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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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了老鼠那番话后,那段时间,他注意到,工作场合的气氛变得有些压抑。虽然他的伙伴们还总是那么友善,但他每次一露面,他们似乎就沉默了。

说实在的,他回想自己那一阵突然发作,也会因羞愧而感到脸红。他怎么能如此贬低朋友们引以为豪的工作,他能有幸得到这份工作难道不应心存感念?

不过,这状况又渐渐好转起来。上午休息时,欧亨尼奥朝他走过来,递过来一纸袋东西。“饼干。”他说,“拿一块尝尝。拿两块嘛。是邻居给的。”他表示感谢(饼干确实好吃,他品出了姜味儿,也许还有肉桂味儿),连称好吃。欧亨尼奥又说:“你知道,我一直在琢磨你那天说的话,也许你说得有点道理。为什么我们要喂养那些老鼠,而它们却没有东西来喂养我们呢?这儿有些人是吃老鼠的,但我肯定不吃。你呢?”

“不吃,”他说,“我也不吃。我当然更喜欢吃你的饼干。”

这天下班后,欧亨尼奥又回到了那个老话题。“我总是在担心我们是不是伤害了你的感情。”他说,“相信我,我们没有恶意。我们对你完全是一种善意。”

“我根本没觉得受到伤害,”他回答说,“我们只不过在哲学问题上有不同看法,就这么回事。”

“哲学问题上的不同看法。”欧亨尼奥同意这说法,“你住在东村,是吗?我可以跟你一起走到车站。”为了不捅破他住在东村的谎言,他只得跟欧亨尼奥一起朝车站走去。

“有件事一直在我脑子里转悠,”跟欧亨尼奥一起等候6路公交车时,他说,“这个问题跟哲学毫无关系。你和其他人业余时间都做些什么?我知道你们许多人对足球有兴趣,但晚上呢?你似乎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你有女朋友吗?你去俱乐部吗?阿尔瓦罗告诉我可以去参加这儿的一些俱乐部活动。”

欧亨尼奥脸红了,“我根本不知道有什么俱乐部。我通常是去那个业余学校。”

“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我听人说起过业余学校的事儿,可我不知道那儿是干什么的。”

“业余学校开办各种课程。有讲座、电影、讨论小组。你应该来参加。你会喜欢的。那儿并不都是年轻人,也有许多上了年纪的人,都是免费的。你知道去那儿怎么走吗?”

“不知道。”

“在新大街上,靠近大十字路口。就是那幢有玻璃门的白色高楼。你也许走过许多次,只是不知道那就是业余学校。明天晚上来吧。你可以加入我们的小组。”

“好的。”

去了以后才发现,欧亨尼奥注册的课程是哲学,另外还有三个装卸工也注册了这门课程。他离开那几个伙伴,坐到后排座椅上,这样在感到厌倦时溜出去就方便了。

老师来了,全场安静下来。她是一个中年妇女,在他看来,有些不事修饰的样子,铁灰色头发剪得短短的,脸上没有化妆。“晚上好,”她说,“我们先复习一下上周留下的课程,然后我们继续展开对桌子的探讨——桌子和与它有密切相关性的椅子。你们还记得,我们讨论过世界上存在的形形色色的各种桌子以及形形色色的各种椅子。我们曾问过自己,所有这些不同类型桌椅背后有着怎样的同一性,是什么东西使得桌子成为桌子,椅子成为椅子。”

他静静地站起身走出了教室。

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身影急匆匆地朝他这方向走来。人影走近时,他认出这人原来是安置中心的安娜。“安娜!”他喊了一声。“嗨——”安娜回答,“对不起,我不能停下来跟你说话,我迟到了。”但她说着却停下了脚步,“我认识你,不是吗?不过我想不起你的名字了。”

“西蒙。我们在安置中心见过面。我身边带着一个小男孩。我们刚来诺维拉的第一个夜晚,你很好心地给我们提供了住宿。”

“哦!你儿子现在怎么样?”

那身白长袍说实在很像一件白色浴袍,她还光着脚。这身装束有点怪。难道业余学校里有游泳池?

她注意到他一脸错愕的表情,笑了。“我在做模特儿。”她说,“我每周两个晚上做模特儿。给人体课做。”

“人体课?”

“人体绘画课。画人体的。我是班上的模特儿。”她伸出手臂好像打了个哈欠,她的长袍领口折叠的地方松开了,他一眼瞥见自己曾非常渴慕的那对乳房,“你也来吧。你如果想了解人体,没有比上这门课更好的途径了。”然后,没等他弄明白什么意思就说,“再见——我迟到了。向你儿子问好。”

他在空荡荡的走廊上闲逛着。这个业余学校比他从外面看到的状况想来要大得多。从一扇紧闭的门里传出了音乐声,一个女声在竖琴伴奏下悲伤地吟唱。他在通告牌前面停下了。那上面列出一长串的课程。建筑绘画,簿记,微积分。各种程度的西班牙语课程:西语初级班(十二个班),西语中级班(五个班),西语高级班,西语写作班,西语会话班。他早该来这儿,而不是自己一个人苦苦地自学。他没有看到西班牙文学课。不过,也许文学课可以在西语高级班里学。

没有别的语言课程。没有葡萄牙语。没有加泰罗尼亚语。没有加利西亚语。没有巴斯克语。

没有世界语。没有沃拉卜克语[1]。

他留意着人体绘画课。有了:人体绘画,星期一至星期五,晚上7∶00至9∶00,星期六下午2∶00至4∶00,每班可注册十二人,第一班注册已满,第二班注册已满,第三班注册已满。显然这门课程挺火爆。

书法。编织。篮筐编织。插花。陶艺。木偶制作。

哲学。哲学原理。哲学:精选话题。劳动的哲学。日常生活的哲学。

下课铃声响起。学生们出现在走廊上,一开始没几个人,接着都涌了出来,就像欧亨尼奥说过的,不仅有年轻人,也有他这般年纪的,甚至比他更老的人。怪不得这个城市天黑后就像一座停尸房!每个人都到业余学校来提高自己了。每个人都忙着成为更好的市民,更上进的人。只有他不是这样。

有人在喊他。是欧亨尼奥,正在人群中向他挥手,“来啊!我们去吃点儿东西!跟我们一起来!”

他跟着欧亨尼奥走下楼梯,走进灯火辉煌的餐厅。那儿等着就餐的人已经排起长龙。他给自己取了餐盘和刀叉。“今天是星期三,所以吃面条。”欧亨尼奥说,“你喜欢面条吗?”

“是的,我喜欢。”

轮到他们了。他把盘子伸过去,对面那只手啪地给他舀了一大份意式细面条。然后又添了一勺番茄酱。“再拿些面包圈,”欧亨尼奥说,“免得等会儿肚子饿。”

“在哪儿付钱?”

“不用付钱,免费的。”

他们找到餐桌坐下,那儿已坐了几个装卸工。

“你们喜欢这些课程吗?”他问他们,“你们弄明白椅子是什么了?”

这本是一句玩笑话,可那几个年轻人都茫然不解地看着他。

“你不知道椅子是什么?”他们中的一个终于开口了,“瞧下面。你就坐在一把椅子上。”他环视一下同伴。大伙爆发出一阵大笑。

他试着跟他们一起大笑,以表明自己是个输得起的人。“我的意思是说,”他说,“你们难道没有发现是什么构成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Sillicitá[2],”欧亨尼奥说,“你的椅子——”他指着椅子,“就代表了sillicitá,或者说是有这个意思,或者说是具体实现了这个意思,我们老师喜欢这么说。这就是你之所以视其为椅子而不是桌子的道理。”

“或凳子。”他的同伴加了一句。

“你们老师是否讲过这个故事,”他,西蒙又问,“有个人是这样,别人问起他怎么会知道椅子就是椅子,他就带着问题踢了椅子一脚,并说,先生,这就是我知道椅子的方法。你们老师这么说过吗?”

“没这么讲过。”欧亨尼奥说,“但这不是你学会认识椅子之所以为椅子的方法,这只是你认识一个物体的方法。一个可以踢的物体。”

他沉默了。实情是,他跟这个学校格格不入。哲学思辨让他心生不耐。他才不在乎什么椅子和椅子性呢。

细面条少了调味汁。这番茄酱纯粹就是煮熟的番茄。他四下张望着想找一个盐瓶,可是没有。也没有胡椒粉。不过细面条至少是变了花样,总比一成不变的面包好。

“那么——你想要加入什么课程?”欧亨尼奥问。

“我还没有决定。我看了一下总课程表。相当丰富。我想去上人体绘画课,可是我看那儿已经满额了。”

“这么说,你不参加我们这个班了。真遗憾。你离开后,讨论变得越来越有趣了。我们讨论无限和无限的风险性。如果说,除了这把理想的椅子,还有更理想的椅子,以此一直类推下去,那会怎么样?不过人体绘画课也挺有意思。你这学期可以先上绘画课——普通绘画。然后,下学期也许可以获得进入人体绘画班的优先权。”

“人体绘画一直都很热门,”另一个小伙子说,“大家都想去熟悉一下人体嘛。”

他想从中听出某种挖苦的意味,但一点都没有,就像这儿没有盐瓶一样。

“如果想了解人体,去上解剖课不更好吗?”他问。

那男孩不同意,“解剖课只是告诉你人体的各个部分。如果你想对人体做整体的了解,似乎就该去上带模特儿的人体绘画课。”

“整体了解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首先,人体得是人体,然后是以理想形状展现的人体。”

“干吗不用常规体验来教你?我的意思是,干吗不花几个晚上找个女人,这样,你就可以了解所有关于人体之所以为人体的一切了。”

这小伙子脸红了,环顾四周寻求帮助。他暗暗咒骂自己。他开的什么蠢玩笑!

“至于说到人体的理想形态,”他又跟上一句,“我们可能要等到来世才能看到那种形态了。”他将吃了一半的细面条推到一边。对他来说量太多,有些撑着了。“我得走了,”他说,“晚安。明儿码头见。”

“晚安。”他们没有试图挽留他。也难怪。跟这些优秀青年相比,他有那么努力,那么理想主义,那么纯真无邪吗?从他一身的苦涩味儿中,他们能感受到什么呢?

“你那小男孩怎么样了?”阿尔瓦罗问,“我们都很想念他。你为他找到学校了?”

“他还没到上学的年纪。他跟他母亲在一起。她不想让他跟我常在一起。她说,如果同时有两个大人管着他,他的情感就会分裂。”

“可是我们一向都有两个大人照管的:父亲和母亲。我们又不是蜜蜂或蚂蚁。”

“这话也许没错。可不管怎么说,我不是大卫的父亲。他母亲是他的母亲,而我不是父亲。这是有区别的。阿尔瓦罗,我觉得这话题太痛苦。我们别再说了好不好?”

阿尔瓦罗攥住他的手臂,“大卫不是一个普通孩子,相信我,我观察过他,我知道我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肯定这样做对他最有利?”

“我把他交给了他母亲。他现在由她照料。你为什么说他不是一个普通孩子?”

“你说你把他交出去了,可他真的想要被交出去吗?为什么他母亲最初要抛弃他?”

“她不是抛弃他。他和她离散了。一段时间里,他们的生活圈子完全不同。我帮他找到了妈妈。他找到了她,他们团聚了。现在,他们找回了母亲和儿子那种本来就有的关系。而他和我之间并没有那种本来就有的关系。事情就这样。”

“他和你之间不是一种本来就有的关系,那是什么关系?”

“虚拟的关系。他和我之间是一种抽象的关系。我是以一种抽象的亲属关系照料他,但是对他并没有本来就应该担负的责任。你说他不是一个普通孩子是什么意思?”

阿尔瓦罗摇摇头,“本来就有的,抽象的……在我看来都是胡扯。你认为一个母亲和一个父亲最初走到一起是怎么回事——那个未来孩子的母亲和父亲?是因为他们欠着对方某种本来就应该担负的责任?当然不是。他们的人生道路因缘际会交叉到一起,他们爱上了对方。还有什么比这更自然,更断然的?他们某一次卿卿我我之际,一个新的生命来到了这世界,那可是一个新的灵魂。在这种关系中,谁又欠了谁?我说不上来,我肯定你也一样。

“我曾观察过你和那孩子在一起的情形,西蒙,我看得出:他完全信赖你。他爱你。你也爱他。为什么要让他离开呢?为什么要切断他和你的关系呢?”

“我没有切断他和我自己的关系。是他母亲切断了他和我的关系,这是她的权利。如果我可以选择,我还会跟他生活在一起。可我没得选。我没有选择的权利。我在这件事情上没有权利。”

阿尔瓦罗沉默了,似乎在想什么心事。“告诉我,哪儿能找到这位女士。”最后他开口说,“我想跟她说几句。”

“你要小心。她有个兄弟,那家伙不好惹。你最好别跟他发生什么纠葛。事实上,她有两个兄弟,两个都差不多。”

“我会照顾自己的。”阿尔瓦罗说,“哪儿能找到她?”

“她叫伊内斯,她现在住在我以前在东村住的那套房子:B座,2楼202室。别说是我让你去的,何况我也没让你去。我可不会让你去那儿。这完全不是我的主意,是你的主意。”

“别担心,我会把我的想法跟她说清楚的,你就什么也别管了。”

第二天,中午休息时,阿尔瓦罗招手叫他过去。“我跟你的伊内斯谈过了,”他开门见山地说,“她说你可以去看孩子,没说别的。就在这个月的月底。”

“真是太好了!你是怎么说服她的?”

阿尔瓦罗挥挥手,不肯说。“怎么说服的无关紧要。她说你可以把他带出去散步。她会通知你什么时候可去看望。她向我要你的电话号码。我不知道你的号码,就留了我自己的号码。我说我会转告你的。”

“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请告诉她我绝不会让孩子不安分的——我的意思是,我不会破坏他和她的关系。”


[1] 沃拉卜克语(Volapük),德国传教士J.M.Schleyer构拟的一种人造语言,在世界语出现之前曾被广为学习和研究。

[2] Sillicitá,这是欧亨尼奥杜撰的一个词,以表明某种哲学意味,或可称之“椅子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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