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如果你想让自己释放一下,”埃琳娜说,“如果释放一下能让你感觉日子过得更自在,你不妨去男人去的那种地方。你那些朋友没告诉你吗,那些男性朋友?”
“从没提起过。你说的释放是什么意思?”
“性欲释放。如果你想寻求性欲释放,我没有必要成为你唯一的停靠港。”
“对不起,”他生硬地说,“我没想到你用这种方式提出这样的问题。”
“别生气。这是生活的真相:男人需要释放,我们都知道这个。我只是告诉你这事情可以去做。这里有这样的地方可供你消遣。问问你码头上的朋友好了,要不,如果你觉得不好意思,可以去安置中心打听一下。”
“你说的是妓院?”
“如果你愿意,叫妓院也行,可我听说她们并不龌龊,她们都很干净,也讨人喜欢。”
“那些应召女郎都统一着装吗?”
她询问似的看了他一眼。
“我是想问,她们是否都像护士那样,身着统一的服装?是否还有统一的内衣?”
“那得你自己去看个明白。”
“在妓院工作,能是一种被人接受的职业?”他知道他这个问题会惹她不高兴,可是他那种不计后果的鲁莽劲儿又上来了,自从把孩子交出之后,他一直心情苦涩,“一个女孩做着这样的事情,在大庭广众之下还能抬起头来?”
“这我就不知道了。”她说,“你去看看就知道了。这会儿要跟你说对不起,我有个学生马上要到了。”
事实上,他对埃琳娜表示自己对男人们去的地方一无所知,那是在撒谎。阿尔瓦罗最近跟他说起过那个叫“舒适沙龙”的地方,就是一个男人俱乐部,离这儿不远。
他从埃琳娜那儿出来就直接去了“舒适沙龙”。休闲与娱乐中心,门口铭牌上镌刻着这样的字样。下午2∶00至凌晨2∶00开放。星期一休息。本院保留准入权。可申请会员资格。还有一行小字:个人咨询。压力释放。理疗体验。
他推门进去,走进没有什么摆设的接待前厅。靠墙是一排软垫长椅。一张搁着“接待”牌子的桌子,上面摆放了一部电话机。他坐下来等着。
等了好久,才有人从后面屋子里出来,是一个中年女人。“对不起让你久等,”她说,“有什么可以帮你吗?”
“我想成为会员。”
“当然可以。你只要填写这两份表格就行,我还需要一个身份证明。”她递给他一个夹着表格的写字夹板和一支笔。
他朝第一张表格瞟了一眼,姓名,住址,年龄,职业。“你们肯定也接待过货轮上的水手,”他说,“他们也需要填写表格吗?”
“你是水手?”那女人问。
“不是,我在码头工作,但不是水手。我说水手的意思是,他们只在岸上住一两个晚上。他们如果要来你这儿,也得成为会员才行?”
“你必须成为会员才能享受这里的服务。”
“需要多长时间,审核需要多长时间?”
“审核嘛,时间不会太长。好在成为会员后,你就可以跟治疗师安排档期了。”
“我得安排档期?”
“你得列入我们哪位治疗师的时间表才行。这也许得花上一点时间。通常她们的时间表都排得满满的。”
“那么,就像我刚才说的,如果我是一个水手怎么办,水手通常只在岸上待一两个晚上,那就没有可能成为这儿的会员了。也许好不容易等到约定时间,可我的船已经在大海上了。”
“先生,这里的‘舒适沙龙’不是为水手服务的,水手在他们自己的家乡自有为他们服务的地方。”
“也许他们国内有提供服务的地方,可他们没法享用那些服务。因为他们人在这儿,不是在那里。”
“是这么回事儿:我们有我们的服务机构,他们有他们的。”
“我明白了。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你的表达很像是那所业余学校毕业的——高级班学员,我想是这么说的吧——就是城里的业余学校。”
“真的吗。”
“就像他们哲学课讲的。也许是逻辑课。或是修辞学。”
“不,我不是业余学校毕业的。现在,你打定主意了没有?是否想要申请?如果是,那么请继续,填写好表格。”
第二份表格比第一份更麻烦。抬头是:个人治疗师申请。请在下方空白处填写你对自己的描述和需求。
“我是一个只有普通要求的普通男人,”他写道,“也就是说,我的需求并不过分。我刚刚结束一个孩子的全职保护人角色。自从把孩子交出去以后(终止了保护人角色),我似乎一直感觉有些孤独,不知道该怎么办。”他重复描述了自己,这是因为他使用的是钢笔,如果他拿的是铅笔和橡皮,可能会写得更利索一些,“我觉得自己需要有人以友爱之心来听我说话,帮我释放压力。我有一个亲密的女性朋友,但她总是心不在焉。我和她的关系缺乏真正的亲密感。我想,只有在真正亲密的状态下,我才能释放自己。”
还有什么?
“我对美貌有着饥渴感,”他写道,“女性的美。某种程度的渴望。我渴望得到美,这种美在我的生命经历中能够唤醒敬畏和感恩之念——想到一个人胳膊里竟能搂着一个漂亮女人,那种感恩之念让我感到莫大的幸运。”
他考虑是否将关于美的这一段说辞画掉,后来还是没有画掉。如果要根据这些话来分析他,那么率性而行也比有板有眼的表达更好。或者说比他讲究逻辑要好。
“这并不等于说我不是个男人,没有男人的需求。”他粗鲁地结束了描述。
Quel tontería[1]!胡言乱语!心智混乱!
他把两份表格递出去。接待员仔细地查看表格——不是假装仔细——是从头看到尾。接待前厅里只有他和她。这是一天中比较空闲的时候。美……唤醒敬畏:当她念出那行文字时,他是否觉察出一丝不易觉察的讪笑?她只是一个纯粹的接待员呢,还是她本身也在被感恩和敬畏之列?
“你这处空格没填,”她说,“每次时间长度:三十分钟,四十五分钟,六十分钟,九十分钟。你选择哪个时间长度?”
“那我们就填写最大释放那一项,九十分钟。”
“你也许得等上一段时间才能排上九十分钟的档期。因为都已经排满了。不过,我会尽可能把你第一次约会安排在长时段里。万一你以后想法变了,还可以修改的。谢谢,这样就可以了。我们会跟你联系的。我们会写信给你,通知你第一次约会是什么时候。”
“真够程序化的。我现在可明白为什么水手不受欢迎了。”
“没错,沙龙不是为那些暂住者创办的。但暂住者也有自己的地盘。某人在这里是暂住者,在他自己国家就不是了,正如某人在别人的家乡是暂住者,而换一个地方又不是暂住者了。”
“Per definitionem[2],”他说,“你的逻辑无懈可击。我等你们的来信。”
他在表格上填了埃琳娜家的地址。几天过去了,他去埃琳娜家询问:没有他的信。
他回到“舒适沙龙”。前厅的接待员还是上次那人。“你还记得我吗?”他问,“我上星期来过这儿。你说我会接到你们的通知。可我什么也没接到。”
“让我看看,”她说,“你叫——?”她打开橱柜里的归档文件,取出其中的一份,“我看你的申请表没有问题。之所以耽搁这么长时间,是要找一个合适的治疗师跟你成亲。”
“跟我成亲?可能是我自己没说明白。请不必考虑表格上我填写的美呀什么的。我可不是来找一个理想配偶,我只是来找一个陪伴,女性陪伴。”
“我明白。我会催问的。再给我几天时间。”
几天过去了。没有来信。他本不该使用“敬畏”那说法。人家不过是想赚几个钱,哪个年轻女子想往自己身上承揽被人信托的重责?诚实是好事,但有时候不那么诚实也许更好。所以:你为什么要申请“舒适沙龙”的会员资格?回答:因为我在这个城市是新来者,与人缺少交往。问题:你想要什么类型的治疗师?回答:年轻漂亮的。问题:时间长度你想要哪一档?回答:三十分钟就行。
欧亨尼奥似乎有意显出并不在意他们之间的分歧,什么老鼠、历史和码头装卸区作业系统之类。而且,下班后,他往往会跟上来跟他一起走,弄得他只得再次重复上回的路线,搭乘6路公共汽车去小区了。
“你还没有拿定主意去学校学习?”有一次他们一起等公交车,欧亨尼奥问他,“你打算报名吗?”
“我恐怕还没有认真考虑过。我在一个休闲中心报了名。”
“休闲中心,你是说像‘舒适沙龙’那种地方?你为什么要去休闲中心呢?”
“难道你和你的朋友们从没去过那种地方?那你怎么解决——我该怎么说——生理冲动?”
“生理冲动?身体冲动?我们在课堂上讨论过这个问题。你想听听我们最后的结论吗?”
“请说。”
“我们开始讨论冲动问题时,特别申明不是针对某个特定对象。也就是说,并不是某个特定的女人让我们感到冲动,而是一个抽象的女性概念,一个理想化的女性。于是,当我们为了平息这种冲动,去求助于一个所谓的休闲中心时,事实上我们是在违背了这种冲动。为什么这么说?因为那种地方宣称所能提供的理想女性,只是一种蹩脚的样本,跟一个蹩脚的样本去媾合,留给寻求者的只能是失望和悲哀。”
他试图想象欧亨尼奥,这个戴一副猫头鹰眼镜的真诚的年轻人,怀里搂着一个蹩脚样本时的情形。“你认为你在沙龙遇见的女人会让你失望,”他回答说,“但也许你应该考虑一下冲动本身。如果这种天生的本能,本能地就要去抓住它本抓不住的东西,当它无法满足时,那有什么可惊讶的?你们的学校老师没跟你们说过,拥抱一个蹩脚的样本,有可能是趋向真实善良和美好的必要步骤?”
欧亨尼奥沉默了。
“好好想想吧,问问你自己,如果没有这些作为阶梯的事物的存在,我们可能会在什么地方。我的汽车来了。明儿见,哥们。”
“我是不是有些不对劲儿,可我自己却浑然不觉?”他问埃琳娜,“我打算加入我询问过的那个俱乐部。你觉得他们为什么要拒绝我?你尽管坦率说。”
在傍晚最后一抹紫色霞光里,他和她坐在窗前望着燕子上下翻飞,其乐融融:久而久之,他俩相处得和谐起来了。成了互有默契的Compañeros[3]。和睦融洽的一对儿:如果他提出求婚,埃琳娜会答应吗?跟埃琳娜、费德尔住在他们的公寓里,肯定要比他独自一人住在码头区的小棚屋要舒服。
“你不必那么肯定他们已将你拒之门外。”埃琳娜说,“没准他们那儿有一长串的等待名单。不过你非要这一家,我还是觉得惊讶。为什么不换一家试试?或者干脆收心算了。”
“收心?”
“结束性生活的念头。你已经到这个年岁了。这个年岁该找些别的乐子了。”
他摇摇头,“还没到那份上,埃琳娜。再闯荡一回,再失败一回,也许到那时我会考虑收心。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让人看不惯?比如说,我说话的腔调:是我西班牙语太烂,不受人待见?”
“你的西班牙语是不够好,可你每天都有提高。我听到许多新移民的西班牙语还不及你说得好。”
“你真会安慰人,但事实上,我的听力不够好。我经常听不懂别人在说什么,只能靠猜。比如说俱乐部那女人,我以为她说打算把那儿的一个姑娘嫁给我,但也许我是听错了。我告诉她我并不是来找新娘的,她看着我,好像我疯了。”
埃琳娜不作声。
“欧亨尼奥也一样,”他继续说,“我不由想到,我说话的方式,像是一个沉湎往事的人,一个不能撇开过去的人。”
“撇开过去需要时间,”埃琳娜说,“一旦你真的撇开了,你那种不安的感觉就会退去,一切就会变得容易起来。”
“我期待着那种幸福的日子。期待着我在‘舒适沙龙’或是‘放松沙龙’,以及在诺维拉所有沙龙大受欢迎的日子。”
埃琳娜嘲讽地瞪了他一眼,“或者,你可以选择继续重温旧梦。不过到那时,你可别来抱怨我。”
“拜托,埃琳娜,别误会我。我对过去那些累人的记忆没那么珍惜。我同意你的说法:这只是一些负累。不,这其中有另外一些东西是我不愿放弃的:不是记忆本身,而是带着过去记忆的身体的归属感,那个沉浸在往事中的身体。你能明白吗?”
“新生活就是新的生命,”埃琳娜说,“那不是一个被新东西裹得严严实实的旧生命。看看费德尔——”
“但新生活的好处是什么,”他打断她,“如果我们不被它改造,不为之改头换面,就像我这样肯定就四处碰壁?”
她给他时间让他说下去,可他说完了。
“看看费德尔,”她说,“看看大卫。他们可不是属于记忆中的生命。孩子们生活在当下,不是过去。为什么不向他们学学?与其等着改头换面,何不干脆再做一回孩子?”
[1] Quel tontería,西班牙语:胡说八道。
[2] Per definitionem,拉丁语:根据定义。
[3] Compañeros,西班牙语:伴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