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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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名教育官员走了。欧亨尼奥走了。司机也走了,其任务算是半途而废。他和伊内斯还有男孩,关上门躲在他的旧公寓里算是安全了。玻利瓦尔,它的职责也尽到了,回到散热器前的老位置上,蛰伏在那儿观望着,等待着,竖起耳朵注意着下一个入侵者。

“现在我们能不能坐下来平静地商量一下?我们三个?”他建议道。

伊内斯摇摇头,“没时间再商量什么了。我要打电话给迭戈,让他来接我们走。”

“接你们去居留点?”

“不,我们要开车一路跑,一直跑到那些人管不到的地方。”

这一点是明确的:没有长远的考虑,没有精心策划的逃亡计划。他在心里想着这个女人,这个执拗的一本正经的女人,她生活里原先只有网球和黄昏的鸡尾酒,当他把这个孩子交给她时,她的生活就完全颠覆了。她的未来只是在偏僻的道路上漫无目标地驱车乱跑,一直跑到她的兄弟们厌烦,或是他们的钱用光。她别无选择,除非回去投降交出心爱的货物。

“大卫,你看这样好吗,”他问,“是不是回蓬塔·阿雷纳斯去,就回去一段时间——让他们看看你会成为班级顶尖聪明的人?让他们看看你的算术比任何人都好,看看你有多服从纪律,是个多么优秀的男孩。我保证,一旦他们明白地看到了,你就可以回家,就可以重新过上正常的生活,做一个正常的男孩了。谁知道呢,没准有一天,他们甚至会在蓬塔·阿雷纳斯给你立一块碑:著名的大卫曾于此就读。”

“我因为什么著名?”

“咱们还得等着瞧瞧。也许你会成为一个著名的魔术师。也许是一个著名的数学家。”

“不,我要跟伊内斯和迭戈一起上车。我要做一个吉卜赛人。”

他回过头对伊内斯说:“我恳求你,伊内斯,再想想。不能采取这种莽撞的举动。肯定还有更好的办法。”

伊内斯挺直了身子。“你又改主意了?你要我放弃这孩子,把他扔给陌生人——放弃我生命中的光?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母亲?”然后对男孩说,“去,收拾好你的东西。”

“我都收拾好了。我们走之前,能不能让西蒙再给我荡一回秋千?”

“我说不准能不能荡起一个人,”他,西蒙说,“你知道,我没有原来的力气了。”

“就一小会儿,求你。”

他们慢慢走到游乐场。已经在下雨了,秋千的座位是湿的。他用袖子擦了擦。“只推一点点。”他说。

他只能用一只手推,秋千稍稍动了几下。但男孩似乎很快乐。“现在,该你了,西蒙。”他说。他释然地坐上秋千架,让男孩推他。

“西蒙,你有过父亲或是监护人吗?”男孩问。

“我很肯定,我有父亲,他曾推我荡秋千,就像你在推我一样。我们都有父亲,这是自然规律,就像我跟你说过的。不幸的是,有的父亲突然就不见了,或是失踪了。”

“你父亲能在秋千上把你推得很高吗?”

“推得非常高。”

“你摔下来了吗?”

“我不记得摔下来过。”

“你摔下来会怎么样?”

“那得看情况。如果还算幸运,你只是摔个跟斗,如果运气很不好,没准胳膊腿都会摔断。”

“不是这个,问你摔下来会是什么样子?”

“我不明白,你是指从空中降落那段时间?”

“是啊,就像飞一样吗?”

“不,完全不是。飞和摔不是一回事。只有鸟儿才会飞,我们人类身体太重了。”

“当然只是一小会儿,当你荡得很高时,就像飞一样,不是吗?”

“我想是吧,如果你忘了自己是在摔下来。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男孩露出谜一般的微笑,“就问问。”

在楼梯上,他们遇上一脸阴沉的伊内斯。“迭戈改主意了,”她说,“他不来了。我早知道会这样。他说我们只能搭火车走。”

“搭火车?搭到什么地方?搭到铁路线的尽头吗?到那儿以后你打算怎么办?只有你和这孩子?不能这样。给迭戈打电话。叫他把车开过来。我来开车好了。我不知道我们要上哪儿,不过我会和你们一起走。”

“他不会同意的,他不会放弃车子的。”

“那不是他的车。那是属于你们仨的。告诉他,他用的时间够长了,现在该你用了。”

一小时后,迭戈来了,显然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但伊内斯打断了他的抱怨。她穿着靴子和外套,他以前从没见过她这副专横的样子。这工夫迭戈站在一旁,双手插在衣袋里看着,她将沉重的手提箱搁到汽车顶上捆扎起来。男孩拖着他那个百宝箱出现时,她坚决地摇摇头。“三件东西,不能再多,”她说,“只能拣小的。”

男孩挑了一个破闹钟,一块带白色纹理的石头,一只搁在玻璃罐里的死蟋蟀,一根烘烤过的海鸥胸骨。她没说一个字就用两根手指捏起那根骨头扔出去了,“现在,把剩下的东西扔进垃圾桶里。”男孩瞪着眼睛,呆若木鸡。“吉卜赛人不会随身带着博物馆的。”她说。

东西都塞进了车里。他,西蒙,颤颤巍巍地钻进后座,男孩跟着进来了,接着是玻利瓦尔,它蹲在他们脚下。车开得飞快,上了公路,迭戈便朝居留点方向驶去,到了那儿,他一句话不说就下了车,砰地关上车门,大步走掉了。

“迭戈为什么这么生气?”男孩问。

“他向来习惯了做王子,”伊内斯说,“他习惯了按自己的方式做事。”

“那现在我是王子了?”

“是的,你是王子。”

“那你是王后,西蒙是国王?我们是一家人了?”

他和伊内斯交换一下眼神。“类似家庭吧,”他说,“我们这种状况在西班牙语里没有确切的语汇,这样,我们不妨把自己称作:大卫之家。”

男孩靠向后背,看起来很开心。

他开得很慢——因为每次换挡时都会有一阵撕扯的痛感——他离开了居留点寻找朝北去的大路。

“我们要去什么地方?”男孩问。

“北方。你有更好的主意吗?”

“没有,但我不想住在帐篷里,像我们住在别处那样。”

“贝尔斯塔?倒也是,这主意倒不坏。我们可以往贝尔斯塔方向开去,坐上船,回到原来的生活里。然后,我们烦心的事儿就结束了。”

“不!我不要过原来的生活,我要新的生活!”

“我只是开个玩笑,我的孩子。贝尔斯塔的港口总监不会让任何人登船返回原来的生活。他管得很严。没人能回头。所以,不是去寻找新的生活,就只能过着我们现在的生活。你有什么建议吗,伊内斯?去哪儿寻找新的生活?没有建议?那就让我们继续往前走吧,看看会走到什么地方。”

他们找到向北的干线公路,于是就顺着这条路向前开,先是穿过诺维拉郊外的工业区,然后穿过一些不规则的农田。公路开始弯弯曲曲地伸向山里。

“我要大便了。”男孩说。

“能等等吗?”伊内斯问。

“不能。”

这时他们发现没有带手纸。伊内斯仓促动身之际,还忘了别的什么。

“我们把《堂吉诃德》带上车了吗?”

“要不你从《堂吉诃德》书上撕下一页吧?”

“那你就只好留着脏屁股,真的像吉卜赛人了。”

“他可以用手帕。”伊内斯生硬地说。

他们停车解决问题。然后,他们继续往前。他开始喜欢上迭戈的车了。也许看上去不怎么样,操纵起来比较笨拙,但引擎非常强劲,相当给力。

他们从高处驶入一片起伏的灌木林地,那里有几幢零零散散的住房,这一带跟城市南部荒凉的沙漠地带有很大差异。在笔直延伸的长长的公路上,只有他们这一辆车在行驶。

他们来到了一个名叫绿潟湖[1]的小镇(为什么叫这个名字?这一带并没有潟湖),在那儿加满了油。一小时后,驶出整整五十公里,他们才到达下一个镇子。“天晚了,”他说,“我们该找个过夜的地方了。”

他们从主道上滑行下来。没看见一家旅馆。他们在一个加油站前停下。“什么地方能找到离这儿最近的旅馆?”他问那个加油工。

那人抓抓头皮说:“如果想找旅馆,你们得去诺维拉。”

“我们刚从诺维拉过来。”

“那我就不知道了,”加油工说,“别人一般是在外面搭帐篷过夜。”

他们回到公路上,驶入夜幕。

“今晚我们要做吉卜赛人了?”男孩问。

“吉卜赛人有大篷车,”他回答,“我们又没有大篷车,只有这辆挤得要命的小车。”

“吉卜赛人在灌木丛里睡觉。”男孩说。

“好啊,你等会儿看见灌木丛告诉我一声。”

他们没有地图。他不知道这条路前方通向何处。他们在沉默中继续前行。

他回头看了一眼,男孩睡着了,胳膊搭在玻利瓦尔脖子上。他看着狗的眼睛。保护他,他说,可他没说出一个字。那双琥珀色冰冷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他知道这条狗不喜欢他。但这狗也许谁都不喜欢。也许喜欢对它来说是次要的情感。不过,与忠诚相比,喜欢和爱又算什么?

“他睡着了。”他轻声对伊内斯说,接着又说,“我很抱歉是我跟你们在一起。你肯定希望你兄弟跟你们在一起的,不是吗?”

伊内斯耸耸肩,“我一直都知道他会让我失望的。他肯定是世界上最最自我中心的人。”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批评她兄弟,第一次站在他这一边。

“住在居留点,人就越发自我中心了。”

他等她说下去——关于居留点,关于她的兄弟们——可她没再多说。

“我从来都没敢问一下,”他说,“为什么你接受了这孩子?那天我们遇见时,你似乎很不喜欢我们。”

“那太突然了,太惊讶了。你们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所有最好的礼物都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你应该知道这一点。”

真的吗?最好的礼物真的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他有什么底气这样说?

“你真的觉得,”伊内斯说(他说不出什么,但能听出她话里的感觉),“你真的觉得我不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你觉得一直关在居留点里面是什么状况?”

现在他可以给那种感觉命名了:苦。

“我不知道那是个什么状况。我从来都不知道居留点的生活,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到那儿的。”

她没听见他的问题,抑或觉得这不值得回答。

“伊内斯,”他说,“让我最后再问一遍:你真的确定这是你要过的生活——从你熟悉的生活中跑开去——就因为孩子跟他的老师合不来?”

她不作声。

“这不是你的生活,这种跑来跑去的生活,”他加重语气说,“也不适合我。至于这孩子,他做逃亡者也不会太长久。他迟早要长大成人,要跟这个社会妥协的。”

她抿着嘴唇,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夜幕。

“想想吧,”他最后说,“好好想想。但无论你怎么决定,我会——”他停一下,把冒出来的话咽了回去,“我会跟随你们到天涯海角。”

“我不想让他到头来像我兄弟那样。”伊内斯说,她声音非常轻,他要全神贯注才能听得见,“我不想让他成为一个职员或是学校老师,像里奥先生那样。我要他开辟自己的生活。”

“我肯定他能做到。他是个非常特别的孩子,会有独特的未来。我们两个都知道。”

车头灯照出路边一块油漆的标牌。出租小屋5公里。再往前开了一段,又出现一块标牌:出租小屋1公里。

从路上可以看见惦念中的出租小屋了,裹在一片漆黑之中。他们找到了办公室,他下车去敲门。一个穿着睡袍的女人拿着提灯来开门。她告诉他们,这儿断电三天了。没有电,所以,也没房间可供出租。

伊内斯说:“我们车上有个孩子。我们都累坏了。我们不能整个晚上一直开车。你不能让我们用蜡烛吗?”

他回到车上,叫醒孩子,“该醒醒了,我的宝贝。”

那条狗嗖地一下跃起,蹿出了车子,那沉重有力的肩胛像撞开一捆稻草似的将他顶到一边。

孩子睡意蒙眬地揉揉眼睛,“我们到了吗?”

“没有,还没有。我们要在这儿住一晚上。”

那女人借着提灯光亮带他们去近旁的一间小屋。房间里陈设简陋,倒是有两张床。“我们要这个房间了。”伊内斯说,“有什么地方能让我们解决晚餐吗?”

“这种出租屋是自己起火的,”那女人回答,“那里有个煤气炉。”她把提灯指向炉灶,“你们没有带吃的吗?”

“我们有一条面包,有一些果汁是给孩子喝的。”伊内斯说,“我们来不及去商店。可以在你这儿买点食物吗?就买点排骨或香肠。不要鱼。孩子不吃鱼。还要一些果汁。你这儿有什么吃剩的东西能喂狗吗?”

“果汁!”那女人说,“我们有好长时间没见到果汁了。不过来吧,让我们看看能找到点什么。”

两个女人离开了,把他们留在黑暗中。

“我不吃鱼,”男孩说,“只要有眼睛我就不吃。”

伊内斯回来时拿着一个青豆罐头,一个棕色标签上写着“杂拌香肠”的罐头,还有一个柠檬,外加火柴和蜡烛。

“玻利瓦尔吃什么?”男孩问。

“玻利瓦尔只好吃面包了。”

“它可以吃我的香肠,”男孩说,“我讨厌香肠。”

他们并排坐在床上,在烛光下吃了一顿简陋的晚餐。

“你去刷刷牙,该上床睡觉了。”伊内斯说。

“我不困。”男孩说,“我们能玩游戏吗?我们玩‘真话连环问’吧?”

该他出来阻拦了,“谢谢你,大卫,今儿一整天我可累得够呛。我得歇息了。”

“那么我可以打开达加先生的礼物吗?”

“什么礼物?”

“达加先生给我一件礼物。他说我必须在需要的时候打开。现在是需要的时候了。”

“达加先生给他一件礼物带在路上。”伊内斯说,避开他的眼睛。

“现在是需要的时候了,我能打开吗?”

“这还不是真正需要的时候,真正需要的时候还没到。”他说,“不过,你打开也行。”

男孩跑到车上,回来时拿着一个纸板盒,他把盒子撕开。里面是一件黑色缎子长袍。他拎出来抖开。不是长袍,是一件斗篷。

“这儿有张纸条,”伊内斯说,“念一下。”

男孩把纸条凑近烛光念道:注意,这是一件魔法隐身衣。只要穿上它,就不会让人看见了。“我跟你说过的!”他兴奋得手舞足蹈,“我跟你说过达加先生懂魔法!”他把斗篷裹到身上。这玩意儿显得太大了。“你能看见我吗,西蒙?我是不是不见了?”

“没有不见。还没哪。你还没把纸条全都念完。你听。穿戴者操作指南:为了达到隐身效果,穿戴者必须在镜前披上,然后点燃魔粉,说出秘咒。于是凡胎肉身就能隐入镜中,只在身后留下神灵之迹。”

他转向伊内斯,“你觉得怎样,伊内斯?我们应该让小朋友穿上隐身衣,说出秘咒吗?如果他消失在镜子里,永远不回来了怎么办?”

“你可以明天再穿,”伊内斯说,“现在太晚了。”

“不!”男孩说,“我现在就要穿!魔粉在什么地方?”他在盒子里翻找着,拿出一个小玻璃罐,“这就是魔粉吗,西蒙?”

他打开罐子,闻了闻里边银色的粉末。没有气味。

小屋墙上有一面全身镜,上边沾着斑斑点点的蝇屎。他在镜子前给男孩穿戴起来,扣子一直扣到喉咙那儿。斗篷太长了,沉甸甸地垂绕在他脚下。“给,一只手拿蜡烛,另一只手拿好魔粉。你准备好念咒语了吗?”

“很好。把魔粉撒到蜡烛上,然后念出咒语。”

“阿巴拉克达巴拉。”男孩说着把粉末撒出去,粉末像是往地板上洒了一阵小雨,“我是不是看不见了?”

“还没哪,再多撒些粉末。”

男孩将蜡烛火苗伸进罐里。一阵刺眼的光亮喷发出来,然后是一片黑暗。伊内斯发出一声尖叫。他自己则缩着身子,一点都看不见了。那条狗像是着了魔似的狂吠不已。

“你能看见我吗,西蒙?”传来男孩的声音,轻轻地,试探地问,“我隐去了吗?”

他们没人说话。

“我看不见了。”男孩说,“救救我,西蒙。”

他摸索过去找到男孩,将他从地板上扶起来,把斗篷踢到一边。

“我看不见了,”男孩说,“我的手弄痛了。我死了吗?”

“没有,你没有隐身,也没有死掉。”他在地板上摸索着,找到了蜡烛,重新点亮,“给我看你的手。我看不出手上有什么问题呀。”

“手痛。”男孩吮着手指。

“你肯定是被烧了一下。我去看看那女人是不是还没睡,也许她能给我们一点黄油可敷在你手上灼伤的地方。”他把孩子塞进伊内斯怀里。她抱起他吻了一下,把他放在床上,轻轻地哼着歌儿安慰他。

“黑黑的,”男孩说,“我什么都看不见。我在镜子里面吗?”

“不,亲爱的,”伊内斯说,“你没在镜子里,你跟妈妈在一起,一切都没事了。”她转向他,西蒙,“去找个医生来!”她悄声说。

“这肯定是镁粉,”他说,“我真不明白你的朋友达加先生怎么会送给孩子这样一件危险的礼物。可是这会儿——”怨恨攫住了他,“我不明白你跟那家伙的交情的很多方面。让这狗别再叫了好吗?我受够了它那种神经错乱似的叫唤。”

“别再抱怨了!做点事情吧!达加先生跟你没关系。快去!”

他离开小屋,在月光下沿着小径走向那位太太的办公室。真像一对多年的夫妻,他暗自想道,我们从来没在一张床上睡过,甚至都没接过吻,可是我们吵起架来就像是结婚多年的老夫老妻!


[1] 原文为西班牙语,Laguna Verde。


第二十八章第三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