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他们在学校办公室外面等了一个小时,等到最后一遍铃声响过,最后一间教室走空。这时候里奥先生走过他们身边,手里夹着个包,正要回家去。他显然不想见到他们。
“里奥先生,只耽误你五分钟时间,”他请求道,“我们想让你看看大卫在阅读方面有多大的进步。快呀,大卫,让里奥先生看看你的阅读能力。”
里奥先生做了个手势让他们进教室。大卫翻开《堂吉诃德》。“在拉曼查的某个地方,那地方的名字我想不起来了,住着一位绅士,他有一匹骨瘦如柴的老马——”
里奥先生粗暴地打断他的朗读。“我不准备听你背书。”他走到教室另一边,打开壁橱,拿了一本书走回来,在孩子面前翻开,“念给我听。”
“从哪儿念起?”
“从开头念起。”
“胡安和玛丽亚去海边。今天,胡安和玛丽亚要去海边。父亲告诉他们,他们的朋友保罗和蕾蒙娜也一起去。胡安和玛丽亚高兴极了。母亲为他们的出游做了三明治。胡安——”
“停下!”里奥先生问,“你怎么在两个星期内学会了阅读?”
“他在《堂吉诃德》上花了许多功夫。”他,西蒙插进来说。
“让孩子自己说。”里奥先生说,“你两个星期前不会阅读,你今天怎么就会了?”
男孩耸耸肩,“很容易的。”
“很好,如果阅读有这么容易,那么跟我说说你读到了什么。跟我说说《堂吉诃德》的故事。”
“他掉进地下的一个洞里,没人知道他在哪儿。”
“后来呢?”
“后来他逃脱了,用绳子。”
“还有呢?”
“他们把他关进笼子里,他把大便拉在裤子里了。”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把他关起来?”
“因为他们不相信他是堂吉诃德。”
“不对。他们这样做是因为没有像堂吉诃德这号人。因为堂吉诃德是一个杜撰的人名。他们要把他带回家去,好让他神志清醒。”
男孩朝着他,西蒙,投来疑惑的一瞥。
“大卫在用自己的方式读书,”他对里奥先生说,“他有着活跃的想象力。”
里奥先生不屑搭理他。“胡安和保罗去钓鱼,”他说,“胡安钓了五条鱼,把这写在黑板上:五。保罗钓了三条鱼,把这写在五下面:三。他们两个一共钓了几条鱼,胡安和保罗?”
男孩站在黑板前,使劲闭上眼睛,好像在倾听远处传来的絮语。粉笔没有移动。
“算啊。算上一—二—三—四—五,现在,再加上一个三。一共有多少?”
男孩摇摇头。“我看不见。”他小声说。
“你看不见什么?你不需要看见鱼,你只要看见数字就行。看着这些数字。五加三。一共是多少?”
“这一次……这一次……”男孩的声音仍然很小,很无力,“是……八。”
“好。在三下面画一道线,写下八。这样看来,你一直都假装不会计数。现在让我们看看你的书写能力。写这样一句话,Conviene que yo digo la verdad(我必须说出真相)。写呀,Con-viene。”
从左到右,每个字母都写得清清楚楚,虽然慢了些,男孩写的是:Yo soy la verdad(我就是真相)。
“你看,”里奥先生转向伊内斯,“这就是我每天在班上对付你儿子的情形。我说,班里只有一个权威,不能有两个。你不同意?”
“他是一个特别的孩子。”伊内斯说,“如果你们不能应付一个特别的孩子,那你们办的是什么学校啊?”
“拒绝听从教师并不意味这是一个特别的孩子,只表示他是一个不服从纪律的孩子。如果你坚持说你的孩子需要被特殊对待,那就应该送他去蓬塔·阿雷纳斯的学校。他们知道怎样对付特殊学生。”
伊内斯嗖地站了起来,眼里冒着火花。“要让他去蓬塔·阿雷纳斯,除非踏着我的尸体!”她说,“走,亲爱的!”
男孩小心翼翼地把粉笔搁进盒子。并不左顾右盼,跟在母亲身后出去了。
走到门口,伊内斯回过身冲着里奥先生发出最后一炮:“你不配教孩子!”
里奥先生无所谓地耸耸肩膀。
这些日子,伊内斯情绪越来越暴躁。她一连几个钟头跟她的兄弟通电话,商量来商量去,她打算离开诺维拉去别处,跑到教育机构手伸不到的地方去开始新的生活。
至于他,对教室里的一幕仔细思量过来,则认为很难判断那是在虐待学生。他不喜欢里奥先生的专横,他同意伊内斯所说不应该由他这样的人负责幼童教育。可是,这孩子为什么抵制教导呢?是与生俱来的反叛精神因母亲的煽动而发作,还是师生之间的龃龉有着更为特别的原因?
他把男孩拽到一边。“我知道里奥先生有时候会非常严厉,”他说,“你和他相处得不是很好。我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里奥先生是不是对你说过什么不好的话,你没告诉我们?”
男孩朝他投来不解的目光,“没有。”
“我说过,我不会把责任归咎哪一方,我只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除了他的严厉之外,你还有什么别的原因不喜欢里奥先生?”
“他有一只玻璃眼睛。”
“我知道。他可能是在一次事故中失去了那只眼睛。他对眼睛的事儿也许比较敏感。可是我们不会因为人家只是装了玻璃眼睛而成了仇人。”
“他为什么要说没有堂吉诃德这个人?堂吉诃德明明就在那儿。他在书里。他拯救别人。”
“没错,书里是有这么一个人,他自称堂吉诃德,他还救了别人。但是,他救出的某些人却并不认为需要他来拯救。他们认为自己本来已经很幸福了。他们对堂吉诃德很生气,朝他大喊大嚷。他们说,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把整个社会秩序给搞乱了。大卫,里奥先生喜欢秩序。他喜欢教室里安静有秩序。他喜欢这个世界有秩序。这都没有错。混乱会让人非常不安。”
“什么叫混乱?”
“这个我那天告诉过你。混乱就是没有秩序,没有可遵循的规则。混乱就是周围的事物都搅成了一团。我没法形容得更准确了。”
“那是不是数字都裂开了,你掉下去了。”
“不,不会这样,完全不是。数字永远不会裂开的。我们的数字很安全。数字是和宇宙联在一起的。你应该跟数字交朋友。如果你对它们更有诚意,它们也会对你更友好。那么你就不用担心它们会在你脚底下溜走。”
他说话时尽量使出严肃的口吻,男孩显然听进去了。“为什么伊内斯和里奥先生干起来了?”男孩问。
“他们不是干仗。他们之间是发生了争执,现在既然有时间让他们都好好想一想,他们也许对这事儿彼此都会感到遗憾。可这并不是干仗。话说得重一些并不是干仗。有时候,我们不得不站出来为我们所爱的人说话。你母亲要站出来为你说话。这才是一个好母亲,一个勇敢的母亲就得为孩子挺身而出: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就要站出来为孩子说话,保护孩子。你应该为自己有这样的母亲而感到骄傲。”
“伊内斯不是我母亲。”
“伊内斯是你母亲。她对你确实是一位母亲。她是你真正的母亲。”
“他们要来把我带走?”
“谁要来把你带走?”
“蓬塔·阿雷纳斯的人。”
“蓬塔·阿雷纳斯是一个学校。蓬塔·阿雷纳斯的教师不拐带孩子。那不是教育系统干的事儿。”
“我不要去蓬塔·阿雷纳斯。你要保证他们不会把我带走。”
“我保证。你母亲和我不允许任何人把你送到蓬塔·阿雷纳斯。你已经看见,你母亲在需要保护你的时候简直就像一只老虎。没人能够绕开她把你带走。”
听证会在诺维拉教育局本部举行。他和伊内斯在指定时间赶到那儿。等了一小会儿,他们被带进一个大厅,室内带有回声,放眼看去是一排排空座椅。在大厅那头,高高的仲裁席上坐着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是仲裁人或是审理员。里奥先生早已到场了。彼此没打招呼。
“你们是那个叫大卫的男孩的父母?”坐在中间的仲裁人问。
“我是他母亲。”伊内斯说。
“我是他的监护人,”他说,“他没有父亲。”
“他父亲去世了?”
“他父亲的情况不详。”
“这男孩跟谁一起生活?”
“这男孩跟他母亲住在一起。他母亲和我不住在一起。我们不是配偶关系。不过,我们三人是一个家庭。算是吧。我们两人都深爱大卫。我每天都去看他,差不多每天。”
“我们知道大卫一月份刚进学校,被分配在里奥先生的班上。几个星期后,你们被叫到学校去磋商孩子的事情。是这样吗?”
“里奥先生是怎么向你们汇报的?”
“他说大卫在学习上进步不大,还说他不服从老师。他建议我们把大卫从他班上转出去。”
“里奥先生,是这样吗?”
里奥先生点点头。“我和奥特莎太太,学校里的心理专家讨论过。我们都认为大卫转到蓬塔·阿雷纳斯的学校会有改善。”
仲裁人环视场内。“奥特莎太太来了吗?”
一位听证官员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仲裁人说:“奥特莎太太无法到场,不过她呈交了一份报告——”他翻着面前的文件,“就像你说的,里奥先生,她建议转到蓬塔·阿雷纳斯。”
坐在左边的仲裁人说:“里奥先生,你是否能解释一下为什么转学是必要的?把一个六岁的孩子送到蓬塔·阿雷纳斯去,这似乎是一个非常严厉的措施。”
“太太,我是一个具有十二年教学经验的教师。在我的教学生涯中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案例。这个叫大卫的男孩并不愚笨。他也不是那种弱智。相反,他有天赋,人又聪明。但他不接受教导,他也不肯学习。我为他全身心地投入,花费了许多时间,试图哄劝他进入阅读、书写和计算的基础训练,全班其他孩子都为此付出了代价。可他一点进步都没有。他什么都没有掌握。更过分的是,他假装什么都没掌握。我说假装是因为事实上在他上学期间,已经学会了阅读和书写。”
“是这样吗?”仲裁人问。
“阅读和书写,是啊,有时会有时不会。”他,西蒙回答说,“他时好时坏。在计算方面,他有一个时期有困难,我宁愿称之抽象意义上的困难,这种困难阻碍了他的进步。他是一个特殊的孩子。他特别有灵性,在其他各方面也比较特殊。他自己学会了阅读专为儿童改写的简写本《堂吉诃德》。我只是最近才了解这些情况。”
“问题是,”里奥先生说,“并不在于这男孩是否掌握了阅读和书写,或是谁教会了他,而在于他是否适合于一所普通学校。我没有时间来对付一个拒绝学习并且以自己的行为干扰班级正常教学的孩子。”
“他只有六岁!”伊内斯发作了,“你是什么教师啊,竟对付不了一个六岁的孩子?”
里奥先生生硬地说:“我不是说我对付不了你儿子。我是说他在班上妨碍了我对其他孩子的教学。你儿子需要一种特殊辅导,而我们这所普通学校无法提供这种辅导。这就是我建议送他去蓬塔·阿雷纳斯学校的理由。”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太太?”主持的仲裁人问。
伊内斯气愤地甩甩脑袋。
“先生?”
“现在我请你们退下——你也退下,里奥先生——等待我们的裁决。”
他们退到等待室,三个人待在一起。伊内斯根本不朝里奥先生看一眼。几分钟后,他们又被叫了回去。“这是审理委员会的裁决,”主持的仲裁人说,“由里奥先生提出的,推荐男孩大卫转至蓬塔·阿雷纳斯学校的建议,得到了驻校心理专家及校长的支持,转学事宜将尽快进行。结束。谢谢各位出席。”
“阁下,”他说,“请允许我问一下,我们是否有权上诉?”
“当然,你们有权向民事法庭上诉,这是你们的权利。但上诉程序也许无法改变审理委员会的仲裁。也就是说,无论你们是否上诉,转学至蓬塔·阿雷纳斯的裁决一定生效。”
“迭戈明天晚上会来接我们,”伊内斯说,“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了。他要把一些生意上的事务处理掉。”
“你们打算去什么地方?”
“我怎么知道?只想去一个那些人管不到的地方,能躲开他们迫害的地方。”
“伊内斯,你真的要让那帮学校行政官员像猎狗似的把你撵出这个城市?你们怎么生活?你,迭戈和孩子?”
“我不知道,我想是像吉卜赛人那样生活吧。你为什么不帮着我们还要提出反对?”
“什么叫吉卜赛人?”男孩插进来说。
“像吉卜赛人那样生活,只是一种说话方式。”他说,“你和我,我们住在贝尔斯塔营地时,就是过着吉卜赛人那样的生活。做一个吉卜赛人就意味着你没有一个像样的家,没有一个可以安放你脑袋的地方。做吉卜赛人并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儿。”
“我还得上学吗?”
“不用。吉卜赛人的孩子不去学校。”
“那我就要和伊内斯、迭戈一起做吉卜赛人。”
他转向伊内斯,“你这事情本来应该和我商量一下。你真的打算为了逃避法律那样做,睡在灌木丛里,拿浆果填肚子?”
“这没你什么事儿,”伊内斯冷冷地回答,“你不在乎大卫去少年管教所,我在乎的。”
“蓬塔·阿雷纳斯不是少年管教所。”
“那儿是扔弃不良儿童的垃圾场——不良儿童和孤儿。我的孩子不能去那种地方,决不能去,决不,决不。”
“我同意你的说法。大卫不应该被送到蓬塔·阿雷纳斯。但那是因为他太小,还不能离开父母,而不是因为那儿是垃圾场。”
“那你为什么不站出来反驳仲裁人?为什么还点头哈腰地说,是,先生,是,先生?难道你不相信孩子?”
“我当然相信他。我相信他是个特殊的孩子,他的长处需要特殊对待。但那些人背后有法律给他们撑腰,我们的境况无法挑战法律。”
“就算法律是坏的也不能?”
“问题不在好坏,伊内斯,这是权力的问题。如果你逃之夭夭,他们会派警察来追你,而警察一定会逮住你的。你会被宣布为不称职的母亲,孩子会从你身边被带走。他会被送到蓬塔·阿雷纳斯,而你将为重新获得监护权而卷入永无休止的死缠滥打之中。”
“他们永远不能把我的孩子从我身边带走。因为我会先死。”她的胸部上下起伏,“你为什么不帮着我,而总是站在他们那边?”
他凑过去想让她平静下来,可她身子一躲把他闪开了,跌倒在床上,“让我一个人待着!别来烦我!你不是真的相信这孩子。你不知道什么叫相信。”
男孩靠向她,抚摸着她的头发。他嘴唇间透出一丝微笑。“嘘,”他说,“嘘。”他在她身边躺下。大拇指含在嘴里,眼神看起来呆滞而迷离,几分钟后,他睡着了。