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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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课上得怎么样?”他问男孩,“你喜欢吗?”

“呣。你知道吗?费德尔长大后要给自己买一把很小很小的小提琴——”他用手比画着琴身尺寸,只是两只手掌大小,“他还要穿一套小丑服去马戏团拉琴。我们能去马戏团吗?”

“等马戏团下次来镇上,我们就能去看了,我们大家都去。我们可以请阿尔瓦罗也一起去,也许还得喊上欧亨尼奥。”

男孩噘起嘴,“我不要欧亨尼奥。他有一次说我什么来着。”

“他只说过一次,说你里面有个魔鬼,那只是一种表达方式。他的意思是,你下棋下得好,那是头脑闪灵。一种比喻。”

“我不喜欢他。”

“好吧,我们不邀请欧亨尼奥。你的音乐课进展到哪一步了?”

“唱歌。你想听我唱歌吗?”

“喜欢听。我不知道埃琳娜还教唱歌啊。她真是多才多艺。”

他们坐在公交车上,出城去乡下游玩。虽然车里还有几个乘客,但男孩一点都不害羞地唱了起来。他用清澈的童音唱道:

Wer reitet so spät durch Dampf und Wind?

Er ist der Vater mit seinem Kind;

Er halt den Knaben in dem Arm,

Er fü ttert ihn Zucker,er küsst ihm warm.[1]

“整首歌就这样。这是英语歌[2]。我能学英语吗?我不想再学西班牙语了,我讨厌西班牙语。”

“你西班牙语说得挺不错啊。你唱歌也唱得好听极了。将来长大后,你也许可以当个歌唱家。”

“不。我想在马戏团里当魔术师。Wer reitet so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我不会说英语。”

“我能上学了吗?”

“你还得再等等,要等你明年的生日过后。那时候你就可以和费德尔一块儿上学了。”

他们在立有“终点”标牌的车站下了车,公交车在那儿拐了个弯回去了。一张从公交车站拿来的地图上,标出了通往周边丘冈的步行小径。他的计划是沿着小径走到湖边去,地图上在那儿标出一个星射状记号,表明那是一处美丽的风景点。

他们是最后下车的乘客,也只有他俩踏入了那条步行小径。他们经过的乡野荒凉而空漠。虽说是一片葱茏的沃土,却四处不见村墟聚落。

“乡下怎么这般宁静!”他对男孩说,其实,这种空漠给他的印象,与其说是宁静,不如说是荒凉孤寂。如果他能找到几种牲畜就好了,牛、羊或者是猪,这样他们就可以从牲畜身上打主意了。哪怕是兔子也行。

头顶上不时掠过几只飞鸟,但都太高太远,他没法确认那是一些什么鸟。

“我累了。”男孩说。

他查看一下地图,估计他们走到离湖边还有一半路的地方。“我来背你一会儿,”他说,“等你力气恢复了再自己走。”他把男孩甩到肩上,“你看见湖就大声唱歌。我们喝的水很可能就是从那儿过来的。看见湖你就唱。其实,只要看见有水的地方你就可以唱了。或者,看见了乡下人也行。”

他们继续往前走去。可是麻烦了,不是他弄错了就是地图本身有误,他们走上一处遽然上升的坡道,又从陡坡上下来,随后小路就断了,冷不丁一堵砖墙出现在他们面前,还有一扇锈迹斑斑的大铁门,门上爬满了常春藤。门旁有一块油漆剥落的牌子。他拨开藤蔓。那上面的字是“La Residencia[3]”,他念出声来。

“Residencia是什么?”男孩问。

“就是居留点,是房子,一幢大房子。可这里的居留点也许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处废墟。”

“我们能去看一下吗?”

他们试着去推门,可是门扇纹丝不动。他们正要转身走开,微风中隐约传来一阵笑声。他们循着那声音,踏着枯枝败叶穿过密密的矮树丛,沿着砖墙走到一处围着高高的铁丝网栅栏的地方。栅栏那边是一个网球场,有三个人在打网球,两个男人和一个身穿白衣的女人,男人穿着衬衫和长裤,女人穿着伞裙和竖领衬衫,戴着绿色的遮阳帽。

两个男人都是高个子,肩膀很宽,胯部窄窄的。他们像是兄弟俩,没准还是双胞胎。那女的和其中一个男的搭档,跟另一个男的对阵。他马上看出,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网球手,脚步灵活敏捷。单打的那个男人球技尤其出色,一副从容应对的样子。

“他们在干什么?”男孩悄声问。

“这是一种运动,”他低声回答,“这叫网球。你要把球打到对手那边。就像足球比赛的射门一样。”

网球飞过来,卡在铁丝栅栏上。那女人过来捡球时看见了他们。“嗨!”她朝男孩露出了笑脸。

他心里不知被什么东西搅动了一下。这女人是谁?这微笑,这声音,这举止——很奇怪,所有这一切都让他觉得似曾相识。

“早上好。”他说,他嗓子有些干涩。

“来呀,伊内斯!”她的搭档在喊她,“这是决胜分!”

不用多费口舌,事实上,她的搭档过来拿球时朝他俩怒目而视的样子,已经清楚地表明不欢迎他们,甚至不想看到他们。

“我渴了。”男孩悄声说。

他把带来的一小瓶水递给他。

“我们就没有别的什么了?”

“你想要什么?——琼浆玉液?”他回以嘘声,随之就后悔自己的愠怒。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橘子和一个外表带虫眼的梨子。男孩大口地吃了起来。

“这下不渴了吧?”他问。

男孩点点头,“我们要去看居留点吗?”

“这里肯定就是居留点了,这个网球场肯定是属于居留点的。”

“我们能进去吗?”

“试试看吧。”

他们离开那几个打网球的人,钻进矮树丛里,沿着砖墙一路走去,直到出现一条泥路,他们看见了前方两扇高大的铁门。透过树丛,在栅栏后边,一幢颇有气势的深色石头建筑影影绰绰跃入眼帘。

大门虽然关着,却没有锁。他们推门进去,车道上的落叶深至脚踝。一个箭头标记牌指向一个拱形门洞,从那儿可以看见里面的庭院,院子中间立着一座比真人还大的大理石雕像,这女人(也许是天使)雕像穿着飘垂的长袍,凝望着地平线,手里举着火炬。

“下午好,先生。”一个声音说,“有什么事吗?”

说话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满脸皱纹,身体有些佝偻。他身着褪色的黑制服。他是从拱门那儿一个小办公室或是哪个小屋子里钻出来的。

“是有点事儿。我们是从城里来的。我不知道我们是否可以和住在这儿的人说点事儿,就是在后面网球场上打球的那位女士。”

“那位女士愿意会见你们吗,先生?”

“我想是的。有一桩重要事情我想跟她说一下。涉及家庭事务。当然,我们可以等她打完球。”

“那位女士叫什么名字?”

“这我说不上来,因为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她长什么样子。我想她大概三十岁左右,中等身材,一头黑发梳向脑后。她和两个年轻男士在打网球。穿着一身白色衣裙。”

“这儿有好几位女士都是这模样,先生,其中是有几个打网球的。网球在这儿挺受欢迎的。”

男孩扯扯他的袖子。“告诉他那条狗的事儿。”他悄声说。

“狗?”

男孩点点头,“他们跟那条狗在一起的。”

“我这小朋友说他们有一条狗。”他重复了男孩的话。他自己却完全不记得有什么狗的事儿。

“好吧!”门房说。他回到自己的小屋,关上身后的玻璃门。透过暗淡的光线,他们看见他在翻动一堆纸页。然后他拿起电话听筒,拨了号码。听了一会儿,他放下听筒出来了,“对不起,先生,没人接电话。”

“这是因为她出去打网球了。我们是否可以去网球场找她?”

“对不起,这是不允许的。我们这些设施不对外来者开放。”

“那么,我们能不能在这儿等她打完网球?”

“好吧。”

“在这儿等的时候,我们可以去庭院里走走吗?”

“可以。”

他们走进杂草丛生的花园。

“那位女士是谁?”男孩问。

“难道你没认出她?”

“她跟我们说话时,朝我们打招呼时,难道你心里没有奇怪地咯噔一下——心里那根弦就没有被拨动的感觉?没觉得好像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男孩疑惑地摇摇头。

“我这样问是因为那位女士也许就是我们要找的人。至少我有这种感觉。”

“她会是我的母亲?”

“我不敢肯定。我们得问问她。”

他们在庭院里兜了一圈,回到门房小屋,他敲敲玻璃。“你能不能再帮我们给那位女士打个电话?”他问。

门房拨了号码。这一次有人接了。“门口有一位先生要见你,”他听见他在说,“好的……好……”他转向他们,“你说过是有关家里的事情,是吗,先生?”

“是的,有关家庭事务。”

“你的名字是?”

“不是名字的问题。”

门房关上门,又回去打电话。最后他出来了。“先生,那位女士同意见你。”他说,“不过,有一个小小的问题,孩子不许进去。恐怕你这个小男孩得留在这儿等你。”

“这太奇怪了。为什么孩子不许进去?”

“居留点没有孩子,先生。这是规定。这规定不是我定的,我只是告诉你们。他得留在这儿,你可以进去谈你的家庭事务。”

“你留在这里跟这位先生在一起,好吗?”他问男孩,“我会尽快回来的。”

“我不要,”男孩说,“我要跟你在一起。”

“我知道。但我肯定,一旦那位女士知道你在这里等着,她很快就会出来见你。所以,你干吗不忍一忍,跟这位先生在这里待一会儿呢?”

“你会回来的吧?你保证?”

“当然。”

男孩不作声,眼睛从他的视线里挪开了。

“难道不能网开一面?”他央求门房,“他挺安静的,他不会打扰别人。”

“对不起,先生,不能网开一面。如果我们破了例,以后怎么收拾呢?每个人都会要求破例,然后就再也没有规矩了,不是么?”

“你可以到花园里玩一会儿。”他对男孩说,又转向门房,“他可以到花园里玩一会儿,是吧?”

“去爬树吧。”他对男孩说,“这儿有许多树,挺好爬的。我很快就会回来。”

他顺着门房指示的路径,穿过方形庭院,穿过第二个门洞,来到一扇写着Una[4]字样的门前,敲了敲。没人应答。他进去了。

他进了一间客厅。四壁贴着白色墙纸,上面是淡绿色的七弦琴和百合花图案。隐匿的灯具朝上泛射着幽幽的白光。房间里有一张白色仿皮沙发,两张安乐椅。门边小桌上摆着五六个形状各异的玻璃酒瓶。

他坐下等着。几分钟过去了。他站起来向走廊里张望。没见人影。他百无聊赖地打量着那些酒瓶。嘉欢雪利酒、干雪利酒、苦艾酒。酒精含量百分之四。奥伯利维多产。奥伯利维多是什么地方?

这时候她突然出现了,仍然穿着网球服,看上去比球场上显得更结实,几乎可以说是体格粗壮。她拿着一个盘子,坐下时搁到桌子上。她没跟他打招呼,自己径直坐到沙发上,将两腿在裙摆下面叉到一起,“你要见我?”

“是的。”他心里狂跳不已,“谢谢你肯见我。我的名字叫西蒙。你不认识我,这并不重要。我来这儿是为了一个人,我带来一个建议。”

“你干吗不坐下?”她说,“吃点什么?来杯雪利酒?”

他用颤抖的手倒了一杯雪利酒,拿了一块小小的三角形三明治,还有黄瓜。他在她对面坐下,一口喝下甜酒,那股劲儿直冲脑门。紧张感消除了,话语很快冲口而出。

“我带来一个人。其实,就是你在网球场上见过的那个孩子。他在外面等着。门房不让他进来。因为他是个孩子。你能见见他吗?”

“你带个孩子来见我?”

“是啊。”他站起来,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缓解压力的雪利酒,“对不起——这事情肯定很唐突,陌生人事先未经通告就登门造访。但我无法告诉你这有多么重要。我们一直在——”

没听见敲门声,门突然就打开了,男孩就站到了他们面前,大口喘着粗气。

“到这儿来。”他挥手招呼男孩,“你现在认出这位女士了吗?”他转向她,她脸上是一副惊讶的呆相,“他可以拉住你的手吗?”然后又对男孩说,“来吧,拉住这位女士的手。”

男孩呆呆地站在那儿。

门房出现了,显然是一脸愠怒。“对不起,先生,”他说,“这是违反规定的,我警告过你们。我必须请你们离开。”

他转向女人求援。她显然无需听从门房和他的规定。可她却一个字都没说。

“行行好。”他对门房说,“我们走了好长的路才来到这儿。我们大家都退一步,去花园里怎么样?这不违反你们的规定吧?”

“这样可以。不过请注意,大门五点准时关闭。”

他对女人说:“我们到花园里去好吗?拜托!请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男孩默不作声地拽起他的手,他们三个穿过方庭走进荒草杂乱的花园。

“以前这儿肯定是一个相当壮观的宅子。”他说,他想尽量缓和一下气氛,试图让自己显得像个理性的长者,“只是很遗憾,园丁没有很好地打理。”

“我们只有一个全职园丁。这已经很难为他了。”

“那你呢?你在这儿住了好长时间了吧?”

“住了一段时间。如果我们顺着这条路走下去,就会看到一个有金鱼的池塘。你儿子也许会喜欢。”

“事实上,我不是他父亲。我只是照看他的人。我只是类似监护人的角色,暂时的。”

“他父母呢?”

“他的父母……这就是我们今天来这儿的原因。这孩子没有父母,不是通常说的没有父母。只是来这儿的旅行途中,船上出了一点意外,一封本来可以解释一切的信给弄丢了。这样一来,他就找不到父母了,或者更准确说,他被弄丢了。他和他母亲离散了,我们想方设法在找她。至于他的父亲,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们走到池塘那儿,里面果然有金鱼,有大的也有小的。男孩在池边跪下来,用一把莎草逗弄着金鱼。

“让我说得更准确一些吧,”他说话的语调温和,却说得很快,“这孩子找不到母亲。我们下船后就一直在找她。你愿意带他吗?”

“带他?”

“是啊,做他的母亲。做他的母亲。你愿意把他当自己的儿子吗?”

“我不明白。事实上,我一点都没听懂。你建议我收养你的儿子?”

“不是收养。是做他的母亲,他的真正的母亲。我们都只有一个母亲,我们每个人。你愿意成为他唯一的母亲吗?”

在这番话之前,她还一直注意地听着。可是这会儿,她的眼神开始狂乱地四处张望,好像盼着什么人——门房,或是她的网球搭档,任何人——来搭救她一把。

“他的亲生母亲呢?”她问,“她在哪儿?她还活着吗?”

他原以为孩子一个劲儿地耍弄金鱼,没在听他们说话。这会儿他却突然嚷出声了:“她没死。”

“那她在哪儿?”

孩子不作声了。有一会儿,他也一声不吭。然后他又开口说:“请相信我——请慎重考虑一下——这不是一桩简单的事情。这孩子没有母亲。我无法向你解释,因为我也无法向自己解释。但我向你保证,如果你一口答允,没有什么瞻前顾后,那对你来说一切就变得清澈明净了,就像晴朗的白昼,或者说我相信会是这样。总而言之:你愿意接受这个孩子吗?”

她瞟一下自己手腕,手上没戴表。“太晚了,”她说,“我的兄弟们在等我。”她转过身朝大宅那边大步走去,裙子掠过地上的草丛。

他追上去。“拜托!”他说,“再等一会儿。让我写下他的名字。他叫大卫。这是后来取的名字,是在营地取的。这是我们住的地方,就在城郊,在东村。请考虑一下。”他把纸条塞进她手里。她走了。

“她不要我吗?”男孩问。

“她当然要你。你是这么一个漂亮聪明的男孩,谁会不要呢?不过,对这个提议她首先要先适应一下。我们在她心里播下种子了,现在我们必须耐心地等它生长。只要你和她能够喜欢对方,种子肯定会生长开花。你喜欢这位女士的,是吧?你看到了她有多善良,善良又文雅。”

男孩不作声。

他们顺着原路回到那个车站时,天色已暗。在公交车上,男孩在他怀里睡着了,他不得不抱着他从公交车站走到家里。

半夜里,他从沉睡中醒来。男孩站在他床边,眼泪淌下脸颊。“我饿!”他喃喃地说。

他起身热了牛奶,切一片面包抹上黄油。

“我们要住到那儿去吗?”男孩问,他嘴里塞得满满的。

“住到居留点?我想不会。我在那儿没什么事情可做,就像绕圈飞来飞去等着进食的蜜蜂那样。不过,我们可以明天早上再商量。有的是时间。”

“我不想住在那儿,我想住在这里,跟你在一起。”

“没人会逼你住到你不愿住的地方。现在回到床上睡觉吧。”

他坐在孩子身边,轻轻抚摸他直到他睡着。我想和你住在一起。这个愿望真要是成了苦涩的现实,那该怎么办?难道他得守着这个孩子,既当爹又当妈,用充满爱心的方式把他带大,整个后半辈子都在码头上扛包?

他在内心诅咒自己。如果他表现得更平静更理性一些就好了!可他不是这样,他肯定表现得像个疯子,一再恳求那可怜的女人。带这孩子吧!做他唯一的母亲!如果他把孩子塞到她怀里就好了,身体贴着身体,血肉连着血肉。这时候,沉睡在最深处的记忆也许会被激活,那样一切都好办了。可是,天哪,这一切对她来说真是猝不及防,这美妙的时刻,对他来说也是稍纵即逝。它像一颗突然降临的流星,而他却没能逮住机会。


[1] 歌词是德语,为德国作家歌德所作,与原文略有出入。大意是:谁这么晚了还在夜里徜徉,是风吗?/那是肩上背着孩子的父亲;/他搂着男孩的手臂,/给他安全,让他温暖。

[2] 原文如此,作者在这里让角色将德语理解为英语。

[3] La Residencia,西班牙语:居留点。

[4] Una,西班牙语:一。


第八章第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