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我们为什么这么早回家?”
公交车上,他们三个,正在回小区的路上。
“因为这一切都是一个错误,”伊内斯说,“对你来说那些人年纪太大,你班上那些孩子。还有那老师,那位里奥先生,不懂得怎么教学生。”
“里奥先生有一只魔法眼。他能把它从眼眶里拿出来再搁进去。有个男生看到过的。”
“我明天还去上学吗?”
“不去了。”
“你有自己的独特性,”他插进来说,“你不会再去里奥先生的学校了。你母亲和我正在商量给你另找一个特殊的学校。也许是这样。”
“我们可没商量另找学校的事儿,”伊内斯说,“从一开始上学就是个错误。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答允这事儿。那女人说的阅读困难指什么?什么是阅读困难?”
“不能按正确的语序阅读。不能从左读到右。诸如此类吧。我也说不好。”
“我没有阅读困难,”男孩说,“我什么问题都没有。他们要把我送到蓬塔·阿雷纳斯去吗?我可不想去。”
“关于蓬塔·阿雷纳斯,你听说了些什么?”他问。
“那地方围着带刺的铁丝网,你必须睡在集体宿舍里,还不能回家。”
“不会把你送到蓬塔·阿雷纳斯去的,”伊内斯说,“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
“你会死吗?”男孩问。
“不会,当然不会。这只是一种表达方式,你不会去蓬塔·阿雷纳斯的。”
“我忘了拿本子了。我的写作本。在我的课桌里。我们可以回去拿吗?”
“不,现在别去了。过几天我会去拿的。”
“还有文具袋。”
“我们给你的那个装铅笔的生日礼物?”
“我也会去拿的。别担心。”
“他们要送我去蓬塔·阿雷纳斯,是因为我讲的那些故事?”
“不是他们非要送你去蓬塔·阿雷纳斯,”他说,“主要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怎么教你。你是那种特殊儿童,他们不知道怎么教育特殊儿童。”
“为什么说我特殊?”
“这不是你该问的问题。你就是跟别人不一样,而你又必须面对现实。有时候这种特殊给你做事带来方便,有时候却更困难。现在要解决的是你的特殊带来困难的一种情况。”
“我不想去学校。我不喜欢学校。我可以自己教自己。”
“我觉得不能这样,大卫。我觉得你的自我教育阶段差不多该结束了。这也是问题的一半。拿出一点更谦虚的态度,向别人更多学习一点阅读,这才是你需要的。”
“你可以教我。”
“谢谢。你真是善解人意。你是否还记得,我以前曾教过你几次,可都被你拒绝了。如果你肯让我教你阅读和书写,教你用正常方式数数,我们本来可以避免这些麻烦的。”
他迸发而出的一番话,显然让男孩大吃一惊:他向他投来惊讶的一瞥,带着一种痛感。
“不过,这一切都过去了。”他赶快说,“我们,你和我,要开始翻开新的一页了。”
“为什么里奥先生不喜欢我?”
“因为他自己过于傲慢了。”伊内斯说。
“里奥先生喜欢你的,”他说,“只是他要负责整个班级的教学,所以没有时间给你做个别辅导。他希望孩子们能够自己主动学习。”
“我不喜欢学习。”
“我们都必须学习,所以你最好还是习惯它。学习是人类命中注定的。”
“我不喜欢学习,我喜欢玩儿。”
“没错,可你不能所有的时间都玩儿。你在结束一天的学习之后可以玩儿。当你早上走进班里时,里奥先生就会给你布置作业。这是顺理成章的。”
“里奥先生不喜欢我的故事。”
“他不可能不喜欢你的故事,因为他根本看不懂那是什么。他喜欢什么样的故事?”
“度假的故事。度假期间大家都在做什么的故事。什么叫度假?”
“度假就是空闲的日子,你不必学习的日子。你今天剩下的时间就是在度假了。你不必再学习了。”
“那么明天呢?”
“明天你就要和别人一样学习阅读、写字和数数。”
“我要给学校写封信,”他对伊内斯说,“正式通知他们,我们让大卫退学了。我们自己来照料他的学习。你同意吗?”
“好的。你给学校写信同时,也给里奥先生写封信,问问他是怎么教小孩子的。告诉他这可不是一个男人的工作。”
“尊敬的里奥先生。”他写道。
“谢谢你给我们介绍了奥特莎太太。
“奥特莎太太建议我们把儿子大卫转送位于蓬塔·阿雷纳斯的特殊教育学校。
“经过再三斟酌,我们决定不采取这一举措。根据我们的判断,大卫还不到离开父母的年龄。我们也很怀疑他在蓬塔·阿雷纳斯的学校是否能够得到适当的关注。所以,我们将在家里对他进行学习教育。我们由衷地希望他能很快克服学习上的困难。如果你能宽容地看待他,大卫是个学习能力很强的聪明孩子。
“我们对你为他做出的努力而表示感谢。谨附上我们确认大卫退学的通知原件请呈交学校校长。”
他们没有收到任何回复,却收到一份来自蓬塔·阿雷纳斯学校长达三页的申请表格,附有新生住校所需衣服及个人用品的列表(牙刷、牙膏、梳子),还有一张公交卡。他们没搭理此事。
接下来,他们接到一个电话,既非来自原来的学校,也不是蓬塔·阿雷纳斯打来的。但据伊内斯推测,是城里某个行政机构办公室打来的。
“我们决定不让大卫回到学校里,”她告诉电话里那个女人,“他没有从学校教学中受益。他将在家里学习。”
“只有父母是经过认证的有资格的教师,孩子才能在家里接受教育。”那女人问,“你是具有资格认证的教师吗?”
“我是大卫的母亲,只有我才能决定他应当怎样受教育。”伊内斯这样回答,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一周后,又来了一封信,抬头是“法庭通知”,里边不指名地规定“父母或监护人”须于2月21日上午九时接受一个委员会的调查,陈述问题儿童不能转送蓬塔·阿雷纳斯特殊教育学校的理由。
“我不去,”伊内斯说,“我不去他们的法庭。我要带大卫去居留点,把他留在那儿。如果有人问起我们上哪儿去了,就说我们离开本地了。”
“请再考虑一下,伊内斯。如果你这样做,就让自己陷入逃亡者的境地了。居留点的人——譬如那个官腔十足的门房——就会向当局汇报你的行踪。我们还是去法庭吧,你,我,还有大卫。让他们有机会看看这孩子并不是头上长角,他只是一个正常的六岁男孩,他这个年纪离开母亲还太早。”
“这不再是一场游戏了。”他告诉男孩,“如果你不能让那些人相信你有学习能力,他们就要把你送到蓬塔·阿雷纳斯带倒刺的铁丝网里去。把你的书拿来。你得学会阅读。”
“可是我会阅读啊。”男孩耐着性子说。
“你不能只用你那种胡说八道的方式来阅读。我来教你正确的阅读。”
男孩快步走出房间,拿来了他的《堂吉诃德》,然后翻开第一页。“在拉曼查的某个地方,”他念起来,虽然很慢,却很有自信,每个词都念得很重,“那地方的名字我想不起来了,住着一位绅士,他有一匹骨瘦如柴的老马和一条狗。”
“很好。可我怎么相信你不是凭记忆背出来的呢?”他随机抽了一页,“念啊。”
“上帝知道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杜尔西妮亚,”男孩念道,“她是米人的还是不米人的。”
“迷人的。继续。”
“有些事情是无法证实的或是被证明无法成立的。我既没有播种,也没有生下她。什么叫播种?”
“堂吉诃德说自己既不是杜尔西妮亚的父亲也不是她的母亲。播种就是父亲帮着生出娃娃。继续。”
“我既没有播种,也没有生下她,但我崇拜她,将她视为因美德而赢得世界名声的值得崇拜的贵妇人。什么叫崇拜?”
“崇拜就是敬仰。你为什么不对我说你会阅读?”
“我告诉过你的,可你没听。”
“你假装自己不会阅读。那你会写字吗?”
“会啊。”
“去把铅笔拿来。我念你写。”
“我没有铅笔了。我的铅笔留在学校里了。你说过会去拿回来的,你保证过。”
“我没忘。”
“等我下一次过生日,我能得到一匹马吗?”
“你的意思是国王那样的马?”
“不是,一匹小马,能够和我一起睡在我的房间里。”
“懂事点吧,孩子。公寓里是不能养马的。”
“伊内斯养了玻利瓦尔。”
“没错,可是马要比狗大多了。”
“我可以要一匹小娃娃马。”
“小娃娃马会长成大马的。我这样跟你说吧,如果你表现良好,让里奥先生同意进他的班级,我们就给你买一辆自行车。”
“我不要自行车,你又不能用自行车来救人。”
“唔,你不能要一匹马,这事情到此为止。写下:‘上帝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没有杜尔西妮亚。’写给我看看。”
男孩拿练习簿给他看。Deos sabe si hay Dulcinea o no en el mundo[1],他念道。这一行字从左到右写得很端正,甚至字母之间的空当也完全正确。“我太吃惊了。”他说,“有一个小问题:西班牙语中上帝的拼法是Dios,而不是Deos。除此之外都很好,第一流的。看来你一直以来既能念又能写,可你却在作弄你妈妈,作弄我和里奥先生。”
“我没有作弄人。谁是上帝?”
“上帝知道,这是一种表达方式,意思是没有人知道。你不要——”
“上帝什么人都不是?”
“别转换话题。上帝并非什么人都不是,但他住的地方也离我们很远,所以没法跟他说话,也没法跟他打交道。至于他是否在注意着我们。Dios sabe[2]。我们要对奥特莎太太说什么呢?我们要对里奥先生说什么呢?我们怎么向他们解释你在愚弄他们,你一直都是会念也会写!伊内斯,快来!大卫要给你看一样东西。”
他给她看男孩的练习簿。她念了一遍。“谁是杜尔西妮亚?”她问。
“这没有什么关系。她是堂吉诃德爱上的一个女人。并非实有其人。一个想象的人物。堂吉诃德脑子里想象的人物。看他的字母写得多好。他一直都会写。”
“他当然会写。他什么都能干——不是吗,大卫?你什么都能干的。你是妈妈的男孩。”
男孩脸上漾开颇为自得的笑容(似乎是做给他看的),他爬上床去,伸出胳膊朝着母亲扑去,她一下把他搂进怀里。他闭上了眼睛,沉浸在无比的喜悦之中。
“我们要回学校去,”他向男孩宣布,“你,伊内斯和我。我们要带上《堂吉诃德》。我们要让里奥先生瞧瞧,你能够阅读。我们走到这一步,你就得对你所引起的一切麻烦向他道歉。”
“我不想回学校。我不需要回去。我早就会读也会写了。”
“现在的选择不是去里奥先生的学校还是待在家里,现在的选项是去里奥先生的学校还是去围着倒刺铁丝网的学校。再说,学校不仅仅是学习阅读和书写的地方。也是学习如何与其他男孩女孩相处的地方。它教会你怎样在社会上生存。”
“里奥先生的班上没有一个女孩。”
“没错。但是你会在课间休息和放学后遇到女孩。”
“我不喜欢女孩。”
“男孩都会这么说。后来,突然有一天,他们就爱上了一个女孩,跟她结婚了。”
“我才不要结婚。”
“男孩也都这么说。”
“你就没有结婚。”
“是啊,但我是个特殊的例子。对我来说结婚已经过了年龄。”
“你会和伊内斯结婚吗?”
“大卫,我和你母亲是一种特殊的关系。你太小还不能理解。除了这不是婚姻关系之外,我不想就这种关系再多说什么。”
“为什么不能多说?”
“因为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种声音,有时候会从心里发出某种声音,告诉我们对某个人的感觉。我对伊内斯的感觉更像是某种友善,而不是爱情,不是像结婚那样的爱。”
“达加先生会和她结婚吗?”
“你还在操心这事儿?不会的,我不太相信达加先生会和你母亲结婚。达加先生不是那种想结婚的人。再说,他已经有了一个相当满意的女朋友了。”
“达加先生说他要和弗兰妮去放烟火。他说他们要在月亮底下放烟火。他说我可以去看的。”
“不,你不能去。达加先生说烟火的时候并不真的是在说烟火。”
“他是真的!他有满满一抽屉爆竹。他说伊内斯有着完美的乳房。他说这是世界上最完美的乳房。他说他要为了她的乳房而和她结婚,他们要多生几个小孩。”
“他这样说了吗?伊内斯对这个问题一定会三思而行。”
“你为什么不想让达加先生和伊内斯结婚?”
“因为你母亲要是真的想和什么人结婚,她可以找到更好的男人。”
“谁?”
“谁?我不知道。我又不认识你母亲认识的所有男人。她在居留地一定认识很多男人。”
“她不喜欢居留地的男人。她说他们都太老了。乳房是做什么用的?”
“凡是女人都有乳房,这样她就有奶来喂养她的宝宝。”
“伊内斯乳房里有奶吗?我长大以后,我的乳房里会有奶吗?”
“不会。你会长成一个男人,而男人是没有乳房的,没有真正的乳房。只有女人的乳房里会产生奶水。男人的乳房是干的。”
“我也要有奶嘛!为什么我不能有奶?”
“我告诉你了:男人不能产生奶水。”
“那男人会产生什么?”
“男人产生血。如果一个男人愿意从自己身体里给出什么,那就是血。他会去医院,把他的血献给那些因偶然事故而需要输血的人。”
“使他们好起来?”
“使他们好起来。”
“我要献血。我很快就能献血了吗?”
“不行。你得等到长大以后,等你身体里面有更多的血才能献血。现在我有其他事情要问你。你在学校时,是不是因为自己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唯独自己,缺少一个正常的父亲而感到别扭?”
“真的吗?因为奥特莎太太,学校里那个女士告诉我们,你可能会因为没有一个真正的父亲而忧虑。”
“我才不忧虑呢。我什么都不忧虑。”
“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因为,你知道,相对母亲来说,父亲并不那么重要。是母亲把你从身体里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她给你喂奶,就像我提到的那样。她把你抱在怀里保护你。而父亲有时可能是一个游来荡去的角色,就像堂吉诃德那样,当你需要他的时候,他并不总在那儿。他帮助母亲生出了你,只是在一开始的时候,但是后来,他就走开了。等你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也许已经消失,去寻找另一种新生活了。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有监护人、信托人,还有传统意义上的教父和叔叔的缘故。这样,当父亲不在的时候,会有人来替代他的位置,有人能让我们求助。”
“你是我的教父还是叔叔?”
“都是。你想把我看成什么就是什么。”
“那谁是我真正的父亲呢?他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上帝知道。他的名字可能就在你随身携带的那封信里,可是那封信丢了,被鱼吞吃了,现在就是流泪哭泣也不管用了。就像我说过的,我们不知道父亲是谁那是常有的事儿。甚至母亲也并不总是能够确定孩子的父亲是谁。现在,你准备好去见里奥先生了吗?准备好让他瞧瞧你有多聪明了吗?”
[1] Deos sabe si hay Dulcinea o no en el mundo,西班牙语:上帝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没有杜尔西妮亚。
[2] Dios sabe,西班牙语:上帝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