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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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伊内斯的召唤比预期要快。就在第二天上午。阿尔瓦罗把他叫过来。“你原来的公寓出状况了,”他说,“我刚要走出家门,伊内斯来电话了。她要我过去一下,但我告诉她我没空。不过别紧张,你那孩子没事儿,只是那儿的管道出问题了。你得拿些工具去。棚屋工具箱里有。快去吧。她挺着急的。”

伊内斯在门口迎候他,她穿了一件厚厚的外套(怎么回事?——今天并不冷)。她确是一副着急样儿,怒气冲冲的。厕所堵塞了,她说,物业管理员来看过了,可他不肯管这事儿,因为(那人说)她不是法定住户,(那人说)他根本就不认得她这个人。她打电话到居留点想让她兄弟过来,可他们却编了个借口骗她说不能来,(她痛苦地说)他们是怕弄脏自己的手。于是今天早上,她只好发出最后的求助,打电话给他的同事阿尔瓦罗,他是个工人,应该知道怎么修管道。可现在,来的不是阿尔瓦罗却是他。

她说了又说,在起居室里怒不可遏地走来走去。自从他上次见过她以后,她瘦了许多。她的嘴角挤压出了皱纹。他一声不吭地听着,但他的眼睛却看着坐在床上的男孩——他刚醒吗?——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看着他,好像他是从阴间里回来似的。

他朝男孩闪过一丝微笑。嗨!他嘴里无声地打了个招呼。

男孩从嘴里拿出大拇指,但没有说话。他那自然卷曲的头发留长了。他身上是一套淡蓝色的睡衣,上面用红线绣着活蹦乱跳的大象和河马。

伊内斯的唠叨还没完。“从我们住进来以后,这厕所毛病就没断过,”她又说,“如果住在下面的人要怪罪什么,我也不奇怪。我要求物业管理员去下面了解一下,可他听都不想听。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粗鲁的男人。他才不来管你是不是走廊上都能闻到那股屎尿味儿了。”

伊内斯毫不尴尬地说到粪便排泄物。这让他很吃惊:如果这不是熟稔的表示,那也至少有些微妙的意思了。她只是把他当成来给她干活的工人,压根儿就不屑用眼角去瞟一眼,还是她只是想掩饰自己的不自在,而在那儿喋喋不休?

他穿过房间打开窗子,身子俯向外面张望着。连接厕所的管道通向楼下墙外的污水管。从这个楼层到下面的管道有三米长。

“你是否问过住在102的人?”他问,“如果整个管子都堵上了,他们也会有同样的问题。不过我还是先看一下厕所,没准问题很简单。”他转向男孩,“你来帮我一下好吗?这时候了,你还不起床,你这懒骨头!看看外面太阳多高了!”

男孩从床上一跃而起,冲过来拥抱他。他的呼吸里有一股浓浓的、没洗去的牛奶味。“我喜欢你的新睡衣。”他说,“我们去看看厕所。”

马桶里水和污物都快溢出了。他的工具箱里有一卷铁丝。他把铁丝前端弯成一个钩,顺着马桶颈部探下去,掏出一大堆厕纸。他问男孩:“你有便壶吗?”男孩问:“便便用的壶?”他点点头。男孩蹦跳着跑出去,拿回来一个裹着棉布的夜壶。突然,伊内斯冲进来,一把拿过夜壶,一声不吭就走了。

“帮我去找个塑料袋,”他对男孩说,“要没破洞的。”

他从堵塞的管道里掏出大量厕纸,但马桶里的水还是没有下去。“穿上衣服,我们下楼去。”他对男孩说,然后又对伊内斯说,“如果102室没人,我试试从地下室进去打开阀门。如果那地方没有堵塞,那我就没办法了。这应该是小区管理部门的责任。不过我们还是先看看再说。”他停了一下,“顺便说一声,像这样的事儿任何人都可能会摊上。这不是什么人的错。只不过是运气不好罢了。”

他想让伊内斯觉得好受些,希望她认识到这一点。但她不看他的眼睛。她的尴尬,她的气愤,比他揣测的要强烈。

他和男孩一起去敲102室的门。等了好长时间,里面的门闩拉开,门开了一道缝。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他甚至都看不清里面是女人还是男人。

“早上好,”他说,“很抱歉来打扰你。我是住在楼上的人,我们的厕所堵了。我不知道你这儿是不是也有同样的问题?”

门又推开了一些。是个女人,年纪很大,佝偻着身子,两眼蒙着一层玻璃般的灰翳,估计是看不见了。

“早上好,”他又说了一遍,“你的厕所。你的厕所有问题吗?有没有堵塞,有没有obturaciones[1]?”

没有回答。她像石头似的站在那儿,一脸疑惑地正对着他。她又瞎又聋吗?

男孩上前一步。“Abuela[2]。”他喊道。老妇人伸出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头发,摸到了他的脸。这工夫他顺从地依到她身上。这工夫,他溜进了房间。过一会儿,他出来了。“她家厕所没问题,”他说,“她的厕所是好的。”

“谢谢你,太太,”他说着鞠了个躬,“谢谢你的帮助。真抱歉麻烦到你了。”然后对孩子说,“她家的厕所是好的,这么说——这意味什么?”

男孩皱起了眉头。

“这儿,楼下,水流是畅通的。那儿,楼上——”他指向楼梯,“水不流了。这意味什么?这么说,管道堵在哪儿?”

“楼上。”男孩肯定地说。

“好!这么说,我们需要修的地方在哪儿?楼上还是楼下?”

“楼上。”

“好,我们上楼是考虑到水流的方向,水流是往上还是往下?”

“往下。”

“总是这样吗?”

“总是这样。水总是往下流的。可有时候会往上流。”

“不。永远不会往上流。这就是水的本性。问题在于,水怎么会违背它的本性流到我们楼上的房间里?我们拧开水龙头或是冲洗马桶时,水怎么会流出来?”

“因为它为了我们就往上流了。”

“不对。这不是正确的回答。让我换个方式提出这个问题。水本来不会往上流,那么它是怎么流到楼上我们的房间里的?”

“从天上。它从天上流进了水龙头。”

正确。水是从天上流下来的。“但是,”他竖起手指提醒他注意,“水是怎么从天上流下来的?”

自然的哲学。他想,让我们来看看这孩子脑子里有多少自然哲学吧。

“因为天在呼吸,”孩子说,“天在呼吸——”他深吸了一口气,屏在那儿,露着一脸微笑,那是纯粹的智慧的快乐,接着,他夸张地吐出气,“天又呼出来了。”

门关上了。他听到门闩咔嗒一声落锁的声音。

“伊内斯有没有跟你说过这些——天在呼吸的事儿?”

“那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是啊。”

“那是谁在天上吸进又吐出,使老天下起雨来了?”

男孩沉默了。他专注地皱起眉头。最后,摇摇脑袋。

“你不知道?”

“我记不得了。”

“没关系。来,我们去跟你妈妈说说这些事儿。”

他带来的工具不管事。只有那根简单的铁丝还有几分用处。

“你们两个为什么不出去走走呢?”他向伊内斯建议,“我等会儿要做的不是那么特别吊胃口的事儿。我看不出我们这位小朋友有必要待在这儿。”

“我宁愿去找一个更像样的管子工来。”伊内斯说。

“我向你保证,如果我干不好这活儿,我就会帮你去找一个更像样的管子工。不管怎么样,你的厕所总能搞好的。”

“我不想出去走,”男孩说,“我要给你帮忙。”

“谢谢,我的孩子,非常感谢你。但这儿不需要帮忙了。”

“我可以给你出主意。”

他和伊内斯交换一下眼神。彼此有了一种心领神会。我儿子真聪明!她的表情在说。

“这倒是真的,”他说,“你的专长是出主意。可要注意,厕所可不接受你的主意。厕所只是没有感觉的东西,跟这类东西打交道只需要一板一眼的工作。我在这里干活时,你还是跟妈妈一起散步去吧。”

“为什么我不能留在这里?”男孩问,“不过就是便便嘛。”

男孩的声音有一种新的腔调,他不喜欢这种挑战性的腔调。所有那些赞美,让男孩自以为是了。

“厕所不过是厕所,但便便就不只是便便了,”他说,“某些东西并不只是代表它们自己,并不总是那样。便便是其中的一种。”

伊内斯用力拽起孩子的手。她突然发起脾气来。“快过来!”她说。

男孩摇摇头。“这是我的便便,”他说,“我要留在这里!”

“这是你的便便。但你已经把它排泄出去了。你把它扔掉了。那就不再是你的了。你对它没有权利了。”

伊内斯哼了一声到厨房里去了。

“一旦它落进了下水道,它就不是任何人的便便了。”他继续说,“在下水道里。它和别人的便便混到一起,成为统称的便便了。”

“伊内斯为什么生气了?”

伊内斯。这是他对她的称呼:不是妈咪,不是妈妈?

“她觉得有些尴尬。人们一般不喜谈论便便。便便是臭的。便便里面都是细菌。便便对你没什么用处。”

“什么为什么?”

“那也是她的便便啊。她为什么要生气?”

“她不是生气,她只是敏感。有些人比较敏感,这是天性,你不能问为什么。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值得敏感的,因为,就像我告诉你的,从某个角度来说,这不是某个人的便便,只不过是便便而已。你跟任何一个管子工说起这事儿,他都会这样说的。管子工不会看着便便对自己说,多有意思啊,谁会想到X先生或Y先生会有这样的便便!这就像殡葬人。一个殡葬人不会对自己说,多有意思啊!……”他打住了。我太兴奋,他想,我说得太多了。

“殡葬人是什么?”男孩问。

“殡葬人是处理死者尸体的人。他就像一个管子工。他照料着死者的尸体让它去恰当的地方。”

现在你又该问,什么是死者尸体了。

“什么是死者尸体?”男孩问。

“死者尸体就是让死亡折磨过的人体,等变成了那个样子,我们就不能再做什么了。但我们不必总是担心着死亡。死后总会再有另一种人生。你能够理解这事儿。我们人类在这方面是幸运的。我们不会像便便那样,留在管道里,然后搅和在一起再混入泥土。”

“我们像什么?”

“如果我们不像便便,那么我们会像什么?我们像思想。思想永远不会死的。你在学校里可以学到这一点。”

“可是我们产生便便。”

“那倒是真的。我们参与思想,可是我们也产生便便。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具有双重天性的缘故。我不知道怎么把这道理说得更明白。”

男孩不作声了。让他慢慢咀嚼吧,他想。他跪在马桶旁,袖子撸得老高。“跟你妈妈一起散步去,”他说,“走啊。”

“那殡葬人呢?”男孩问。

“殡葬人?殡葬是一份职业,也跟其他的工作一样。殡葬人和我们没有什么不同。他也有双重天性。”

“我能见到他吗?”

“现在不行。我们现在还有别的事要做。下次我们进城时,我看看能不能找到殡仪馆。我们可以去看一看。”

“我们能看看死者尸体吗?”

“不能,当然不能。死亡是一件私密的事情。殡葬是一份谨慎的工作。殡葬人不会把死者尸体展示给大家看的。别再说这事儿了。”他用铁丝探进抽水马桶深处。他想方设法尽量让铁丝顺着S形管道往里边走。如果堵塞处不在管道里,那肯定是在外面接口处了。如果是那样,他就不知该怎么弄了。他只好放弃了,去找个管子工。或者听管子工怎么说。

简直水漫金山,水里还漂着一团团伊内斯的便便,沾在他手上,手腕上,小臂上。他一个劲儿地用铁丝在S形弯道里掏弄。抗菌皂,他想,过后我得找块抗菌皂好好洗洗,指甲都得彻底清刷一下。因为便便就是便便,因为细菌就是细菌。

他觉得自己不像有双重天性的存在。凭这简单的工具,他觉得自己只是寻找污水管里的阻塞物的一个人。

他抽出手臂,抽出铁丝。铁丝的弯钩拉平了。他重新拗出一个钩子。

“你可以用叉子。”男孩说。

“叉子太短了。”

“你可以用厨房里的长叉子。你可以弄弯它。”

“给我看看你的长叉子。”

男孩跑开去,转身带来一把长叉子。这玩意儿他们入住这间公寓时就有,只是他从来没用过。“如果你力气够大,可以把它弄弯。”

他把长叉子弯成钩状,顺着S形管道往更深的地方掏去。当他要将叉子拽出时,他感到被什么东西梗住了。一开始很慢,接下来,那阻塞物很快浮现出来:一团带塑料衬里的布头。马桶里的水很快退下去了。他拽一下水箱链子。清洁的水哗地一下出来了,把马桶彻底冲刷干净。他等了一会儿,又拽一下水箱链子。管道是畅通的。全都解决了。

“我发现了这个。”他对伊内斯说,拿出的那团东西,还在滴水,“你认出是什么?”

她的脸唰地红了,站在他面前像犯了罪似的,眼睛都不知道朝什么地方看。

“你经常这样做——把这玩意儿冲进马桶里?没人告诉过你不能这么做吗?”

她摇摇头。她脸颊上一片红晕。男孩心急地拉扯着她的裙子。“伊内斯!”他喊道。她心不在焉地拍一下他的手,“没什么,亲爱的。”

他关上卫生间门,脱下弄脏的衬衫,在澡盆里冲洗着。这儿没有抗菌皂,只有军需站里买来的那种大家都在用的普通肥皂,他拧出衬衫上的水,搓洗一番,再拧干。他还得穿上这件湿衬衫。他冲洗胳膊,冲洗腋窝,然后把身子揩干。也许做不到他想要的那么干净,不过至少没有臭味了。

伊内斯搂着男孩坐在床上,像胸前抱着一个小娃娃似的,左右摇晃着。男孩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嘴角流出一道涎水。“我要走了,”他悄声说,“如果再有需要,可以给我打电话。”

事后,他回想起来,这次去见伊内斯给他印象至深的是,他生命中居然有如此奇异,如此不可预知的一段插曲。谁会想到,当初在网球场上第一眼见到这年轻女子,她是那么冷静,那么安然,居然有一天,他竟不得不从自己身上洗去她的粪便!那所业余学校里该怎么解释这样的事儿?那位铁灰色头发女士会诉诸怎样的说法:便便之便便性?


[1] obturaciones,西班牙语:堵塞。

[2] Abuela,西班牙语: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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