃晚饭。”
他招待他们的晚餐不过是面包和汤(把大麦和某种瓜类煮开,加入一罐荷兰豆,他还没找到出售调味品的店铺),不过也还算差强人意。费德尔的家庭作业很快做完了。男孩们开始看图画书,接着,好像被什么东西砸晕了似的,费德尔突然睡着了。
“他从小就这样,”埃琳娜说,“怎么都弄不醒他了。我得把他抱回去搁到床上。谢谢你的晚餐。”
“你不能回到黑咕隆咚的屋子里。在这儿过夜好了。费德尔可以睡大卫床上。我睡在椅子上。我习惯这样睡了。”
这是撒谎,他从来没有睡过椅子,靠在厨房硬邦邦的椅子上,他觉得是个人就无法入睡。可他不能给埃琳娜拒绝的机会。“你知道卫生间在哪里。这是毛巾。”
他从卫生间出来时,她躺到他的床上,两个男孩并排躺着睡着了。他裹上一条剩下的毯子,熄了灯。
有一刻,四周一片沉寂。接着,她在黑暗中说话了:“如果你感到不舒服,我肯定你这样睡不好,我可以给你让点地方。”
他上床和她躺到了一起。他们悄悄地做了爱,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去惊动一臂之外熟睡的两个男孩。
这不是他所期待的结果。这一次他觉得她完全心不在焉,而他自己,原以为幽闭已久的欲望可以借此重振雄风,结果却被证实为一种幻觉。
“你明白我的话了?”完事后她悄声问他,一边用手指轻轻揩拭他的嘴唇,“这并没有提升我们的关系。”
她说得对吗?他应该把这种经验藏在心里,跟性爱说再见,就像埃琳娜表现出来的那样?也许吧。可是,只要怀里搂着一个女人,就算她不像船儿颠动那般美妙,也足以让他心旌摇荡。
“我不同意。”他喃喃地回答,“事实上,我觉得你大错特错。”他停一下,“你是否问过自己,我们为这种新生活付出的代价是否太大了?忘却的代价是否太高了?”
她没有回答,整好内衣转过身背对着他。
虽然他们没有住到一起,可是自第一次同床后,他总是想象着自己和埃琳娜成了夫妻,或者就要成为两口子的情形。于是,两个男孩就成了兄弟或是异父母兄弟,他们四人越来越习惯于坐在一起共进晚餐。到了周末,他们一起去购物,或去乡野远足和野餐。尽管他和埃琳娜不能单独在一起消磨整个夜晚,但男孩们不在身边时,她会允许他和自己做爱。他开始熟悉她的身体,她那骨节突出的臀部和小小的乳房。很明显,她对他几乎没有性欲的感觉。但他喜欢想象着自己的做爱是一种坚韧而持久的复苏之旅,让女人的身体恢复到生命的原初状态,而并没有实际做爱的意图。
当她邀他与自己做爱时,可以说毫无风情可言。“如果你想要的话,我们现在就来吧。”她会这样说,然后关上门,脱掉衣服。
这种例行公事的做法很可能让他退避三舍,就像她毫无反应的身体只是在羞辱他似的。可他拿定主意,不退避也不怕被羞辱。凡是她所给予的,他都接受,尽可能怀着感激之心欣然接受。
通常说到这事儿,她总是说来做吧,不过有时候,她想取笑他,会用descongelar,解冻这个词儿:“如果你喜欢,那就再来解冻我呀。”解冻这说法他曾不经意间脱口而出:“让我来解冻你!”这个说法确曾给她的生活带来了震动,现在却被用作无节制的搞笑。
他俩之间的关系,即使说不上亲密,也在逐渐发展中,这时候他感到那种友情已相当坚固,相当可靠。无论他俩的友情发展到什么程度,由于孩子们的原因,他们在一起的时间相当多,做这事儿对于友情是否有所促进,他实在说不上来。
他曾问过自己,在这个新世界,家庭的存在是否以友情为基础,而不是爱?跟同衾共枕的女人只是做朋友,这可不是他所熟悉的模式。不过他也看出其中的好处了。他甚至有些小心翼翼地享受这种好处。
“跟我说说费德尔的父亲吧。”他向埃琳娜问起。
“我记不太清楚了。”
“他肯定有个父亲嘛。”
“那当然。”
“他父亲各方面都像我吗?”
“我不知道。我说不上来。”
“只是假设一下,你想过没有,考虑找个男人,比如找个像我这样的丈夫?”
“找个像你这样的?像你这样的做什么呢?”
“你会找个像我这样的人结婚吗?”
“如果你是以这种方式在向我求婚,那我的回答是可以,我会的。这对费德尔和大卫两人也有好处。你想什么时候办理这事情?因为登记办公室只是工作日开门。你能在工作日出来吗?”
“我肯定可以。我们的领班很通情达理的。”
这是一次出乎意料的求婚,也被出乎意料地接受,此后(他对结婚这事情没有一点行动),他对埃琳娜那方面无疑有了一种警觉,他们的关系出现了一种新的紧张。但他并不后悔有此一问。他在寻找自己的方式。他在打造一种新的生活。
“你会怎么想,”有一天他这样问,“如果我去看另一个女人?”
“你的意思是跟她去做爱?”
“也许。”
“你心里中意的是谁?”
“没有明确的目标。我只是在试探一下有没有这种可能。”
“试探一下?你还剩多少时间能让自己折腾了?你不再是年轻人了。”
他不作声了。
“你问我的感受。你想要一个简短的回答,还是全面的回答?”
“全面的,最全面的。”
“很好,我们的友情一直庇护着两个孩子,在这一点上,我们可谓和衷共济。他们可以亲密地一起成长。在他们看来,我们就像是庇护他们的神灵,或者就是二位一体的保护神。所以,如果我们的友情走到头了——就因为你假设看上了另外一个女人,这显然对孩子们不利。我看没有理由为什么要这样做。
“不过,我很怀疑你在别的女人那儿会有和我在一起的体验,因为在你跟别的女人接触过程中,你会失去跟我和费德尔的接触。
“所以,我说这番话是希望你能够理解你自己。你想找别的女人,是因为我不能给予你需要的那种感觉,那就是所谓的狂野激情。友情对你来说不够理想。如果没有狂野激情相伴,你会觉得有所缺失。
“在我看来,这是一种陈旧的思维方法。按这种老套的思路,不管你得到了多少,总会有某种缺失。你把那种缺失的东西,那种额外需求,称作激情。可是我敢打赌,如果你得到了想要的所有的激情——盆满钵满的激情——你马上就会产生一种新的遗憾,感到一种新的缺失。这种欲壑难填的感觉,在我看来,这种对于额外需求的渴念就是缺憾,那是我们现在摒弃的思维方式。没有什么隐而不见的东西。你所缺失的不过是某种幻觉。你是生活在幻觉之中。
“好吧,你要一个全面的回答,我给你了。够了吧,或是你又想着更多的?”
这是暖洋洋的一天,是获得全面回应的一天。电台里是软绵绵的声调。他们躺在她家的床上,身上都穿着衣服。
“在我这边看来——”他刚要说下去,埃琳娜打断他。“嘘,”她说,“别说了,至少今天别再说了。”
“因为接下来我们就该吵嘴了,我不想这样。”
于是他们都不作声了,沉默地并排躺着,一会儿听见院子里盘旋的鸥鸟叽呱乱叫,一会儿听见男孩们玩耍时的欢笑声,一会儿是电台里的音乐,那声音均衡悦耳,绵绵不绝,那是很容易让他镇定下来的声音,今天却让他心头冒火。
他想说的是,在他这边看来,这儿的生活对他来说过于平静、单调,也过于缺乏波澜起伏,实在是没有戏剧性和生活的张力——很像这电台里播放的乐曲。anodina[1]:西班牙语是这么说的吗?
他记得有一次问过阿尔瓦罗,为什么这里的电台从不播报新闻。“什么新闻?”阿尔瓦罗问。“世界上发生的那些事情啊。”“哦,”阿尔瓦罗说,“发生了什么事儿?”要是搁在以前,他会怀疑这是一句冷嘲。可是不,这儿根本没有这种话语方式。
阿尔瓦罗对人从来不会冷嘲,埃琳娜也不会。埃琳娜是一个聪明女人,但她看不见这世界任何事物的两面性,她不理解各种事物呈现方式之间的微妙区别,也不理解事物的多样化。一个聪明的女人,也是一个令人赞赏的女人,一个具有最优秀品质的女人——缝纫、音乐课、家务活儿——井井有条地建立起新的生活,对于这种生活,她声称(出于某种正义观念?)是毫无缺憾的。阿尔瓦罗和那些码头工人也一样:他们没有什么秘而不宣的追求有待他去揭示,他们也不渴望过上另外一种生活。唯独他是另类,唯独他心怀不满,唯独他跟这一切格格不入。他这是出什么毛病了?难道像埃琳娜所说,就因为他心里还没有摒弃陈旧的思维方式和情感方式,还在做最后的折腾,最后的挣扎?
问题是,事情没有显示出它应有的分量:这是他最终想对埃琳娜说的。我们听到的音乐不带劲。我们的做爱缺乏力度。我们吃的食物,每天都是乏味的面包,缺乏质感——缺乏动物血肉那种实实在在的质感(内中隐藏着全套放血和献祭的庄严)。我们专用的言辞没有沉重感,那些西班牙语并非出自我们内心。
电台里的音乐进入了优雅的尾声。他从床上起身。“我得走了。”他说,“你记不记得有一天你跟我说过,你不曾因为记忆而痛苦。”
“我说过吗?”
“是啊,你说过。当时我们在公园里看足球赛。好吧,我不像你。我为记忆感到痛苦,或者说困于记忆的阴影之中。我知道,我们在这里都应该洗尽过去的痕迹,说实在的,我并没有什么大本事能召唤过去。可是那阴影就是徘徊不去。我就是为此而痛苦。不过我不想使用‘痛苦’这字眼。是我攀住了它们,那些阴影。”
“很好,”埃琳娜说,“世界就是形形色色的人组成的。”
费德尔和大卫一阵风地冲进房间,两人满脸通红,浑身是汗,生气勃勃的样儿。“有饼干吗?”费德尔问。
“在碗橱的罐子里。”埃琳娜说。
两个男孩一溜烟进了厨房。“你们玩得开心吗?”埃琳娜大声喊问。
“呣——”费德尔应道。
“那就好。”埃琳娜说。
[1] anodina,西班牙语:镇痛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