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字数:4292

回想起那一天,埃琳娜让她儿子来码头喊他过去,感觉中从那时开始他和她已渐行渐远——他把两人之间的关系比喻为近似平静的海面上漂浮的两艘船,好歹彼此都朝一个方向漂去,现在开始却漂开去了。对埃琳娜他还是非常喜欢,一部分原因是她总是愿意倾听他的抱怨。但是,感觉的麻木会使彼此感到若有所失。如果埃琳娜并非也有同样的感觉,如果她相信没有什么缺失,那么她就不可能从他生活中消失。

他坐在东村外面的长椅上给伊内斯写便条。

“我和一位住在你院子对面C座的妇女有着友好的关系,她的名字叫埃琳娜。她有个儿子叫费德尔,是大卫最要好的朋友,大卫很听他的话。因为你会看到,小费德尔是个非常善良的孩子。

“大卫一直在上埃琳娜的音乐课。如果你能让他唱给你听听,你会发现他的歌声非常美妙。我觉得他应该继续他的课程,当然,这由你来决定。

“大卫和我的领班阿尔瓦罗也相处得很好,他是他的好朋友。我觉得,好朋友能让人也变得好起来。遵循善意而行——这难道不是我们双方为大卫考虑的出发点?

“如果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他在结尾处写道,“你只消招呼一下就行。我大部分时间都在码头上,在二号码头。费德尔会带口信来的,大卫也认路。”

他把便条塞进伊内斯的信箱里。他不指望能够收到回复,确实也没有。他并不清楚伊内斯到底是怎样一种女人。比如,她会虚心接受别人善意劝告,还是见有外人对她生活提出建议就会翻脸并遽然中断与人家的来往呢?他甚至都不知道她是否会去看信箱。

东村F座(小区的公共健身房就设在这幢楼里)地下室有一个面包店,他私下里管它叫“军需处”。那儿周一到周五每天早上九点开门,中午关门。除了面包和其他烘焙食品,还出售一些价格低得不像话的基本食品原料:糖、盐、面粉和食用油。

他从军需处买来一些罐头原汤,带着这些罐头回到自己在码头上的住处。他自己一个人的晚餐就是面包和豆子汤,吃凉的。他已经慢慢习惯了这种一成不变的食谱。

想到小区的大部分住户都会到军需处去买东西,他估计伊内斯也会去那儿。他不经意地想过,早上去那儿转悠一下,或许会见到她和男孩,但后来又改了主意。万一被她撞见他躲在食品架之间窥视她,那就太丢脸了。

他不想变成一个无法摆脱过去的幽灵。他已经准备接受这样的现实:伊内斯为了建立与孩子的信任关系,最好的办法是完全由她自己来带孩子。可是有一种担忧总在他心里萦绕不去:那孩子可能会很孤独,不快活,苦苦地想念他。他无法忘记自己去那儿看望时,他眼里的神情:充满无声的疑惑。他渴望再次看见他原来的样子,戴着鸭舌帽,穿着黑靴子。

他受着内心的诱惑,时不时要去小区周围转悠一下。有一次,他一眼瞥见伊内斯正在晾衣架上收衣服。虽然他不敢确信,但看上去她好像很疲倦,不但疲倦,也许还有点伤心的样子。难道她碰上了什么倒霉事儿?

他从晾衣架上认出了男孩的衣服,还有那件前面带褶裥的上衣。

有一次,就是最近的一次——也是这种偷偷摸摸的造访——他看见这个“三口”之家:伊内斯,男孩,还有那条狗,从楼里出来,正要穿过草坪向公共地带走去。他吃惊地看到身穿灰色外套的男孩不是在走,而是坐在婴儿车里被推着前行。为什么一个五岁男孩还要被推着走?为什么他竟愿意这样?

他看见他们走到公共地带最开阔的地方,那里有一座人行木桥,扼住了奔流而下的溪水。“伊内斯!”他喊出声儿。

伊内斯停下转过身来。那条狗也转过头,竖起了耳朵,用力挣了一下拴住它的皮带。

他走近时脸上堆起笑容。“真巧啊!我正要去商店,这就看见了你们。你们怎么样啊?”不等她回答,他对男孩说,“嗨,我看见你坐车去兜风,像个小王子似的。”

孩子的目光定在他身上不动了。他心里袭过一阵平静的感觉。一切都还好。他俩之间的纽带没有断掉。可是他的大拇指又含到了嘴里。这不是一个好征兆。大拇指含在嘴里意味着局促不安,意味着内心不安。

“我们正要去散步,”伊内斯说,“我们需要新鲜空气。房间里太闷了。”

“我知道,”他说,“这房子设计太糟了。我总是白天晚上都开着窗户。我习惯了开窗。”

“我不能这样。我不想让大卫着凉。”

“哦,他不会这么容易着凉的。他是个结实的孩子——是不是啊?”

男孩点点头。他外套的扣子一直扣到下颏,毫无疑问,这是为了避免风传播的病菌沾到身上。

一阵长长的沉默。他本想离他们更近些,可是那条狗总是虎视眈眈地瞪着他。

“你们从哪儿弄来这玩意儿——”他指了指,“这辆小推车?”

“在家用市场上。”

“家用市场?”

“城里有一个家用市场,你可以在那儿买到婴孩用品。我们就给他搞来了这辆婴儿车。”

“一辆婴儿车?”

“有挡板的婴儿车,这样他就不会摔下来了。”

“这太奇怪了。我记得他一直都睡在床上,从来没有摔下来。”

还没等他说完,他就知道事情坏了。伊内斯嘴唇抿得紧紧的,一转身就把婴儿车推开了,她本想大步走开,可是牵狗的绳子缠到了轮子上,不得不去解开它。

“对不起,”他说,“我没有干涉你的意思。”

她没有屈尊回应。

事后回想这件事情,他很想知道,为什么伊内斯在他眼里就没有女人的感觉,哪怕倏忽一瞬都没有,尽管她外表看上去没有什么问题。是因为她一开始对他就很不客气,抑或她没有吸引力是因为她不想有吸引力,拒绝敞开自我?也许果真像埃琳娜所说,她是处女,或者至少是处女型的人?他对处女的了解早已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处女的气质会扼杀男人的欲望呢,还是恰好相反会刺激欲望?他想起安置中心的安娜,她给他留下了相当强烈的处女印象。安娜的外表在他看来肯定是吸引人的。什么是安娜所具有而伊内斯没有的呢?或者,问题倒过来:什么是伊内斯所具有的而安娜没有的呢?

“我昨天碰巧看见了伊内斯和小大卫。”他问埃琳娜,“你经常能看见他们吗?”

“我在小区周围见过她。我们没有说过话。我觉得她不想在社区里跟人打交道。”

“我估计,如果一个人习惯了在居留点的生活,住到这种小区里肯定会觉得不习惯。”

“住在居留点也没有使她变得比我们更好。我们都是从无到有,重新开始的。她不过运气好,落脚到那儿。”

“你觉得她作为母亲做得怎么样?”

“她很保护这孩子。在我看来是保护过头了。她像一只老鹰似的看着他,不让他和别的孩子一起玩。这你是知道的。费德尔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很受伤。”

“那真抱歉。你还看见了什么?”

“她兄弟经常上这儿来。他们有一辆汽车——就是那种有四个座位,顶篷可以朝后掀开的小车,我想那叫敞篷汽车。他们都是坐车走的,天黑后回来。”

“那条狗也坐车?”

“狗也是。伊内斯走到哪儿,狗就跟到哪儿。那狗太吓人了。就像是那种螺旋弹簧。总有一天它会伤人的。我只祈求别伤着孩子。她难道不能给狗戴上口套?”

“根本不可能。”

“好吧,我觉得身边带个孩子居然还养着这么一条恶狗,真是疯了。”

“那不是一条恶狗,埃琳娜,只是习性有点说不准。说不准,却是挺忠实的。伊内斯给人留下的最主要印象就是这样。忠诚尽职,这是德行之首。”

“是吗?我不这么认为。我倒认为这只是中等的德行,就像节欲。这种品行你在士兵身上都能看到。伊内斯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就是像条看门狗,围着大卫转,排除一切危险。你究竟是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个女人?对孩子来说,你是一个更好的父亲,比她当母亲可强多了。”

“这话不对。孩子的成长不能没有母亲。你难道就不能这样对自己说:母亲给予孩子的是实质性的东西,而父亲只是提供了一种理念?一旦那种理念传递给孩子,父亲就可有可无了。就我这个情况而言,甚至都不是父亲。”

“一个孩子来到这个世界,需要从母亲的子宫娩出。孩子离开子宫后,母亲作为生命的给予者与父亲的付出是相等的。孩子需要的爱与照顾,男人可以和女人做得一样好。你的伊内斯对于关爱和照顾一无所知。她就像一个拿到洋娃娃的小姑娘——一个特别嫉妒和自私的小姑娘,不让任何人碰她的玩具。”

“胡说八道。你总是谴责伊内斯,可你几乎都不认识她。”

“那你呢?你把自己珍爱的宝贝交给她之前,对她又有多少了解?你认为调查一下她是否具有作为一个母亲的资质都是多余的,你说,你可以凭直觉行事。你一见到那个人就能认出她是真正的母亲。直觉:这就是决定一个孩子未来的基础?”

“这事儿我们以前都讨论过了,埃琳娜。说到底,本能的直觉有什么不对?除此我们还能信任什么?”

“常识。理性。任何一个有理性的人都会警告你,一个三十岁的处女,一向无所事事地过着与世俗社会脱离的生活,受着两个恶棍似的兄弟的保护,这样的人怎么会是一个可以信赖的母亲。再说,任何一个有理性的人都会打听一下这个伊内斯,调查一下她的过去,评估一下她的品格。任何一个有理性的人都会有一个试验的阶段,以确认他们两个,孩子和这位看护在一起是否合适。”

他摇摇头,“你这还是误解。我的任务是把孩子带给他的母亲。不是带给一个要经过做母亲试验的女人。不能以你的标准或是我的标准来判断伊内斯是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事实上,她是他的母亲。他和他的母亲在一起。”

“但伊内斯不是他的母亲!她没有孕育过他!她子宫里没有怀过他!不是她伴随着鲜血和阵痛把他带到这世界!她只是你一时心血来潮选中的某个人,据我所知,是因为她让你想起了你自己的母亲。”

他又摇头,“当我见到伊内斯时,我就明白了。如果我们不能信任内心的声音,那根本就没有信任这回事了,那声音在说,就是这个人!”

“别再让我发噱了!内心的声音!人们在赛马场上一掷千金就是听从内心的声音。人们陷入灾难性的恋情也是听从内心的声音。这——”

“我没有爱上伊内斯,如果你想暗示这个。八竿子打不着。”

“你也许没有爱上她,但你毫无理性地认准了她,这就更糟糕了。你确信她就是你孩子命中注定的人。但事实却是,她和你,和你的孩子没有任何关系,也不存在什么心灵感应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她只不过是你沉湎于个人计划而随机选中的女人。如果这孩子,就像你说的,是命中注定要和母亲团聚的,那你为什么不听从命运的安排?为什么你自己要在这里边插一手呢?”

“因为不能坐等命运降临,埃琳娜,就像不能坐等某个想法让它自己变为现实。总得有人去把想法付诸实施。总得有人代表命运行事。”

“这就是我说过的话了。你带着自己个人关于母亲的想法而来,然后投射在这个女人身上。”

“这已经不是理性的讨论了,埃琳娜。我听到的只是憎恶之辞,憎恶,偏见和嫉妒。”

“既不是憎恶也不存在偏见,你把它称为嫉妒更是荒唐。我只是想帮你弄清一点,你这个超越事实依据的观念——这种神圣的直觉,是从哪里来的,它就来自你自己。起源于你曾有过被遗忘的经历。这跟那男孩和他的幸福毫无关系。如果你真的在意孩子的幸福,你就该马上把他要回来。那女人对他没有好处。在她的照应下他会变得愈来愈差劲。她把他变成了一个娃娃。

“如果你想要的话,你今天就可以去把他要回来。你就直接走进房间,把他带走。她对他没有合法权利。她完全就是一个不搭界的人。你可以要回你的孩子,你可以要回自己的公寓,然后让那女人回到属于她的居留点——回到她兄弟身边和网球场上。你为什么不这样做?你害怕了?——怕她,怕她的兄弟?怕那条狗?”

“埃琳娜,打住。拜托你打住。没错,我是被她兄弟威胁过。没错,我是对她那条狗打怵。但这不是我拒绝去把孩子偷回来的原因。我拒绝,就这样。我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举目无亲的国家,在这儿从头学习西班牙语,学习这种压根儿不是源自我内心因此无法深入与人交往的语言?为什么我要来这儿扛沉重的麻袋,日复一日,像一个负重的牲口?我来这儿就是为了把这孩子带给他的母亲,现在,我的任务完成了。”

埃琳娜笑了,“你发脾气时西班牙语倒是进步了。也许你应该更多地发发脾气。关于伊内斯,就让我们保留各自不同的看法吧。至于其他那些,事实上,我们来到这里,你和我,不是为了过上幸福而满足的生活。我们来到这里是因为孩子们的缘故。也许西班牙语对我们来说没有故土的感觉,但大卫和费德尔会有的。这种语言将是他们的母语。他们会把西班牙语说得像母语一样,就像从心底里倾泻出来。不要嘲笑你在码头上的那份工作。你来到这个国家一无所有,什么都没有带来,只有你劳动的双手。你原本可能被赶走,可你没有被赶走:你受到了接待。你原本也可能被抛弃在旷野,可你没有被抛弃:你头顶上有了遮风避雨的屋顶。对于这些,你实在应该怀有满腔感激之念。”

他沉默了。最后开口道:“你的说教完了?”

“完了。”


第十二章第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