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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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下一次去那公寓敲门,男孩猛然地把门打开,兴奋得满脸通红。“西蒙,猜猜怎么回事?”他喊道,“我们看见达加先生了!他有一支魔术笔!他给我看的!”

他都忘了谁是达加先生了,原来就是在码头上羞辱阿尔瓦罗和工薪出纳员那家伙。“一支魔术笔!”他说,“听起来挺有意思啊。我能进来吗?”

玻利瓦尔威严地过来在他两腿之间嗅来嗅去。伊内斯弓着背忙着针线活计:有那么一刻,他恍惚瞥见她变成老妇人的样子。她没顾得上寒暄就开口说:“我们进城去了,去援助中心领取孩子的津贴,那个人就在那儿,你们的朋友。”

“他不是我的朋友。我从来没跟他说过一句话。”

“他有一支魔术笔,”男孩说,“里面有一个女人,你会以为那是画的,但其实不是,是真的女人,一个很小很小的女人,当你把笔杆倒过来,女人的裙子就倒垂下来,她就成了光身子了。”

“嗯。达加先生除了那个小女人,还给你看了别的什么?”

“他说,阿尔瓦罗手被割伤不是他的错。他说是阿尔瓦罗先起的头。他说那是阿尔瓦罗的错。”

“人们就是喜欢这么说。总是别人先起的头。总是别人的错。达加先生有没有顺便说起他拿走的自行车弄到哪儿去了?”

“好吧,下回你再见到他就问问他,问他工薪出纳员没了自行车,只好自己走回去,那是谁的错。”

一阵沉默。让他惊讶的是,有个男人把小男孩们拽到一边,给他们看里面有光身子女人的魔术笔,伊内斯对这事竟几乎不置一词。

“那是谁的错呢?”男孩问。

“你想说什么?”

“你说总是别人的错。那是达加先生的错吗?”

“是说骑走自行车的事儿?是的,那是他的错。不过,我说总有人说是别人的错,那是笼统的说法。每当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我们马上声称这不是自己的错。我们会一直追溯到万物的起源。这似乎已是我们根深蒂固的本性。我们似乎从来就不打算承认自己的过错。”

“那是我的过错吗?”男孩问。

“你的过错?当然不是,不是你的过错。你只是个孩子,怎么可能是你的过错?但我觉得你真的应该躲开达加先生。他不是年轻人应该跟从的好榜样。”他语气郑重,说得很慢:这是对男孩的警告,也是对伊内斯的提醒。

几天之后,他正从码头边一艘卸完货的船里出来,惊讶地发现伊内斯站在作业区,专注地跟阿尔瓦罗在说着什么。他的心猛地抽紧了。她以前从来不到码头上来:只有一种可能,准是坏消息。

男孩失踪了,伊内斯说,被达加先生拐走了。她已经报过警,但他们没有办法。没人能帮上忙。阿尔瓦罗必须做点什么。他,西蒙,必须做点什么。他们必须追踪达加先生,找到他——这应该不难,因为他跟他们一起工作过——找到她的孩子还给她。

码头区附近很少看见女人。男人们都好奇地看着这个抓狂的女人,看着她蓬乱的头发,她那身城里人的装束。

他和阿尔瓦罗从她嘴里渐渐听清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援助中心那儿队伍排得很长,男孩等得不耐烦了,达加先生碰巧在那儿。他给男孩买了冰淇淋,她再回头看他们,人都不见了,两人好像从地球上消失了。

“可是你怎么能让他跟这种人来往呢?”他指责道。

她倔强地把脑袋一抬,不理会这个问题,“一个成长中的男孩,生活中需要一个男人。他不可能总是跟母亲在一起。我以为他是个好人。我以为他是个诚实的人。大卫对他的耳环很着迷。他也想要一对耳环。”

“你说过你会给他买一对吗?”

“我告诉他,等他再大一点可以戴,但不是现在。”

“你们两个先商量着吧,”阿尔瓦罗说,“需要我的时候喊我一声。”

“在这事情里面,你自己都做了什么?”只有他们两个人时,他问,“你怎么能把自己的孩子托付给这么个人?你还有什么没告诉我的?你是不是也觉得他的耳环挺迷人的,还有魔术笔里的裸体女人?”

她假装没听见他说什么。“我等啊,等啊,”她说,“等我看见公交车时,还以为他们也许已经回到家里了。可他们没在家里。我打电话给我哥哥。他说他会给警察打电话,但他又打来电话说,警察没法管这事因为我不是……因为我和大卫的关系没有证明。”

她停了一下,目光瞟向远方。“他告诉我……”她说,“他告诉我,他会给我一个孩子。他没告诉我……他没告诉我他会带走我的孩子。”她突然无助地抽泣起来,“他没有告诉我……他没有告诉我……”

他怒气未消,但却还是同情起这女人了。他朝码头区随意扫了一眼,把她揽入怀中。她伏在他肩膀上哭泣,“他没有告诉我……”

他告诉我,他会给我一个孩子。他脑袋晕眩起来。“走吧,”他说,“我们找个僻静些的地方。”他领她走到棚屋后面,“听我说,伊内斯。大卫是安全的,这一点我可以保证。达加不敢把他怎么样。回到家里去等着。我会打听到他住的地方,然后找上门去。”他停了一下,“他说他会给你一个孩子,那是什么意思?”

她从他手里挣脱出来,停止了抽泣。“你以为他是什么意思?”她的口气硬邦邦的。

半小时后,他来到安置中心。“我有紧急情况需要查询一些信息,”他对安娜说,“你知道一个叫达加的人吗?三十岁左右,戴耳环。在码头上临时干过一阵。”

“你问这干什么?”

“我要找他问话。他把大卫从他母亲那儿带走了。如果你不帮我,我就只好去找警察了。”

“他的名字叫埃米利奥·达加。每个人都知道他。他住在都市小区。至少他是这么登记的。”

“都市小区在什么地方?”

她走到里面卡片柜台抽屉旁,回来时拿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地址。“下次你来这儿,”她说,“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找到他母亲的。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想听你说说。”

都市小区是安置中心管辖范围内最令人向往的居民区。他根据安娜给的地址找到主楼顶层的一套公寓。他敲门。来开门的是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脸上的化妆过于浓艳,步履不稳地踩着极高的高跟鞋。其实还算不上是女人——他怀疑她顶多只有十六岁多一点。

“我找一个名叫埃米利奥·达加的人,”他问,“他住这儿吗?”

“没错,”女孩说,“进来吧。你来带大卫的吧?”

屋子里有一股陈年累月的烟味。达加,穿着棉T恤、牛仔裤,光着脚,面朝大窗户坐在那儿欣赏落日余晖中的城市景色。他转过椅子举起一只手跟他打招呼。

“我来接大卫。”他说。

“他在卧室里看电视。”达加说,“你是他叔叔吗?大卫!你叔叔来了!”

男孩兴冲冲地从隔壁房间跑出来,“西蒙,来看!米老鼠!他有一条狗叫柏拉图[1],他正在开火车,那个红脸印第安人在向他射箭。快点来!”

他没理会男孩,对达加说:“他母亲担心得要命。你怎么能这样?”

他以前没有从近处打量过达加。这颗无耻的脑袋上长着一头乱蓬蓬的金发,这会儿变得粗糙而油腻。

T恤的腋窝下露出一个窟窿。让他惊讶的是,他一点都不怕这家伙。

达加没有起身。“冷静点,老家伙。”他说,“我们在一起玩得挺开心。然后这小家伙就睡着了。他睡得死死的,像个天使似的。这会儿他在看儿童节目。这有什么不对劲的?”

他没有回答。“来呀,大卫,”他说,“我们要走了。跟达加先生道别。”

“不!我要看米老鼠!”

“你可以下次来看米老鼠,”达加说,“我向你保证。我们会让他留在这儿等你回来。”

“那还有柏拉图呢?”

“还有柏拉图。我们把布鲁托也留下,是不是,甜心?”

“就是,”那女孩说,“我们会把他们锁在老鼠盒子里等你下次来看。”

“来吧,”他对孩子说,“你母亲担心得要命。”

“她不是我母亲。”

“她当然是你母亲。她非常爱你。”

“她是谁,小伙子,你说不是你母亲的人?”达加问。

“她只是一个女人。我没有母亲。”

“你有母亲,伊内斯就是你母亲。”他,西蒙说,“把手给我。”

“不!我没有母亲,我也没有父亲。我就是我。”

“这是胡说八道。每个人都有母亲,我们每个人都有父亲。”

“你有母亲吗?”男孩问达加。

“没有。”达加说,“我也没有母亲。”

“瞧!”男孩得意扬扬地说,“我要和你住在一起,我不去伊内斯那里。”

“到这儿来。”达加说。男孩奔过去,他把男孩举起坐在自己膝上。男孩赖在他的怀里,大拇指含在嘴里。“你要和我住在一起?”男孩点点头。“你要和我,和弗兰妮一起,就我们三个人?”男孩再次点点头。“喂,最亲爱的宝贝,大卫要和咱们住在一起,行吗?”

“行啊。”女孩说。

“他没有权利选择,”他,西蒙说,“他只是个孩子。”

“你说得没错。他只是个孩子。这得由他的双亲来决定。但是,你听到的,他没有父母。所以,我们该怎么办?”

“大卫有母亲,她很爱他,就像世界上所有的母亲一样。至于我,我也许不是他的父亲,但我很关心他。关心他,为他着想,照料他。他是跟着我来到这儿的。”

达加静静地听完这番话,出乎他的意料,竟朝他微笑一下,相当迷人的微笑,露出他完美的牙齿。“很好,”他说,“你把他带回女士母亲那儿吧。告诉她,他玩得很开心。告诉她,他和我在一起总是很安全的。你和我在一起很安全的,是不是?小家伙?”

男孩点点头。他的大拇指仍然含在嘴里。

“好吧,现在该跟着你的绅士监护人一起走了。”他把男孩放下来,“很快会回来哦,说好了?来看米老鼠。”


[1] 柏拉图的英文Plato和米老鼠动画中狗的名字Pluto相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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