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几个星期来,他们第一次去了中心办公室,因为诺维拉重新安置中心来信通知他,他和他的家人分配到一套位于东村的公寓住房,他们必须在下星期一中午之前迁入,以使住房分配生效。
东村,通常被人们熟知为东区,是位于公共地带东侧的一个住宅区,那里的一片公寓楼组团四周都是宽阔的草坪。他和男孩去探访过了,同时也去察看了与东村位置对称的西村。那些街区都规划成统一的模式,全是四层高的楼房。每一层有六套公寓房,楼前都有一个小广场,其中建有一些居民公用设施:一个儿童游乐场,一个嬉水池,一个自行车棚,还有晾衣架什么的。总的说,东村的设施要比西村更让人称意。他们很庆幸自己被分到了东村。
搬离安置中心很简单,因为他们自己没有几样东西,也没什么朋友。他在那里的邻居,这边是一个喜欢自言自语的老头,总是裹着便袍踽踽独行,那边是一对神情冷漠的夫妇,还假装听不懂他说的西班牙语。
新公寓在二楼,条件还过得去,里面配了少量家具:两张床,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一个带抽屉的柜子,一个钢制杂物架。附带的小隔间里,灶台上有一只电炊具,还有一个带自来水的洗涤槽。移动门后边是淋浴龙头和坐便器。
因为是入住这个小区的第一顿晚餐,他做了男孩最爱吃的食物:抹了黄油和果酱的薄煎饼。“我们很快就会喜欢上这儿,不是吗?”他说,“这是我们生活中新的一章。”
他跟阿尔瓦罗说过自己身体不好,所以就坦然地歇了几天工。他赚的钱已大大超过他们生活需求,他没什么花钱的去处,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拼上老命地耗尽体力。再说,不断有新来找工作的人,他们足以填补他的空缺。于是,这几天早晨,他一直就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时而打盹时而醒来,享受着从新家窗子里照进来的暖洋洋的阳光。
我得准备行动了,他对自己说,我要为这个计划的下一章做好准备。下一章的意思就是寻找男孩的母亲,可他现在还不知道从何着手。我要集中所有的精力,我要精心筹划。
他歇着的时候,男孩就在外面的沙坑里玩耍,或是荡秋千,或是围着晾衣架走来走去,一边哼哼着,一边像只蚕蛹似的把自己裹进晒干的床单里,转而又打着旋儿抖开床单露出身子。这个把戏他好像永远都玩不腻。
“你把人家刚洗好的东西这样玩弄,邻居看到会不高兴的。”他说,“这种把戏有什么好玩的?”
“这能让我闻到好闻的气味,我喜欢。”
下回他走过庭院时,偷偷地把脸凑到被单上,深吸了一口气。那是一种洁净的气味,闻上去温暖又舒适。
那天晚些时候,他朝窗外瞥了一眼,发现男孩和另一个男孩脑袋贴着脑袋蹲在草坪上,另一个男孩看上去年龄比他大。他们似乎聊得很亲热。
“我看到你有新朋友了。”吃午饭时,他问,“他是谁呀?”
“费德尔。他会拉小提琴。他给我看过他的小提琴。我也能有一把小提琴吗?”
“他也住这个小区?”
“是啊。我也能有一把小提琴吗?”
“我们到时候再看吧。小提琴要花不少钱,你需要请一个老师,你不可能拿到小提琴就会演奏。”
“费德尔是他妈妈教的。她说她可以教我们两个。”
“你交了个新朋友这挺好,我很为你高兴。至于小提琴课程嘛,也许我得先和费德尔的妈妈去谈一谈。”
“我们现在就去?”
“我们晚些时候再去,你午觉醒来后。”
费德尔家的房间在院子另一头。还没等他敲门,门就打开了,费德尔微笑着站在他们面前。这是一个身体结实、头发卷曲的男孩。
费德尔家的屋子并不比他们那间大,阳光也没有他们家的好,却有一股温馨的气息,也许是这家的窗帘色彩格外亮丽,那上边的樱桃花图案跟床罩的花饰一样。
费德尔的母亲上来招呼客人:这是一个瘦削的年轻妇女,显得有些憔悴,生着一副龅牙,头发笔直地梳往耳后。不知怎么回事,他对这第一印象好像有些失望,虽然他也说不上为什么。
“是啊,”她确认道,“我告诉过你儿子,他可以和费德里多[1]一起上音乐课。过段时间我们再评估一下,看看他是否有这方面的天赋,是否需要继续下去。”
“你真是太好了。说实在的,大卫不是我儿子。我没有儿子。”
“那么他的父母呢?”
“他的父母……这事情很难解释。等有空的时候我再详细解释。关于这个课程我想问一下,他需要自备一把小提琴吗?”
“对于初学者,我一般是从录音教学开始的。费德尔——”她把儿子拉到身边,他亲昵地抱住她,“费德尔听了一年录音之后才开始拉小提琴。”
他转向大卫,“听见了吗,孩子?你首先要跟着录音机学,然后才是小提琴。同意吗?”
男孩做了个鬼脸,朝他的新朋友瞟了一眼,没有作声。
“要成为一个小提琴手,这可不是一桩简单的事儿。如果你不把心放进去,你就不会成功。”他转向费德尔的母亲,“我能不能问一声,你这儿的学费是多少?”
她向他做了个惊讶的表情。“我不收学费的。”她说,“我这是为了音乐。”
她的名字叫埃琳娜。他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名字。他原以为她会叫曼纽拉,甚至会是洛德丝。
他邀请费德尔和他母亲搭乘公交车一起出游,去一个叫“新森林”的地方玩,阿尔瓦罗向他推荐过(“那儿曾经是种植园,可后来就变成野生的了——你会喜欢的”)。出了公交终点站,两个男孩朝小路上奔去,他和埃琳娜在后面慢慢走着。
“你有许多学生吗?”他问她。
“哦,我不是那种正规的音乐教师。我只是收了少数几个孩子,教他们一些基础知识。”
“你不收学费,靠什么过日子?”
“我做一些缝纫活儿。我这样做做那样做做。援助中心给我一些生活补贴。这样就足够了。比钱更重要的事情还有很多。”
“你的意思是指音乐?”
“音乐,是啊,不过还有人生的命题。人怎样活着。”
回答得好,回答得很严肃,回答得很哲学。他,顿时默不作声了。
“你认识不少人吧?”他说,“我的意思是——”他赶紧解释,“你生活中有男人吗?”
她皱皱眉头,“我有那么一些朋友。有女的,也有男的。我不去区分他们是男的还是女的。”
小路很窄。她走在前头,他在后边跟着,眼睛盯着她的臀部。他更喜欢身体显得丰满的那种女人,不过,他还是挺喜欢埃琳娜的。
“对我来说,这种区分我可不能视而不见,”他说,“也不希望视而不见。”
她放慢脚步让他跟上来,直率地看着他。“对于自己来说是重要的东西,没人非要视而不见。”她说。
两个男孩回来了,他们跑得气喘吁吁,脸上泛着健康的光泽。“有什么能让我们喝的?”费德尔问。
直到他们坐上回家的公交车,他才逮着机会再次和埃琳娜说话。
“我不了解你,”他说,“只是在我心里,过去的生活并没有完全过去。许多细节也许会模模糊糊地冒出来,而过去生活中习惯了的感觉依然在心里闪动。比如男人女人的事儿:你说你已经超越了这种想法,可是我没有。我还是觉得自己是个男人,而你是个女人。”
“我同意。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他们要承担不同的角色。”
两个男孩坐在他们前面的座位上,说着悄悄话,咯咯地笑着。他握起埃琳娜的手放在自己手上。她没有抽回。她的肢体语言没有做出明确表示,但手上还是给出了答案。在他的紧握中,她的手就像死鱼似的毫无感觉。
“我能不能问一下,”他说,“你对男人是不是已经没有感觉了?”
“我并非毫无感觉。”她字斟句酌地慢慢回答,“相反,我有友善的感觉,非常友善。跟你和你儿子在一起,感到温暖而友善。”
“你所谓友善的意思是,你希望我们好?我在竭力理解这意思。你对我们怀有这样一种善意的情感,是吗?”
“没错,正是这样。”
“善意,我得告诉你,这就是我们在这里一直碰上的好事儿。人人都希望我们好,人人都对我们露出亲切的笑脸。我们简直就是被友善一路裹挟而来。但是,它总是留下了一点难以理解的意思。善意本身能够满足我们的需求吗?追求某种更有实质意义的东西难道不是我们的天性?”
埃琳娜从容地把手抽出来。“也许你还需要比善意更多的东西,可是你想要的难道一定就比善意更有价值?你应该这样问问自己。”她停顿一下,“你总是把大卫称作‘这孩子’。你为什么不叫他自己的名字?”
“大卫是在营地时他们给取的名字。他不喜欢这名字,他说这不是他真正的名字。我一般都不这么叫他,除非万不得已。”
“你知道,换个名字挺容易的。你只要去登记处填一份更改姓名表格,就能办成。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她俯身向前探去,“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啊?”她对两个男孩说。
她儿子回头朝她笑笑,竖起手指贴在嘴唇上,装着他们之间有什么秘密的样子。
公交车在他们小区外面停下了。“我本想请你们进去喝杯茶,”埃琳娜说,“不过,这时候费德里多该洗澡和吃晚饭了。”
“没关系。”他说,“再见,费德尔。谢谢你们陪我们一起郊游。我们今天过得很开心。”
“你和费德尔好像处得挺不错嘛。”跟母子俩分手后,他对男孩说。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这样说来,费德尔对你很好,是吗?”
“好得不得了。”
“那你呢?你也对他很好吗?”
男孩用力地点点头。
“别的还有什么?”
男孩困惑地看着他,“没有了。”
如此说来,他算是从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嘴里得到了答案。由善意而来的是友情和快乐,会有草地野餐或是午后林中漫步的陪伴。然而,由爱意而来的结果,至少是那么急切地表现渴望的结果,却是失望、疑虑,还有心酸。就这么简单。
再说,他到底想怎么着呢?埃琳娜,一个只不过是他认识的女人,孩子新朋友的母亲。是因为在他的记忆中男女之事没有完全忘却,他就想去勾引她?是因为他非要将一己之愿(情欲与性爱)置于普世的习俗(友善与仁慈)之上?还有,为什么他总是在追问自己,而不是像别人那样就这么简单地活着?从旧日的心满意足(符合一己之愿)到如今的心神不安(面对普世的习俗),在这种极其不情愿的转变中,难道这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莫非这一循环的自我审问没有任何意义,只不过是每一个新来者必然经历的一个过程?是否可以说,阿尔瓦罗、安娜和埃琳娜现在已顺利通过了这一过程?如果是这样,他还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成为一个新人,一个完善的人?
[1] 费德里多(Fidelito),费德尔(Fidel)的全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