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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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瓦罗把码头工人召集到一起。“伙计们,”他说,“有个事情我们得讨论一下。你们还记得吧,我们的伙伴西蒙曾建议采用机器吊车来替代手提肩扛的装卸方式。”

大家点点头。一些人朝他这边看来。欧亨尼奥冲他闪过一丝微笑。

“好吧,今天,我要告诉你们一个消息。道路施工局的一个朋友告诉我,他们的仓库里有一台吊车闲置了好几个月。他们欢迎我们借来试用一下。

“伙计们,我们应该怎么办?我们应该接受他的建议吗?我们是否应该看一下,是不是就像西蒙曾说过的,一台吊车就能改变我们的现状?谁先说说?西蒙,你来?”

他完全惊呆了。他的脑子里全都是伊内斯和她的逃亡计划,有好几个星期都没想过吊车、老鼠或是谷物输送的经济方式了,说实在的,他已经习惯了这种一成不变的繁重的耗尽体力的劳作,他感激这种劳动让他一下子就能沉入无梦的熟睡。

“我没什么可说的,”他说,“我要说的已经说过了。”

“谁来说?”阿尔瓦罗问。

欧亨尼奥开口了,“我说我们应该试一下吊车。我们的朋友西蒙有一个聪明的脑袋。谁知道呢,他也许是对的。我们也许真的是在消耗时间。如果我们不试一下,那就永远不会知道那玩意儿到底好不好。”

人群中响起赞同的低语声。

“那么我们就要试一下吊车了?”阿尔瓦罗说,“我得告诉我们在道路施工局的朋友,要去把那玩意儿搬来了?”

“好啊!”欧亨尼奥举起了手。“好啊!”码头工人们纷纷举手赞同。至于他,西蒙,也举起了手。投票一致通过。

第二天一早,吊车装在卡车后边运抵码头。吊车原先漆成白色,现在油漆斑驳开裂,露出生锈的金属,看样子是好长时间搁在户外淋雨。吊车比他预想的要小。是在咔咔作响的钢轨上转动的,司机坐在钢轨上方的车厢里,操纵手柄转动机械臂,再转动绞盘。

他们花了大半个钟头才把机器从卡车上卸下。阿尔瓦罗那位道路施工局的朋友急着要走。“谁担任司机?”他问,“我得跟他讲讲控制手柄的操作方法,然后我就要走了。”

“欧亨尼奥!”阿尔瓦罗喊道,“你是赞成吊车的人。你来驾驶好吗?”

欧亨尼奥环顾四周,“如果没有别人要干,我来好了。”

“好!那就是你了。”

欧亨尼奥证明了自己学得很快。他不一会儿就开动吊车在小轨道上前前后后跑动起来,还摆动着带钩子的机械臂做出花哨的动作。

“我把我会的都教给他了。”操作司机对阿尔瓦罗说,“一开始这几天让他小心操作,以后就没事了。”

吊车的机械臂只能伸到船的甲板。码头工人们还像以前那样把货包一个一个从舱里扛出来,只是现在不必再身负重荷走跳板了,只需把货包扔到帆布吊袋里就行。帆布袋里第一次装满货包,他们朝欧亨尼奥喊了一声。吊钩提起帆布袋,钢缆抽紧了,吊袋升起越过甲板栏杆,欧亨尼奥开心地将货包旋了一圈,划过一个很大的弧度,然后往下降落。人们欢呼起来,可是他们的欢呼马上变成了惊叫,因为吊袋猛然坠落在码头前沿,这堆失控的重物打着旋儿颠踬着飞了开去。人们四散逃奔,只有他,西蒙,抑或由于过于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之中,或是太迟钝了竟未挪动。他瞥见欧亨尼奥在操纵室里朝下望着自己,嘴里嚷着什么,他一点都听不见。接着裹着重物的吊袋撞上了他的腹部,接着又砸到他后背上。他摇摇晃晃地抵着缆桩,从缆绳上侧翻过去,掉进了码头和船身之间的缝隙里。有那么一瞬间,他被紧紧卡在那儿,被挤得透不过气来。他强烈地意识到船身只消移动一英寸,他就会像一只昆虫似的被挤扁。后来,卡住他的那股压力减轻了,他双脚落进了水里。

“救命!”他呼吸急促地喊叫着,“救救我!”

一只漆着鲜亮的红白两色的救生圈啪地落进水里,扔在他身边,上面传来阿尔瓦罗的声音:“西蒙!听着!挺住,我们会把你拉上来的。”

他抓住了救生圈,身子却像一条鱼似的沿着岸边漂向开阔的水面。阿尔瓦罗的声音又响起:“抓住救生圈,我们会拉你上来!”可是当救生圈开始往上拉的时候,他身上突然一阵剧烈的疼痛。他抓不住救生圈,又掉进水里。他全身被一层浮油裹住了,蒙住了眼睛,灌进了嘴里。就这么完了?他问自己。就像一只老鼠似的?太丢人了!

但此时阿尔瓦罗来到他身边,从水里一蹿一蹿地游过来,头发上也沾了一层浮油。“放松,老伙计。”阿尔瓦罗说,“我会抱住你的。”他心怀感激地在阿尔瓦罗的怀抱中松弛下来。“拉!”阿尔瓦罗大喊一声。他们两人,紧紧抱在一起,被拽出水面。

他感到自己一直在发蒙。他仰面躺在那儿凝望着茫然的天空。几个模糊的人影围着他,传来嗡嗡的说话声,可他发不出一点声音。他闭着眼睛,又昏过去了。

在砰然而起的喧闹声中,他再次醒来。这阵喧闹好像来自他的体内,从他脑袋里发出的。“醒醒,老伙计!”一个声音说。他张开一只眼睛,看见一张胖胖的脸,湿漉漉的脸,俯视着他。我醒着呢,他想说话,可他发不出声音。

“看着我!”胖胖的嘴唇在说,“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如果能听见,就眨一下眼睛。”

他眨一下眼睛。

“好。我要给你吃一颗止痛片,我们要让你离开这儿。”

止痛片?我不痛啊,他想说。我为什么会痛呢?可无论他想说什么,今天都说不成了。

因为他是码头工人联合会成员——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入会的——他被安排到医院一间单人病房。这间病房里有一组和蔼的护士照料他,其中有一个叫克拉拉的中年女护士,那双灰眼睛常带着平静的笑容,他在以后的几个星期里将变得越来越依赖她。

大家都觉得他似乎在这次事故中运气不错。他断了三根肋骨。一根细长的骨头正好扎到了肺里,他做了一个不大的外科手术把骨头拿掉了(他想,这根骨头能留作纪念品吗?——就像床边这只小药瓶)。他脸部和上半身有伤口和瘀青,有几处皮肤擦破了,但没有证据表明脑部受到创伤。经过几天的观察,几个星期的治疗,他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了。这期间,控制疼痛自是首要之务。

经常过来探望他的是欧亨尼奥,他对自己没有控制好吊车充满歉疚。他竭力安慰这年轻人——“你怎么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掌握新机器操作呢?”——但欧亨尼奥却不肯接受这样的安慰。当他从昏睡中醒过来,多半又是欧亨尼奥游进了他的视线,俯视着他。

和码头上其他工友一样,阿尔瓦罗也来探视过。阿尔瓦罗对医生谈过,带来了这样一个消息,即使他完全康复了,在他这个年纪上再回到码头上干活还是不太明智。

“也许我可以做吊车司机。”他提出,“我不会做得比欧亨尼奥更差。”

“如果你想做吊车司机,你就得转到道路施工局去。”阿尔瓦罗回答,“吊车太危险了,今后码头上没有必要使用吊车。吊车总归不是一个好主意。”

他希望伊内斯来探视,可她没有来。他担心发生最坏的事情:她实施了自己的计划,带着男孩逃之夭夭了。

他把自己的担忧告诉了克拉拉。“我有一个女友,”他说,“我很喜欢她年幼的儿子。由于种种原因我不能进入他们的生活,现在教育机构一直威胁要把他从母亲身边带走,把他送进特殊学校。我能不能请你帮个忙,给她打个电话,看看事情现在是否有什么变化。”

“当然可以,”克拉拉说,“可你不想亲自跟她说吗?我可以把电话拿到你床头。”

他给小区那边打了电话。电话是邻居接的,对方正要出门,又回来接了电话。说伊内斯不在家。这天晚些时候他又打过去,还是没能联系上她。

第二天早晨,在半睡半醒之间,他做了个梦,或者说看见了某种景象。简直异乎寻常地清晰,他看见一辆双轮马车在他床脚边盘桓。马车用常青藤或是镶饰着常青藤的某种金属制成,拉车的是两匹白马,其中一匹是国王。男孩一手紧攥缰绳,另一只手指向高处做出帝王般的手势,除了胯间一小块遮羞布,他全身赤裸。

双轮马车和两匹马怎么能塞进小小的医院病房,这真是不可思议。无论是驭手还是马车似乎都毫不费力地悬浮在空中。那两匹马并非一动不动,它们不时地凌空尥起蹄子,或是甩头打个响鼻。而男孩呢,他似乎毫不倦怠地一直高擎手臂。他脸上有一种放肆的表情:自鸣得意,甚至也许是欣喜若狂。

男孩从某个角度直视他。看着我的眼睛,他似乎在说。

这个梦,或者说这种景象,持续了两三分钟。然后消逝了,病房里恢复了正常。

他把这事情告诉了克拉拉。“你相信心灵感应吗?”他问,“我有一种感觉,大卫想要跟我说什么事儿。”

“什么事儿?”

“我说不准。也许,他和他母亲需要帮助。也许不是。这个信息是——我怎么解释呢——是黑暗的。”

“哦,记得你服用的止痛药是一种麻醉剂。麻醉剂会让我们产生梦幻,幻觉。”

“那不是幻觉,那是真事。”

从那以后,他就拒绝服用止痛药了,于是只好忍受随之而来的疼痛。夜里的情况最糟:甚至最轻微的动作都会给胸部带来一阵电击般的刺痛。

没有什么东西能借以分散注意力,他没任何可以阅读的东西。这家医院没有图书馆,只提供一些过期的大众杂志(菜谱、业余消遣、女性时装)。他在欧亨尼奥面前抱怨这事儿,欧亨尼奥马上给他带来自己的哲学课本(“我知道你是个有深度的人”)。那些书,正如他所担心的,都是拿桌子和椅子说事的。他把书搁到一边,“真抱歉,这不是我的哲学。”

“那么你想读哪一类的哲学呢?”欧亨尼奥问。

“能够震撼人的那种,能够改变人生的哲学。”

欧亨尼奥迷惑不解地看着他。“你生活里出了什么问题?”他问,“除了受伤这件事之外。”

“我错失了某些东西,欧亨尼奥。我知道事情不应该是这样,可就是这样了。对我来说人生欠缺太多。我希望某个人,某个救赎者,突然从天而降,挥舞着魔杖说,注意啦,读这本书,你所有的问题都能找到答案。或者,看哪,这是为你设置的全新的生活。你不能理解这样的谈话,是不是?”

“是啊,我不能理解你说的。”

“请别介意。这只是一阵子的情绪。明天,我就会恢复老样子了。”

他的医生跟他说,他应该为出院后的事情做些安排。他将住到什么地方?是否有人能为他做饭,照料他,在他康复期间在身边陪伴他?他愿意和社区工作人员谈谈吗?“不需要社工,”他回答,“这事情让我跟朋友们商量一下,看怎么安排。”

欧亨尼奥主动提出在他和另两个同事合住的公寓里给他一个房间。他,欧亨尼奥,很乐意睡在沙发上。他谢了欧亨尼奥,但拒绝了。

应他的要求,阿尔瓦罗询问了几家疗养院。他说,西村有一家,是简易型的那种,专门照料老年人的,也接受康复疗养的病人。他让阿尔瓦罗给他在这家疗养院等候名单上挂个号。“说起来有些难为情,”他说,“但我希望等待空缺的时间别太长。”“如果你心里没有恶意,”阿尔瓦罗安慰他说,“这份期望是可以理解的。”“可以理解的?”他问。“可以理解。”阿尔瓦罗肯定地说。

突然间,这时候他的苦恼全都一扫而光。从走廊里传来一阵欢快的童声。克拉拉出现在门口。“你有客人来访。”她宣布说。她站到一边,费德尔和大卫冲了进来,后面跟着伊内斯和阿尔瓦罗。“西蒙!”大卫喊道,“你真的掉进海里了?”

他的心狂跳起来。他战战兢兢地伸出胳膊,“到这儿来!是的,我出了点小事故,我掉进水里了,好在只是把身上弄湿了。我的朋友把我拉了上来。”

男孩爬上高高的床铺,床颠了起来,一阵刺痛穿过他的身体。但这点疼痛不值一提。“我最亲爱的孩子!我的宝贝!我生命的光!”

男孩挣脱了他的拥抱。“我逃了,”他宣布说,“我告诉你,我会逃走。我穿过了有倒钩的铁丝网。”

逃跑?穿过铁丝网?他给搞糊涂了。这孩子在说什么?他为什么穿了这么古怪的一身新衣服:紧身高翻领套头衫,短裤(非常短),鞋子上面露着长及膝盖的白袜子。“谢谢你们大家来看我,”他说,“可是大卫——你从哪儿逃出来了?你是说蓬塔·阿雷纳斯?他们把你带到蓬塔·阿雷纳斯去了?伊内斯,你让他们把他带到蓬塔·阿雷纳斯去了?”

“我可没让他们带走他。他在外面玩的时候他们来了。他们开着车把他带走了,我怎么拦得住他们?”

“我做梦都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儿。可你逃脱了,大卫?告诉我怎么回事。告诉我你是怎么逃脱的。”

但阿尔瓦罗打断了他,“过后我们再谈这个,西蒙,我们可以讨论一下你出院的事情吗?你觉得什么时候能够行走?”

“他不能走吗?”男孩问,“你不能走吗,西蒙?”

“只要再过一小段时间,我再需要一点儿帮助。等身上都不痛了,就能走了。”

“你得坐轮椅吧?我能推你吗?”

“是啊,你可以推我的轮椅,你别走得太快就行了。费德尔也可以推。”

“我去问过了,”阿尔瓦罗说,“我去问过那个疗养院了。我跟他们说你只是在那儿做完全康复疗养,不需要特别护理。他们说,如果是这样,他们可以让你马上入住,只要你不介意和别人共用一个房间就行。你觉得怎样?这样一来似乎就解决了许多问题。”

和另外一个老人合用房间。听人夜里打呼噜,看人往手帕里吐痰。听人抱怨女儿对他不理不管。看着人家满腹怨恨地朝他发火,因为新来者侵入了他的空间。“我当然不介意,”他说,“有个确定的地方可去,这下我可放心了。所有人的负担都可以放下了。谢谢,阿尔瓦罗,谢谢来看我。”

“当然,工会将支付你的费用,”阿尔瓦罗说,“你的住宿费、伙食费,以及你在此期间所有的必要开支。”

“那太好了。”

“好吧,我得赶快回去干活。我把伊内斯和男孩们留给你了。我肯定他们会有许多话要跟你说。”

是他的想象,还是阿尔瓦罗离开时伊内斯确实向他悄悄投去一瞥?别把我和这人单独留在一起,我们正做背叛他的事!在这偏远的西村,在这充满消毒剂味儿的病房里,他一个人都不认识。他留在这儿等着腐朽。别把我和他单独留在一起!

“坐下,伊内斯,大卫,把你们的事情从头到尾都跟我说说。什么都别遗漏。我们有的是时间。”

“我逃了,”男孩说,“我跟你说过我要逃走的。我穿过那道有倒刺的铁丝网。”

“我接到一个电话,”伊内斯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打来的,一个女人。她说她发现大卫没穿衣服在街上乱走。”

“没穿衣服?大卫,你从蓬塔·阿雷纳斯跑出来没穿衣服?当时怎么回事?难道没人阻止你?”

“我把衣服留在铁丝网那边了。我不是保证过我会逃脱吗?我能从任何地方逃脱。”

“那个女人在什么地方发现了你?给伊内斯打电话的那个女人?”

“她在街上发现他的。在夜里,裸着身子,冻得要死。”

“我没有挨冻,我没有裸着身子。”男孩说。

“你身上什么都没穿,”伊内斯说,“那不就是裸着身子嘛。”

“别管那个了。”西蒙打断了他们,“那女人为什么跟你联系?为什么没有跟学校联系?照理是应该跟学校联系的。”

“她讨厌学校。每个人都讨厌学校。”男孩说。

“那儿真的是一个可怕的地方?”

男孩郑重地点点头。

费德尔第一次开口说话:“他们打你了?”

“十四岁之前不会挨打。等你到了十四岁,如果你不听话就得挨打了。”

“跟西蒙说说鱼的事儿。”伊内斯说。

“每到星期五,他们都让我们吃鱼。”男孩夸张地做出瑟瑟发抖的样子,“我讨厌鱼。鱼眼睛就像里奥先生的眼睛。”

费德尔咯咯地笑了。一瞬间,两个男孩放声大笑起来。

“除了鱼之外,阿雷纳斯角还有什么可怕的事情?”

“他们让我们穿凉鞋。他们不让伊内斯来看我。他们说她不是我母亲。他们说我是被监护人。被监护人既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

“这是胡说。伊内斯是你母亲,而我是你的监护人,监护人就相当于父亲,有时候比父亲更好。你的监护人一直在看顾你。”

“你没有看顾我。你让他们把我带到蓬塔·阿雷纳斯去了。”

“你说得对。我是个不称职的监护人。在本该看顾你的时候我睡着了。但我已经吸取了教训。我以后会更好地看顾你。”

“如果他们再来的话,你会跟他们干一仗吗?”

“是的,我会尽量这么做。我会去借一把剑。我会说,你们又想来偷我的孩子了,堂吉诃德会来对付你们的。”

男孩高兴了。“玻利瓦尔也会。”他说,“玻利瓦尔会在夜里保护我。你会和我们住在一起吗?”他转向母亲,“西蒙会来跟我们住在一起吗?”

“西蒙要去疗养院做恢复治疗。他不能走路。他不能爬楼梯。”

“他能走!你能走的,是吧,西蒙?”

“我当然能走。一般来说是不能走,因为我还有伤痛。但为了你,我可以做任何事情:爬楼梯,骑马,任何事情。你只需说那个词就行。”

“什么词?”

“那个有魔力的词。那个词会治好我的。”

“我知道这个词吗?”

“你当然知道。说吧。”

“这个词是……阿巴拉克达巴拉!”

他掀开床单(所幸他穿着医院的睡衣),把两条腿晃到床边,“我需要一点儿帮助,孩子们。”

费德尔和大卫在他两边,他一边按着一个孩子的肩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慢慢走出了第一步,第二步。“瞧,你确实知道这个词,你可以帮我把轮椅拉过来吗?”他坐进了轮椅,“现在,让我们去散步吧。在里面关了这么长时间,我想看看外面世界的样子。谁来推轮椅?”

“你不跟我们一起回家吗?”男孩问。

“这会儿不行。要等我恢复体力之后。”

“可是我们要去做吉卜赛人了!如果你待在医院里,你就做不成吉卜赛人了。”

他转向伊内斯,“这是怎么回事?我想我们已经把吉卜赛人那事儿抛开了。”

伊内斯生硬地说:“他不能回到学校去。我不允许这样。我兄弟会跟我们在一起,他们两个都来。我们开车走。”

“四个人坐在那辆吱嘎作响的老爷车里?如果车坏了怎么办?你们住哪里?”

“这没什么关系。我们会打零工。我们可以采野果。达加先生借给我们一些钱。”

“达加!那么这一切背后都是他在策划!”

“嗯,大卫不能再回那个学校去。”

“他们让你吃鱼和穿凉鞋。在我听来并不是很可怕的事情。”

“那儿有些男孩抽烟喝酒,还拿着刀子。那是个罪犯学校。如果大卫回到那里,他的人生将带有伤痕。”

男孩问:“这话什么意思,人生带有伤痕?”

“这只是一种表达方式,”伊内斯说,“意思是,那所学校会给你留下坏影响。”

“就像伤口?”

“就像伤口。”

“我已经有许多伤口了,是在倒钩铁丝网那儿弄的。你要看看我的伤口吗,西蒙?”

“你母亲说的是另一种意思。她的意思是你心灵的伤口。那种伤口不容易治好。学校里真的是有男孩带着刀子?你肯定带刀子的不止一个男孩?”

“许多男孩都带刀子。他们弄来一只母鸭子和几只小鸭子,其中一个男孩踩在小鸭子上,它的肚肠就从屁股那儿钻出来了,我想把他们推开,可老师不让,他说我必须让小鸭子死掉。我说我要给它吹气,可他不让。我们还得做园艺活儿。每天下午放学后,他们就让我们掘地。我讨厌掘地。”

“掘地对你有好处。如果没有人想去掘地,我们就不会有粮食,没有食物。掘地使你身体强壮。让你长肌肉。”

“你可以让种子在吸墨纸上发芽。我们老师给我们展示过的。不需要掘地。”

“一两颗种子或许是可以的。但如果你要种出正常的庄稼,如果你要有足够的麦子供给人们做面包,喂饱人们的肚子,种子就得播进地里。”

“我讨厌面包,面包吃厌了。我喜欢冰淇淋。”

“我知道你喜欢冰淇淋。但你不能靠冰淇淋过日子,你还得靠面包过日子。”

“可以靠冰淇淋过日子的。达加先生就是。”

“达戈先生只是假装自己靠冰淇淋过日子。在私下里,我肯定他像每个人那样吃面包。再说,你不应该把达加先生当作榜样。”

“达加先生给我礼物。你和伊内斯从来没给过我礼物。”

“这样说不对,我的孩子,不对,也缺乏善意。伊内斯爱你,照顾你,我也是一样。而达加先生,他的心里对你完全没有爱。”

“他爱我的!他要我和他住在一起!他告诉了伊内斯,伊内斯告诉了我。”

“我肯定她绝不会同意的。你属于你的母亲。这就是我们一直以来为此而努力的目的。达加先生也许在你看来挺有魅力也够刺激,可是当你年纪再大一些,你就会明白,很有魅力也够刺激的人不一定是好人。”

“什么叫有魅力?”

“那种魅力就是戴着耳环,拿着刀子。”

“达加先生爱伊内斯。他要在她肚子里生娃娃。”

“大卫!”伊内斯猛喝一声。

“是真的!伊内斯说,我不能告诉你,你会妒忌的。真的吗,西蒙?你会妒忌吗?”

“不,我当然不会妒忌。这不关我什么事儿。我想告诉你的是,达加先生不是好人。他也许邀请你去他的家,给你吃冰淇淋,可他心里不会顾及你的终身利益。”

“什么叫我的终身利益?”

“你最主要的人生利益就是要长大成为一个好人。就像一颗好种子,要在土壤里深深扎下根去,然后时候一到,就能发芽生长,结出许多籽粒。你应该是这样的。就像堂吉诃德。堂吉诃德拯救了少女们。他保护穷人不受富人和强权者欺辱。把他作为你的榜样吧,而不是达加先生。保护穷人。拯救被压迫者。尊重你的母亲。”

“不!我母亲要尊重我!再说,达加先生说堂吉诃德过时了。他说现在没人再骑马了。”

“嗯,如果你想要这样,你轻易就能证明达加先生是错的。骑上你的马,高举起你的剑。这就能让达加先生闭嘴了。骑上国王。”

“国王死了。”

“没有。国王没有死,它活着。你知道的。”

“哪里?”男孩悄声问。他眼里突然盈满泪水,嘴唇颤抖起来,他只能说出这个词。

“我不知道。但国王肯定在什么地方等着你。如果你去寻找,你一定能找到它。”


第二十六章第二十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