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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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瓦罗征得他同意后,开始教男孩下棋。工休的空闲里,人们常常可以看到他俩弓着背在树荫下对着棋盘摆开阵势。

“他刚胜了我一盘。”阿尔瓦罗向他报告,“这才两个星期,他就下得比我好了。”

欧亨尼奥是码头工人里边最好学的一个,他想跟男孩搏一下。“来一盘快棋,”他说,“五秒钟走一步。一、二、三、四、五。”

旁边围了一群人在观看,他们下起了快棋。不过几分钟光景,男孩就把欧亨尼奥逼到了绝境。欧亨尼奥敲敲自己的王,把它放倒了。“以后再向你叫板,我得好好掂量一下了。”他说,“你里面真的有一个魔鬼哩。”

那天晚上在公交车上,他试着想跟男孩聊聊下棋的事儿,还有欧亨尼奥那个怪怪的说法,可男孩闭口不谈。

“我给你买一副棋好吗?”他问,“这样你在屋里也能练练手了。”

男孩摇摇头,“我不想练习。我不喜欢下棋。”

“可你下得不错啊。”

男孩耸耸肩。

“如果有人生来具有某种天分,他就有责任把这种天分表现出来。”他固执地强调说。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想如果我们每个人都有某种特长,这个世界就会变得更好。”

男孩不高兴地凝视着车窗外面。

“欧亨尼奥的话惹你不高兴了?没必要这样。他不是那个意思。”

“我没不高兴。我只是不喜欢下棋。”

“唔,阿尔瓦罗会很失望的。”

第二天,码头上来了一个陌生人。一个身板结实的小个子,皮肤晒成了胡桃壳色,这人眼窝深凹,鼻子像鹰喙似的钩着。他穿一身褪色的牛仔服,上面带着条纹状的机油污渍,脚下是一双磨损的靴子。

他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交给阿尔瓦罗,然后不出声地瞪眼朝远处看。

“好吧,”阿尔瓦罗说,“我们正要卸今天剩下的货物,明天还有更多的。如果你准备好了,就一起来吧。”

陌生人从刚才掏纸条的胸袋里掏出一盒烟。他没向周围的人分发一圈,而是自己点上一支,深吸了一口。

“记住,”阿尔瓦罗说,“货舱里不准吸烟。”

那人没有做出听见了的表示,只是平静地打量着四周。袅袅升腾的烟雾弥散在平静的空气中。

阿尔瓦罗后来问了他的名字,叫达加。但没人叫他名字,只是叫他“那新来的”“新来的家伙”。

达加虽然个子小,却相当强健。第一个货包落在他肩膀上,身子纹丝不动,他上梯子脚步稳健而迅速,随后毫不费力似的大步跨下跳板,把货包扛到等候在那儿的车上。可是接着他就进了树荫下的小棚里,蹲下来点了第二支烟。

阿尔瓦罗向他走去。“别歇着,达加。”他说,“接着干哪。”

“规定要扛多少?”达加问。

“没有额定的数字。我们是按天计酬的。”

“一天五十包行了。”达加说。

“我们不止这个数。”

“那是多少?”

“不止五十。没有额定的数字。各人尽力去扛。”

“五十,不能再多了。”

“起来,想抽烟等到休息的时候。”

星期五中午发工钱时,矛盾开始激化了。当达加走向那块权当桌子的木板时,阿尔瓦罗俯身向工薪出纳低声耳语了几句。工薪出纳点点头。他数出达加的工钱搁到木板上。

“这是什么?”达加问。

“这是你按天计酬的工钱。”阿尔瓦罗说。

达加一把抓起那些硬币,朝工薪出纳脸上轻蔑地扔了过去。

“你这是干什么?”阿尔瓦罗问。

“老鼠的工钱。”

“这就是工钱。是你挣到的工资。这就是我们大家挣的工资。你是说我们都是老鼠吗?”

人们围了上来。出纳谨慎地收起名单,盖上现金箱子。

他,西蒙,发觉男孩攥住了他的腿。“他们要干什么?”他悄声问,脸色苍白而焦虑,“他们要打架吗?”

“不会,当然不会。”

“告诉阿尔瓦罗不要打架,告诉他!”男孩一再拉扯着他的手指说。

“走吧,我们走开吧。”他拉着男孩走向防波堤,“瞧!你看见那些海豹了?那只大的,鼻子朝上的是公的,就是那只公海豹。别的那些,那些小个儿的,都是他的妻子。”

人群里传来一声尖叫。那儿一阵骚动。

“他们打起来了!”男孩嘟囔着,“我不想让他们打起来!”

达加身旁围了半圈人,他蹲在那儿,嘴角挂着一丝微笑,一只手向前伸着。他手上闪着刀刃的光芒。“来呀!”他说着把刀朝后一挥,“下一个是谁?”

阿尔瓦罗坐在地上,弓着身子,就像胸口被人攥住了。一道血痕从衬衫里流了出来。

“下一个是谁?”达加说。大家都站着不动。他站起身,把刀塞进裤子后兜,一把拎起现金箱子,扣在木板上。硬币撒得到处都是。“一群娘儿们!”说着,他数出自己觉得应得的那份儿,嘲弄地踹了一脚加仑桶,“你们自己收拾吧。”他扔下这句话,从大家身边转出去,不慌不忙地骑上工薪出纳的自行车走了。

阿尔瓦罗直起身子。血从划破的手心里往外渗出,从手上沾到了衬衫上。

他,西蒙,是这里的长者,至少是最年长的:他应该带头招呼大家。“你得去看医生。”他对阿尔瓦罗说,“我们快走。”他对男孩做了个手势,“来啊——我们把阿尔瓦罗送到医生那儿去。”

男孩一动不动。

“怎么啦?”

男孩嘴唇翕动着,可他一个字都听不见。他身子凑过去。“你怎么啦?”他问。

“阿尔瓦罗要死了吗?”男孩悄声问。他全身僵直。他在发抖。

“当然不会。他手上被划了一刀,就是这样。他需要包扎止血。来吧。我们送他去医生那儿,医生会治好他的。”

事实上阿尔瓦罗已经在其他人陪伴下去医院了。

“他打架了。”男孩说,“他打架了,现在医生要割掉他的手了。”

“胡说。医生不会把手割掉的。医生会把伤口洗干净,包扎好,可能还要用针线缝一下伤口。阿尔瓦罗明天就会回来上班,我们会把这一切都忘掉。”

男孩明锐的目光瞪着他。

“我不撒谎,”他说,“我不会骗你的。阿尔瓦罗伤得不严重。那个人,达加先生或是不管那人叫什么名字,不是有意要伤害他。这是一个意外。那把刀滑了一下。尖刀很危险。要记住这个教训:不能玩刀子。如果你玩刀子,你就会受伤。阿尔瓦罗受伤了,幸运的是他的伤势不严重。达加先生离开了我们,拿上他的钱走了。他不会回来了。他不属于这儿,他明白这一点。”

“你一定不能打架。”男孩说。

“我不会的,我向你保证。”

“你绝对不能打架。”

“我可没有打架的习惯。阿尔瓦罗也不想打架。他只是想保护自己。他想保护自己,所以被划伤了。”他伸出手,摆出自我保护的架势,模拟阿尔瓦罗怎样受伤的样子。

“阿尔瓦罗跟人打架了。”男孩说,那语气很庄重。

“自我保护并不是打架。保护自己是天然的本能。如果有人要伤害你,你就会保护自己。你不可能想了又想。瞧——”

他俩在一起的这些日子,他连一个小指头都没有动过这男孩。现在,他突然恐吓地扬起手。男孩眼皮都没眨一下。他做出要揍他的样子。他没有退缩。

“你做得没错。”他说,“我相信你。”他放下手,“你是对的。我错了。阿尔瓦罗不该摆出防御的架势。他应该像你一样。他应该坦然面对。现在,我们去诊所看看他怎么样了。”

阿尔瓦罗第二天来上班了,受伤的手吊在胸前。他不想谈这事儿。大家碍着他是头儿,也都不说起这事儿。只有男孩喋喋不休地追问。“达加先生会把自行车还回来吗?”男孩问,“他为什么叫达加先生?”

“不,他不会还回来。”他回答,“他不喜欢我们,他不喜欢我们做的这份工作,他没有理由回来。我不知道达加是不是他的真名。不过这不重要。名字叫什么不重要。他想让自己称作达加,那就让他这么叫好了。”

“可是,为什么他要偷钱?”

“他没有偷钱。他没有偷自行车。偷窃的意思是别人没看到的时候拿走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他拿钱的时候我们都在场。我们可以阻拦他,但我们没拦着他。我们不想跟他打架。我们的选择是让他走。你当然也赞成。你说过我们不应该打架。”

“那人应该多给他一些钱。”

“你说那个工薪出纳?他想要多少,工薪出纳就得给多少?”

“他不能这么做。如果我们每个人想要多少,出纳就给多少,他就给不出钱了。”

“为什么?因为我们都想得到比自己该得到的更多。这是人的天性。因为我们都想得到超过自己应得的份额。”

“什么是人的天性?”

“这意思就是,人之所以成为人的存在方式,你,我,阿尔瓦罗,达加先生,还有我们所有的人,都是这样。这意思就是,我们是以这样的方式来到世界上的。这意思就是,我们所有的人都一样。我们愿意相信自己与众不同,我的孩子,我们每个人,都愿意相信这一点。但是严格说来,这是不可能的。如果我们个个都与众不同,那就不存在与众不同这一说了。但我们还是相信自己。我们下到货舱里,迎着闷热和灰尘,把麻袋扛到肩上,扛到亮处,我们看见那些同伴也都跟自己一样在艰苦劳作,做着同样的工作,没什么与众不同的,我们为他们也为自己感到骄傲,大家为了一个目标而协同劳作,但是在我们内心深处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在我们一直隐而不露的那个角落里,我们时常悄悄地对自己说,不管怎样,不管怎样,你是与众不同的,你会看到的!有一天,在我们最不抱期待的时候,阿尔瓦罗一声哨响,我们都被召集到码头边上,那儿等着一大群人,有个身穿黑衣服头戴高帽子的人,那人会喊你出列上前,说,看看这位工人吧,我们都为他感到骄傲!他将握着你的手,把一枚奖章挂在你的胸前——奖章上刻着:杰出贡献者——所有的人都欢呼鼓掌。

“人的天性让人这样梦想,即便你聪明能干,也只是把这梦想留在自己心里。达加先生也和我们大家一样,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可他没有把这念头藏在自己心里。他想出人头地。他想被人认可。”

他停下了。男孩脸上丝毫没有听明白的意思。今天是这孩子的愚蠢日呢,还是他太固执了?

“达加先生想要被赞扬,想得到一枚奖章。”他说,“我们没有给他梦想中的奖章,这时候他就拿钱来代替了。他拿了他认为跟他劳动价值相当的钱。就这样。”

“为什么他不能得到一枚奖章?”男孩问。

“因为,如果大家都得到了奖章,那奖章就一文不值了。因为,奖章是挣来的。就像钱一样。你不能因为想要奖章就去拿一块。”

“我想给达加先生一枚奖章。”

“好吧,也许我们应该请你来当出纳。这样一来我们大家都能拿到奖章,而且想要多少钱就能拿到多少钱,可是等到下个星期,钱箱里就什么钱也没有了。”

“钱箱里总会有钱的,”男孩说,“要不怎么叫钱箱呢。”

他挥挥手,“如果你还这样愚蠢下去,我就不跟你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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